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土情怀(3)
记忆中的小路是多彩的,“一路稻花谁是主,红蜻蛉伴绿螳螂。”从我的家里出来,小路便在一片开阔的水稻田里穿插。春天的油菜花黄得明亮;夏天的稻花很像茉莉;秋天的稻田里,成熟的稻谷一片金黄;冬天紫云英紧贴地面绽开小花,宛如给田野铺上了一张毛茸茸的地毯。长年累月在花海徜徉,花容饱我眼福,花香沁我心脾,也不知道花之神韵是否对我的心智产生过些许影响?越过一条小溪,小路便傍铁路而行。我交替在小路和铁路上行走,似乎可以缓解疲乏。而铁路穿山而过处有一泓清泉,好像是特别为我而准备的,我每天往返必要饱饮一顿。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我一生饮用过的最甘洌的泉水。还有那些呼啸而过的旅客列车,让我幼小的心也随着飞快的节奏而跳动,对远方、对未来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憧憬。当小路拐进山林的时候,那里有着大片大片的油茶树,夏日里给我以荫翳,使我避免烈日的直晒。当油茶花盛开的时候,漫山皆白,取一根稻草芯,插入花蕊,用嘴轻轻一吸,甜丝丝的花蜜滑溜溜地进入口中,沁人心脾,顿时将我的疲惫驱散……
记忆中的小路又是多情的。它似乎是拨动我情思的一根琴弦。想到小路,有时我的心会隐隐作痛。记得我刚参加工作那年,探亲返回之际,祖母要送我到村庄附近的那个小火车站。哪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但她一再坚持,我只得顺从。我们祖孙俩在小路缓慢地走着,说不完的话语。走到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我硬是不准她再送了。她才停下来,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我也不停地回望,看到她的衣袂和银发在风中飘动,谁知这竟是我们的永别……就在这一年,祖母得重病,请假单位不准,等得到死讯,赶回家里,她已经入土安葬了。我的祖父和父亲早逝,母亲要承担家里全部的重体力劳动,所以我是由祖母拉扯大的。由于这么一种特殊关系,我对祖母的感情至深。所以只要想起来,至今依然十分伤感。想到小路,当然也会诱发我的乡思。虽然一辈子都在外边混,但我很看重乡情和亲情。有一年我回家探亲,大哥下放到离城八九十里的农村,母亲也随之而去。那时交通不方便,我在姐姐家里,要第二天才可等到一辆自行车,但我见母心切,决定步行。从上午九点多钟踏上那条小路,到傍晚六七点钟才找到家。真可谓走得天昏地暗,真可谓走得筋疲力尽。但当我见到母亲熟悉的身影,看到母亲亲切的笑容,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如今乡间小路快要成为过去,羊肠小道更是渐行渐远。我的儿孙辈没有走过小路,甚至也没有见过小路。走大道当然方便,无需体验走小路的艰辛。但他们能够领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境吗?他们会有“一百八盘携手上,至今犹梦绕羊肠”的那种跌宕起伏的丰富情怀吗?所以这不知是孩子们的幸运,还是他们的遗憾?反正此生我是忘不了那条悠长的小路!
青草冲的怀念
离开青草冲已逾半个世纪了,然而她始终是我生命中梦系魂牵的一块绿洲。青草冲是我的母校——萍乡一中的所在地。在我的记忆中,当年萍乡只有四所中学。唯一的一所高中地处汪公潭,其余三所都是初级中学:萍乡二中设在文昌宫,萍乡三中在上栗,而萍乡一中则像一块光彩夺目的翡翠一样镶嵌在青草冲这块风水宝地。
青草冲离当时的县城约有五里,当年那里其实是一片星罗棋布的小山丘,我们的校园便被这些小山丘所环抱。校园的后面是一片零零星星种着一些旱作物的坡地。校园的右面是一座种满了松树的小山丘。校园的前面是操场,操场的尽头是几块巴掌大的水稻田,再过去又是一座小山丘,像一扇屏风挡在那里。校园左面的小山丘上有一片茂密的混交林,绿叶之间,常有淡雾轻烟缭绕;青枝之上,间有黄鹂麻雀栖息。由于常有师生光顾流连,林间的地面显得光洁,但边缘处还是有几丛杂草和荆棘,随着季节的更替,总会冷不丁冒出一些不同的花朵来,姹紫嫣红,绚丽多姿,引来蝴蝶翩翩起舞,惹得蜜蜂低声吟唱……漫步林间,令人爽身悦目,心旷神怡!我以为用珠联璧合和相得益彰来形容青草冲和萍乡一中的关系是最为贴切的了:如果没有萍乡一中的琅琅读书声,青草冲哪有别于其他小山冲的那种书卷气?而没有青草冲浓郁的这田园气息,萍乡一中就缺少类似古代书院的那种韵致!
乍看起来,青草冲和县城有些游离,其实它们是藕断丝连。从县城北门出发,有一条通往北部乡村的大道,正好从校园前面那座屏风似的小山丘后面经过,学校有一条道路直插那条大道。这条通道与另一条崎岖的小路构成一个近似的直角三角形,小路就是那条斜边。师生们出入县城都喜欢走那条小路,不仅因为它是一条捷径,而且由于穿插田间地头,沿途风光旖旎。或闻稻花香,或见菜花黄,途中还有一两间白墙灰瓦的小巧农舍。农舍门前一簇簇箭竹直指天空,屋旁小橘园绿荫掩映。每当收获季节,橘子压弯了枝头,挤退了绿叶,红彤彤的果实格外吸引路人的眼球,惹得来往过客垂涎欲滴……往来于小路上,不知不觉便走完了全程。记得我们大约每两周要看一次电影,而当时县城仅一家电影院,全体师生进城看电影时也走那条小路,因为小路太窄只容一人通行,于是我们的队伍便在小路上摆成一字长蛇阵。夸张一点说,“蛇头”已扎进了城里,而“蛇尾”仍然在操场上蠕动,蔚为壮观!那时大姐的婆家住在北门桥头,每当我们的队伍经过,大姐总要探头张望,直到见到我,两人相视,会心一笑,也不搭腔,她才转身进屋去。回程去大姐家小坐,大姐总要留我吃一顿饭,菜肴多是豆腐、豆芽,但热饭热菜,暖在心窝。
蜿蜒的萍水河打北边来,流经青草冲,向县城缓缓流去。萍水河在青草冲段也位于屏风似的小山丘后面,与那条出城大道毗邻。她是青草冲连接县城的另一条纽带。那时萍水河水量充沛,河水清澈见底,不但为青草冲增添了秀色,在夏天更成为师生的天然浴场。由于师生长期与之亲密接触,所以对萍水河的感情颇深。而我与她更有一种特殊的情谊,在涨水的季节有一次游泳被淹但幸免于难。当时我想,大概是萍水河动了恻隐之心,才没有将我席卷而去。萍水河饶了我一命,我怎能不对她一往情深呢?但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萍水河吞噬了我这条幼小的生命,很有可能会就地埋葬在青草冲,这或许是我灵魂理想的安息之地!
一枝一叶总关情。我不但忘不了青草冲诗画般的环境,而且对当年一些同班同学也仍然记忆犹新。人如其名。记得有一个同学的名字取自“鹤立鸡群”这一成语,果然长得漂亮超众;而另一位同学的名字取“端庄中允”之意,人也长得美丽端庄。其实她们都是我的学姐,但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和她们一讲话就会脸红。接触最多的就是袁君和宋君了。还依稀记得在新生报到的时候,一个新生一句“既然如此,就此罢了”引来哄堂大笑,后来方知这个文绉绉的书生和我分在一个班,他就是袁君。袁君和我都是坐第一排的一类,而宋君坐第二排,正好是我身后那个座位。记得袁君和我一同去过宋君五陂下的家,最深的印象是他家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皮鞋,当时令我这个连一双胶鞋也买不起的“赤脚大仙”羡慕不已。袁君的滔滔不绝,深得宋君家长的夸奖;而我沉默寡言,不免有自惭形秽之感。袁君在中考时遭遇波折,现如今不知在哪里发财;而宋君后来对萍乡的曲艺——春锣颇有研究,通过互联网还拜读过他写的有关文章。还有一位肖君,离开青草冲和我一道赴南昌就读,又同窗两年,后来也分道扬镳了。肖君成了一名经验丰富的技师,而我似乎受到秦始皇的暗示,阴差阳错地干了一辈子统一度量衡的差事。
时光像一把梳子,不停地梳理着停留在脑海的印象,除去尘埃,保留真容;时光又像一把筛子,不停地筛选那些经过梳理的零碎记忆,剔除空瘪,留下充实。正是在这种梳理和筛选中,许多老师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而有的老师却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如气质高雅的音乐老师,稚气未消、讲课还略带羞涩的物理老师,还有一位老师的板书特别漂亮,被同学们当作练字的楷模……有几句想对老师说的话在我的心里藏了几十年,只是连我自己也已年届古稀,现在说出来,不知是否为时已晚?
一句话是想对另一位物理老师说的。他总是匆匆而来,上课除了带三两支粉笔外,从不带其他东西,待粉笔写完,话音刚落,下课钟声随即响起,又匆匆而去。由于他个子比较矮小,在讲“80立方厘米”时声音拉得很长,声调又很特别,所以同学们就给他取了一个绰号——“80厘米”。如今我只记得这个绰号,倒忘了他的姓氏。老师,请恕我的不恭!
另一句话是要对教化学的易老师说。那时我的化学成绩比较好,易老师自然比较满意。当发现易老师有点喜欢自己,我在他面前便放肆起来。有一次上化学课,课前休息我尽兴玩,上课铃声响起才走进教室,发现教室后边临时摆放了两三排凳子,坐了一二十位本校和外校的老师。这是一堂公开课。我预感到大事不好,因为上一堂课后就没有摸过书本。一上课,易老师果然第一个向我提问,我吱吱唔晤、结结巴巴,半天回答不出来,十分狼狈,无地自容。看得出易老师也有点尴尬。易老师,我辜负了您的厚爱!
还有一句话要对教生物的辛老师说。有一次辛老师带我们上实习课,到校园后一块地上锄草。杂草长得茂盛,苗却长得很小,加上我当时有点近视,分不清苗和草,一锄下去,把苗锄掉了,却留下了一根粗粗的杂草。辛老师发现后,十分生气,当时给我打了1分。我当时不敢争辩,满腹委屈,无处申诉,但那时我正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便以辛老师为题材,写了一篇小品文,投寄到《中国青年报》。文章当然没有刊登。但报社很快回信对我进行安慰,并说我反映的问题已转给了学校。巧合的是,下一个学期,辛老师就不再担任教研组的负责人了。人微言轻,我不相信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但现在想来,社会复杂,我的举动被人利用也未可知。倘若果真那样,辛老师,真对不起,那不是我的本意!和您一样,我只不过是想发泄一下而已!
还有一位老师不得不提,他姓周,是一位语文老师。他没有教过我们的课,我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对我的人生却有些影响。我的家离青草冲十几里,由于家境贫寒,不得不走读上学。每天清晨就从家里出发;上午上完课,当同学们吃饭休息时,我却空腹在教室写作业,时间有宽余,便趴在课桌上打个盹;下午上完正课,不参加任何课外活动,便匆匆往回赶,到家已是断黑时分。那时我要走很长一段铁路线,久而久之,每天要跨过多少根枕木都数得清清楚楚。由于困倦和饥饿,我在回程中常边走路边打瞌睡。为了躲避火车,这时我就会跳到一条傍铁路而行的小路上……一个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筹到十几块钱的学费,祖母要我去找校长求情,我哪里敢去?我哪里说得清楚?然而祖母的“懿旨”难以违抗,我又只得清晨出发,但走到中途,没有从世家冲插入青草冲,而是沿浙赣线而下,来到了县城,一头扎进了县文化馆,一直磨蹭到下午才返家,对祖母谎称我去了学校。这样一连十多天,我把县文化馆儿童阅览室里的书报几乎全部看完了。直到班上派了两个同学到家里,才揭穿了事情的真相……与此同时,大姐发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早晚从家门口经过,估计他是萍乡一中的老师,便鼓起勇气拦住了他,一打听果然是,就是前文中提到的周老师。大姐向周老师说明了我的家境,周老师听后详细向学校作了反映。由于双管齐下,那个学期我破例评上了丙等助学金,住进了学校,暂时结束了走读的日子。如果没有周老师的帮助,那时我肯定辍学了,也许将有另外一条人生轨迹……
离开青草冲后,我便去了南昌。最初几年,虽然也回家探亲,但总是来去匆匆,没有眷顾青草冲。后来迫于生计,四处漂泊,疲于奔命,连回萍乡也少了,何况青草冲?倒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和她有过一次邂逅。那时江西省的无线电计量工作是以协作的形式开展的,而我所在的单位为这个协作组的组长单位。一次我奉命到萍乡无线电专用设备厂了解情况,当我们来到厂门口,走下车来,我不禁愣住了,这不是青草冲吗?这不是萍乡一中的校园吗?这里怎么成为工厂了?一中搬到哪里去了?但不知为什么,当时看到的似乎比印象中的校园小了许多。跨进大门,里面更显得局促而凌乱。面对着这熟悉而又些陌生的环境,我激动不已,又满腹狐疑。但我未露声色,对同行的同事掩饰了我的心迹。为使青草冲在我心目中的固有的印象不至于被颠覆,我向有关人员草草地了解一些情况后,未作片刻停留,甚至连我曾经的教室和寝室也没有去看一眼,便匆匆地离开了那里。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涉足过青草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