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水在我心中流淌:刘天仁散文诗词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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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故土情怀(7)

时光流逝,一晃就是几十年。期间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神州大地“到处都是活跃的创造,到处都是日新月异的进步”。但我也深知,社会的变革是不会一蹴而就的。例如,腐败仍然是社会的一个毒瘤。在层层的监管之下,在繁复的制度之下,那些腐败分子仍然可以毫无顾忌地贪污上亿的钱财,有的甚至还将之汇往国外。令人气愤之余,不禁又缅怀起方志敏来:“在这长期的奋斗中,我一向过着朴素的生活,从没有奢侈过。经手的款项,总数在数百万元。但为革命而筹集的金钱,是一点一滴用之于革命事业。”每当我想到这些,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方墓去。

自从五七干校回到单位以后,我去探望过方墓两三次。离开南昌之后,就再也没有涉足过方墓了。我不是不想与之叙旧,而是人生有许多的无奈,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如今岁月的犁铧在我脸上刻满了沟壑,时代的风云在我头上播下了霜雪。我已垂垂老矣,正向天堂走近。我知道天堂的人神通广大,个个都能腾云驾雾。我想等我到了天堂以后,与方墓的相聚就非难事了。或者我干脆做一游魂,成年累月在方墓周边游荡……

虽然在有生之年恐怕再难与方墓聚首了,但通过互联网,我一直关注着它。如今它已经辟为旅游景点,墓园内部有一些调整,但大的格局没有什么变化。松柏照样青翠,汉白玉还是纯洁,方志敏的塑像依然神采奕奕,特别是烈士的高尚情操和优秀品质至今仍闪闪发光。我想:社会需要变革,但社会也需要一些永恒的东西作为构筑的骨架;人们渴望变化,但人们也需要一些不朽的东西充当精神食粮。因为有方墓,我感到十分欣慰!

春雨带春烟

(谨以此文缅怀已故的江西省省长邵式平)

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续下了几天,这是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春雨吗?窗外景色朦胧,淡雾弥漫,这是西山麦园的缕缕轻烟吗?虽然我早已经离开南昌,但每当这个季节这样的天气氛围里,“俯首望那边,西山麦园”的诗句就会随着春雨那缠绵的韵律涌上心头,我的思绪也会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穿越时空在半个世纪前的西山麦园恣意驰骋……

“俯首望那边,西山麦园”是已故江西省省长邵式平1961年所作的《浪淘沙》词中的句子。西山麦园是指新建县城至蛟桥连线的中段、南昌市烈士陵园西北那一片地方。她的背景确是延绵起伏的群山,冠之以西山倒也合乎实际。但号称麦园,麦苗何在?二十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当首批建设者来到的时候,这里一片荒芜,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哪里能找到麦苗的影子?当然其中也确有几块较为平整的地方,如果有些机械,或者就凭当时投入的人力,把那里建设成一个丰饶的麦园,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困难也会小些。但当时邵省长硬是在这里竖起一块“中国科学院江西分院”的牌子,并且亲自兼任院长。于是短时间内各路建设者纷至沓来,这块沉睡已久的土地喧闹起来了。邵省长为麦园开发耗费了很多心血和精力,给我们这些首批参与麦园建设的人留下了难忘的记忆,也常常引发我们的缅怀和思念。

曾经满是泥泞的麦园道路啊,我想早已铺成了沥青路面,那么在那厚厚的沥青下面,还掩盖着邵省长的足迹吗?当年孤立于荒野之上的厂房啊,也许已被鳞次栉比的楼房包围,但你久经沧桑空间里,还留有邵省长的身影吗?畴昔傲雪凌霜的龙柏树啊,如果没有遭遇不测,如今至少有碗口粗了,那么在你的年轮最初几圈里,刻录了邵省长的音容笑貌吗?

纤纤雨丝如此悠长,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到了在麦园第一次见到邵省长的情景。当时我在机化所(全称为“中国科学院江西分院机械化半机械化研究所”)工作。机化所的研究方向为精密铸造。研究所下设了一个实验工厂,叫做江西精密铸造厂。厂里最初只建一栋金加工的厂房,而作为工厂核心部分——铸造用的厂房迟迟未能动工,不禁令人纳闷。但有一天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省建的工人进驻了工地,在金加工厂房旁边空地上搭起了脚手架,拉砖的汽车日夜穿梭,建筑工人马不停蹄,仅用18天的时间,一栋偌大的厂房便拔地而起。厂房建好不久,邵省长便来了。此时我才明白,原来这神奇的建筑速度是邵省长督促的结果。那是一个春雨初歇的日子,一辆车身带有少许泥浆的黑色轿车来到机化所的门前停下,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机化所程所长立即迎上前去,来人便是邵省长。程所长将邵省长直接带到金加工车间。邵省长身材魁梧,身着黑呢大衣,气色看来不错。程所长和他的一名随员伴其左右。邵省长“小程”长“小程”短地呼唤,指指点点,问这问那。程所长曾是邵省长的秘书,所以他们显得亲密无间。邵省长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和沙哑,若不注意,有点听不清楚。他的笑也容易被人忽略,因为他笑时面部表情变化不大,“嘿嘿”的笑声也比较低沉,只是脖子处的皮肤抖动稍大而已。那时我才十六七岁,刚参加工作,初次这么近距离见到一位省级领导,既有点紧张又感到好奇。最使我难忘的邵省长的那双鞋子,出奇的大。那时我们男职工都睡在车间的一角,木板床排成几排,百十号人工作和生活都在车间里,而车间的地面还没有铺水泥,众人长期践踏的结果,地面的泥土被碾成一层面粉似的尘土。邵省长走过来,地面上的尘土自鞋子两边分开,使我联想起小舟在水面航行的情景……

说实在的,那时大环境是国家正处于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而麦园开发初期的条件更是非常艰苦,建设者之中思想有些波动在所难免。邵省长的到来,犹如一缕春风,扫除人们心头的阴霾。打那以后,邵省长便频繁来麦园,我们经常可见到他的身影。有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器物可为邵省长常来常往提供佐证。其实这个其貌不扬的木头架子早已灰飞烟灭,但它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之中。那时条件很简陋,科学院院部的办公室也只是一栋小平房。厕所则是在办公室避人一侧墙边挖了一个坑,用几块稻草帘子遮挡一下。这样的厕所用“茅坑”这个俗称称之最为贴切。有一次我到院部办事,发现厕所里晾着一个木头架子,经打听那是给邵省长专用的。原来邵省长身体较胖,且年老多病,不方便使用蹲厕,于是请木工做了这么一个木头架子。如果邵省长不是频繁往来于麦园,要那个劳什子又有何用?每当我想起这个粗糙而又简单的木头架子,不由得百感交集,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对于邵省长来说,更宝贵的东西就是时间。日子一长,我们便发现了一个规律:邵省长到麦园来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星期天。原来作为省长,公务繁忙,工作时间处理日常事务都忙不过来,所以只好将休息时间都用于科学院的建设上。当时我们的心情很矛盾:既希望他经常来,督促和鞭策我们的工作;另一方面又希望他最好不要经常来,担心这样满负荷地运转,会把他的身体拖垮。五月的赣江似乎善解人意,它突然咆哮起来,江水猛涨,波涛汹涌。它不惜背着“张狂肆虐”的骂名,硬是把昌北地势低洼的地方变成一片泽国,昌北至瀛上的公路因此中断,车辆无法通行。正当我们庆幸洪水赐予了邵省长一个真正可以休息的星期天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眼前……原来他为了急于要来麦园,便请省军区派了一艘冲锋舟渡他涉水,再由院部派车把他接来。当时见到他那一刹那,似乎看到了一个刚刚经历了冲锋陷阵的战士凯旋……

二月的春风像一支彩笔,描绘出灿烂绚丽的春天。邵省长也手握一支彩笔,勾勒出了麦园建设的美好蓝图。由于麦园地处新建县境内,所以他在对规划进行诠释的时候,诙谐地将未来的麦园称作“南昌新建市”或“新建南昌市”。他不但高屋建瓴地规划,而且雷厉风行地实施。在麦园几公里的公路沿线,除院部和机化所外,还设立了化学研究所、应用物理研究所等研究机构;1961年又在麦园创办了江西科技大学,并招收了首批新生;而后又筹办图书馆……不难理解,邵省长心目中的“南昌新建市”,就是要把麦园建设成为一座朝气蓬勃的科学城!

邵省长不但抓科学分院的规划建设一类大事,甚至对一些具体事务也十分关注。那时的市场大部分物资比较紧缺,邵省长提议机化所的实验工厂利用多余的生产能力生产一些铁锅推向市场,这样既能使市场铁锅紧缺的状况有所缓解,又能赚一点钱以弥补所里经费的不足,一举两得。后来铁锅是做出来了,但又厚又重,根本不会被市场接受。虽然经过几次限期改进,结果均不理想。邵省长有些生气了,在机化所召开的全体员工大会上,对此进行了严肃的批评。记得当时就在车间里开会,仅有三五把椅子供邵省长和院所领导坐,其余的人围成一个半圆形站着。由于相隔时间太久,原话已经记不清了。但大意是说:拿了国家的钱,就要认真干活,否则就是吃冤枉;连一口锅都做不好,还搞什么精密铸造?面对省长的严厉批评,我们当然感到紧张。那几位参与铸锅的人更是惴惴不安。但另一方面又使我们领略到邵省长深入细致的工作作风,拉近了与他的距离。正如春雨浇灌土地一样,他语重心长的批评也滋润着我们的心田,使大家心里明白:他批评我们有铁做不好锅,实际上是恨铁不成钢啊!

也是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里,邵省长在全院职工大会上精辟透彻地给我们分析形势:讲帝国主义封锁;讲“修正主义”卡脖子;讲老天爷也不帮忙;讲由于国家空前困难,江西科学分院面临生死存亡的考验。江西科学分院的去留,省里领导的意见也不尽一致。他同时鼓励我们要争气,努力做好工作,争取早出成果……邵省长的这次讲话,使我们认识到形势的严峻,增强了迎难而上的勇气和信心。但同时又使我们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尽管邵省长满怀深情,尽管我们一片痴情,但麦园似乎野性未泯,在接受科学洗礼时,总有那么一点桀骜不驯。尽管邵省长付出了晚年的宝贵光阴,尽管我们贡献了青春,但科学分院似乎生不逢时,一些现在看来微枝末节的事情都成为她难以逾越的障碍。例如,后来我调去工作的应用物理研究所,主要研究半导体器件,在国内算比较早地制出了半导体二极管、三极管,并用它们组装出“哇哇”作响的收音机。那时的半导体收音机为稀罕物。应用物理研究所的周所长有些眼光,一直想把它推向市场,可是外壳包装却成了绕不过的一道坎。记得当时我见过国外的一种半导体收音机,也有些笨拙,但采用了塑料外壳,外加一个皮套,就弥补了缺憾。而我们高分子材料还处于研究之中(我们的化学研究所就是研究高分子材料的),国内的塑料工业尚未起步。无奈之下,只好从木工之乡——丰城请来一位木工。尽管那位姓高的木工师傅使出浑身解数,精雕细刻,但做出来还只是几个木匣子。这一计划因后来遭遇重大变故而不了了之。

1963年,省里作出了撤销中国科学院江西分院的决定,并在原基础上组建了江西西山科学实验场。在这个转折时期,邵省长从赣南调来几车蕉藕种子。他说蕉藕富含淀粉,可以备荒;蕉藕生长迅速,枝叶肥大,可以绿化。于是我们在麦园开展了轰轰烈烈种植蕉藕的活动。院部在其附近的山头搭起一个临时指挥台,高音喇叭里播放着进行曲。下属单位也各自进入附近寸草不生的山头,红旗猎猎,互相呼应。这天邵省长来到指挥台,远远望去,仿佛觉得这位曾叱咤风云的人物又一次站在点将台上。邵省长并没有讲话,只是久久地凝望,阵风卷起了大衣的一角……此时我突然感到,邵省长倡导种植蕉藕是否还有另一层深义?是否希望他播下的科学种子能像蕉藕一样在麦园的土地上生根开花结果?这是我在麦园最后一次见到邵省长,这一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江西西山科学实验场成立以后,邵省长当然不可能兼任领导了,如果再像过去那样躬亲,反倒显得名不正而言不顺。江西西山科学实验场成立以后,我们的研究所只是一个生产大队的建制,原有的名称不能沿用了,但又没有打出生产大队的大旗,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江西西山科学实验场成立以后,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我们应用物理研究所的周所长调任副场长,而调来一位有公社书记经历的干部来任领导,既不能称他为所长,又不便叫他为大队长。好在无论是生产队还是研究所都有党支部,姑且以书记称之,但还是觉得有些名不正而言不顺。这诸多的名不正而言不顺,决定了江西西山科学实验场只是一个过渡。1964年,由时任省委宣传部部长莫循和副省长黄霖来宣布了撤销江西西山科学实验场的决定……

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续下了数天,好像半个世纪前的那场春雨;窗外景色朦胧,轻雾弥漫,也像西山麦园的缕缕轻烟。虽然我已在远离南昌的另一座城市,但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氛围里,我随着春雨不紧不慢的节奏读着邵省长《浪淘沙》词中“春雨带春烟,气象万千”的句子,依然感慨万千!根据我的亲身经历,邵省长重视科学的思想是毋庸置疑的。特别是紧接着“大跃进”之后,便对一个省如何开展科学工作进行了探索和实践,其勇气和胆识更难能可贵;其艰苦朴素和深入细致的作风也令人难以忘怀。虽然江西科学分院夭折了,虽然麦园建设科学城的计划流产了,但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也不能因为失败就淹没这一段历史。以史为镜,可知兴衰,所以作为亲历者,我有责任把它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