赣水在我心中流淌:刘天仁散文诗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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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怀古幽思(1)

草堂情思

说来奇怪,在如今的大小城市里,高楼大厦比比皆是,精巧玲珑的建筑也难以胜数。但在我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的,并非什么桂殿兰宫,也不是什么琼楼玉宇,而是一所平凡不过的茅草屋。它就是始终占据我心一隅且挥之不去的杜甫草堂。

对杜甫草堂的心仪,始于少时读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于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受冻死亦足!”这荡气回肠的诗句,至今震撼着我的心灵。从那时起,杜甫便成了我所景仰的诗人,杜甫草堂也成了我此生始终向往的地方。

“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杜甫草堂位于成都西郊,我一早乘车来到这里,只见公园门前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这里早已不是一个幽静的所在了。公园里面,更是庭院深深,颇有气派,也没有了杜甫笔下那种悠然自得的氛围。时光荏苒,沧海桑田,由此可见一斑。

虽然我的心情有点失落,但当跨入公园之后,依然感到激动,因为这里毕竟是养育过“诗圣”的土地。公元759年,饱经流离颠沛之苦的杜甫从陕西辗转到甘肃,年底进入四川,在亲友的帮助下,建起了一间茅草屋,获得了暂时的休憩和安宁。这是杜甫的幸运,也是这块土地的幸运!

曲折的石板甬道是通往历史的幽径吗?我时而踽踽而行,时而踯躅徘徊,试图寻找到一点历史的陈迹。突然发现了一些桃树,不由得喜出望外,因为诗人在这里曾写下“奉乞栽桃一百根”的诗句,也顾不得时隔一千多年,这些桃树早已不是当年的桃树了。其实杜诗中还有“饱闻桤木三年大,马饮溪边十亩阴”的句子,说不定眼前这些参天古树中,或许还真会有当年的桤木呢!可惜我的植物知识有限,一时也无法分辨出来。至于杜甫喜爱的南竹倒是随处可见,只是和当年“有竹一顷余”的规模相比,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终于来到了那间称为“杜甫草堂”的茅草屋,跨过一扇陈旧而斑驳的大门,进入这所古朴而又简陋的建筑,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我是在社会上“只给富人修房子”的鼓噪声中重访杜甫草堂的。此时深感如同人类的历史是曲折的一样,人类的思想也是起伏的。它有时处于巅峰,有时也会滑落。站在杜甫的塑像前,重温《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那些震撼人心的句子,真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杜甫草堂不但为杜甫遮风挡雨,而且是诗人进行创作的幽静场所。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杜甫,目睹了统治者的腐败、叛军的残忍和人民的苦难。他在草堂安顿下来之后,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于是又开始构思和创作诗篇。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据估计,他在草堂创作诗歌达200多首。这些诗歌有反映“安史之乱”的名篇,也不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振聋发聩的作品。正是这些反映人民疾苦、揭露社会黑暗的诗歌,使他的诗有了“诗史”的美誉,并奠定了他作为现实主义诗人的地位。

诗歌创作的丰收,却不能使杜甫摆脱生活上的窘境。“忧我营茅栋,带钱过野桥。”尽管有亲友赞助,尽管自己对草堂苦心经营:“鹅鸭宜长数,紫荆莫乱开;东林竹影薄,腊月更须栽”,但生活仍然十分拮据。“百年粗粝腐儒餐”、“恒饥稚子色凄凉”、“布衾多年冷似铁”、“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赌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便是他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迫于生计,他在草堂居住了五年零五个月之后,又不得不开始了辗转的生涯。我从草堂走出来,真想对门前郁郁葱葱的草木追问:目睹当年的情景,你们曾黯然神伤吗?

与杜甫草堂毗邻的还有大廨、诗史堂、柴门和工部祠等建筑。虽然它们使草堂更有气势,但却减少了草堂的神韵。这永远是矛盾的:人们一方面希望历史古迹能保持原汁原味,显得古色古香;另一方面又希望历史古迹不至于寒碜,甚至要有些气派,才足以表达对历史人物的尊重和敬仰。何况草堂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由于自然的或人为的原因,已经有过17次兴废。而每一次修葺,难免会夹杂一些修葺者的主观色彩和打上时代的印记。但杜甫草堂能屡毁屡建,已是一件幸事,足以表达人们对诗人的景仰之情。我为草堂能得以保存并成为缅怀“诗圣”的场所而庆幸!

离开杜甫草堂,驱车前往市区,街道两旁的楼房鳞次栉比,令人目不暇接,其气势不能说不恢弘。然而在我心目中,无论是哪一栋高楼大厦,都不及杜甫草堂高大和更有分量!

韩愈与潮州

“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正值潮柑收获季节,我来到心仪已久的潮州。吸引我到这座粤东古城的,自然并非因为潮柑,而是一位历史文化名人——韩愈。

韩愈来潮州,完全是历史的偶然。韩愈所处的年代,社会乱象丛生,当时部分人对佛教的崇拜近乎狂热。有些地方的百姓“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投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甚至连皇帝也走火入魔。昏庸的唐宪宗为了求得长生不老,居然要将凤翔县法门寺存放的佛骨移至宫中供奉,引起朝廷内外一片哗然。于是韩愈贸然进《论佛骨表》,指出古代并没有佛,也有许多长寿的帝王;而佛教传入后,也有许多尊佛的帝王是短命的。可见佛能保人长寿纯系无稽之谈。唐宪宗对此大为恼火,不但不采纳韩愈的意见,反而歪曲韩愈的进谏意在咒他早死,当然罪不可赦。幸亏宰相裴度大力援救,韩愈才得免一死,被贬为潮州刺史。

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死里逃生的韩愈来到潮州,居然给自己的人生增添了光彩的一笔。据《新唐书》记载:“初,愈至潮,问民疾苦,皆日:‘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劲,民以穷。’”于是韩愈写下了义正词严的《祭鳄鱼文》。警告任意肆虐的鳄鱼必须限期迁徙,如若“顽冥不灵”,不肯迁徙,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鳄鱼从事,尽杀乃止”。虽然这是讨伐鳄鱼的檄文,但对鳄鱼来说,恐怕只是对牛弹琴;可是对长期遭受鳄鱼肆虐而无可奈何的潮州百姓来说,却从中受到莫大的鼓舞,从此他们树立起与鳄鱼作斗争的勇气和信念。

有着“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之誉的韩愈,在潮州办的另一件流芳千古的事就是兴学诲民,把中原文化带到了“蛮荒”之地,把当时较为先进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带到了“民不知学”的地方。并且注意培养和启用当地人才,推荐本地品学兼优的进士赵德为专司州学的推官,引导年轻人人学。自此潮州学风渐浓,进而成为文风鼎盛的“海滨邹鲁”。

我伫立于韩江之滨,凝视着这条当年的“恶溪”,江水静静地流淌。为了防洪防鳄,韩愈曾率领潮州百姓在韩江筑堤七百丈;为了蓄纳洪水,又在低洼处辟金山溪,从而完成由“恶溪”到韩江、由为害一方到造福潮州的蜕变。眼前的韩江碧波粼粼,宛如一条青罗带绕城而过,滔滔江水滚滚流淌,这个改邪归正的回头“浪子”仿佛在无止无休地诉说那位刺史大人的恩惠……至于潮州的百姓,则更是将韩愈奉若神明。他们兴建了气势恢弘的韩文公祠,称其“功不在禹下”。似乎此举还不足以表达敬意,于是索性将那条“恶溪”命名为韩江,将笔架山改称韩山。由于相传“八仙”中的韩湘子为韩愈后辈,甚至将广济桥也改称湘子桥。

告别美丽的韩江,我在市区盘桓。在那条又与韩愈有关的昌黎路上,坐落着潮州博物馆。在博物馆的前面,一座刻有“昌黎旧治”的石牌坊格外引人注目。据说以往潮州的石牌坊如林,新中国成立以后大都拆除了,唯独保留了这座与韩愈有关的石牌坊。潮州人民对韩愈的深情又一次得到了印证。此时我想:韩愈仅治理潮州八个月,就赢得如此好的口碑,深受潮州人民的拥戴和缅怀。联想如今有些官员信誓旦旦要“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倘能从韩愈那里得到一点启示,做个好官也是不难的。当然韩愈虽然功不可没,但毕竟时间较短,作为毕竟有限。对此潮州人民未必不知,然而他们却独具慧眼,看重先贤的精神财富,大肆渲染,世代发扬光大,终使后人受用无穷。

春临贤令山

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我乘一缕春风来到贤令山。摆脱了城市的喧嚣,告别了冬天的禁锢,沐浴着明媚的春光,欣赏着秀丽的山色,我真想和年轻人一样大吼几声,或是猛跑一阵。但我终于没有这样做,我怕唐突了贤令山的主人——韩愈老夫子。

贤令山乃广东阳山境内一座小山,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世称韩昌黎的韩愈何以与之有关?原来阳山也是韩愈人生之旅的一个驿站。那是唐贞元十九年,京畿大旱,当时刚刚擢升监察御史的韩愈出于对灾民的同情,上奏了《论天旱人饥状》,建议减免赋税,并揭露了京兆尹李实聚敛进奉、谎报灾情的罪行。结果为幸臣所谗,被贬为阳山令。后来阳山人民为了缅怀韩愈,便将县城附近的牧民山改称为贤令山。

眼前的贤令山山路蜿蜒崎岖,林木葱茏幽深,几疑山穷水尽,却又峰回路转。树影憧憧处,似有人在踽踽独行,步履蹒跚而沉重,那是昌黎先生的身影么?古代的岭南乃“蛮荒”之地,而阳山更是“天下之穷处”,虎豹出没,人迹罕见,“县无居民”。从繁华的京城贬至偏僻的山乡,对韩愈无疑是个沉重打击。虽然他是一位先贤,但何尝没有常人的感情?面对如此糟糕的处境,怎么能够无动于衷?这在他的名篇《进学解》中,便不难找到印证:“暂为御史,遂窜南夷……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字里行间,流露出愤懑和无奈。

客观地讲,韩愈的不满,主要是针对颠倒黑白和倒行逆施的当权者,而并不是嫌弃这里是穷乡僻壤。“出宰山水县,读书松桂林。”他一到阳山,便被这里秀丽的山水所吸引。不但捷足先登,饱览了连江三峡的水光山色,对与县城近在咫尺的牧民山更是情有独钟。

我在贤令山上盘桓,寻觅着韩愈当年的足迹。山麓的游息洞,深邃而幽静,淙淙泉水穿洞而流。韩愈在这里留下了题咏:“所乐非吾独,人人共此情;往来三伏里,浅酌一泓清。”不过石壁的诗刻已经漫漶不清了。山背有“鸢飞鱼跃”的摩崖石刻,但并非韩愈真迹,而是按清代潘元春的临摹而镌刻。而韩文公读书台,显然建造的年份不会太长。正当我有点彷徨之际,山难峭壁上“千岩表”三个斗大的字跳入我的眼帘,落款为草书的“退之”(韩愈的字)二字,严谨清晰。我不但为能见到韩愈手迹的石刻而感到兴奋,而且能为找到一个可以反映昌黎先生精神的载体而万分感动。

“山是千岩表,人是百世师。”韩愈来到阳山,不但带来了中原的农耕技术,改变了当地刀耕火种的面貌,而且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仍设法倡学兴教,吸引阳山及周边的青年远道前来学习,培养出一批文化人才,为传播中原文化、改变阳山文化落后的面貌作出了贡献。我久久地凝视着“千岩表”的摩崖石刻,不禁对这位时隔千余年的一代宗师肃然起敬。

面对“千岩表”的摩崖石刻,我也意识到,韩愈的社会角色不只是一个文人,他还是一名官吏。一般来说,封建时代的官吏与人民是对立的。但其中也有少数人,他们遵循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安身立命原则,也能审时度势,顺应潮流,甚至可冒遭贬、丢官、杀头的风险。其最终目的虽然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但客观上也为民办了一些好事,也许可以用“贤臣”、“清官”来称呼他们吧?纵观韩愈在阳山,后来在潮州乃至整个为官生涯,无愧于是他们之中的表率。

登上贤令山巅,我重新对她进行审视。春之贤令山,艳冶而如笑:红花彩蝶斑斓的色彩是她的笑靥,黄鹂乳燕婉转的呢喃是她的笑声,淡雾轻烟柔曼的舞姿和着她笑的韵律,青枝绿叶凝聚的雾珠是她笑出的泪水……转而眺望阳城,更是今非昔比。那鳞次栉比的楼房,纵横交错的街道,郁郁葱葱的树木,欣欣向荣的景象,昭示着所谓“蛮荒”已是历史!我忽然想,倘若昌黎先生真能旧地重游,不知又会有何感慨?

邂逅柳柳州

春夏之交,我来到广西工业重镇柳州。准确地讲,我是路过柳州。因为我只是在这里中转,仅能逗留数小时。等车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我在车站前的广场徘徊,来到一块公共汽车站牌前,站牌上“柳侯公园”四个字倏地映入眼帘。于是便有了我穿越时空与柳柳州的一次邂逅。

原以为柳侯公园是一处幽静的场所,谁知这里和一般的公园也没有什么不同,充斥着各种娱乐设施,似乎将柳侯祠挤得偏居一隅了。公园里的热闹景象是反衬当年的冷清吗?

为纪念唐代文学家柳宗元而建的柳侯祠,是一幢三进式的砖木结构建筑,呈长条状。房屋依地势构筑,显得后高前低,但每进之间都有回廊相连。祠内布置简单,气氛也还宁静。我来到正殿,向祠主表达了酝酿已久的敬意和问候。在祠主的塑像两旁,还有韩愈和刘禹锡的塑像相伴,这也不难理解。因为韩愈和祠主一道推动了唐代的古文运动,而刘禹锡与祠主更是莫逆之交。只是许多唐代文学家的塑像也分列回廊,像是天堂里的聚会。如此盛况空前是反衬当年的凄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