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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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序篇二:人。人家。柏树下的日常生活(4)

那是一个闷热的中午。他脸上盖着一本书,遮住窗外射来的光与蝉声,躺在床上睡着了。他没有关门,为的是走廊上的凉风可以吹入房间。整座宿舍楼安静到可以听到走廊尽头卫生间水管漏水的滴答声。这个青年人,慢慢在床上睡着了,入梦了。在他的梦境里,河水奔流声中那几棵柏树的枝叶微微震颤。柏树下有一个朦胧的身影,即便是在梦中,王泽周也知道,那该是他的母亲,在收集柏树的香叶,作为煨桑的材料。她会在曙光刚刚照亮村庄的时候,把这些香柏叶填进小小的祭坛中点燃,在宁静无风的早晨,香炉上的烟柱笔直上升,最后融入蓝天。王泽周在梦中走到煨桑的母亲跟前,用自己都不情愿的什么都知道的口吻对她说,妈妈,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妈妈没有回头,说,我只是要我的儿子幸福,愿我的家庭平安。梦中的王泽周继续问,家庭平安?妈妈,包括我的异乡人父亲吗?这是他这些日子从书中读来的口吻。这个年代流行的学问,弗洛伊德。他说,我觉得我们村里没有人会真的记挂他的平安,包括你,妈妈。在梦中,他把这些话说得振振有词,字正腔圆,即便是在梦中,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显得那样唐突无礼。但王泽周无法制止自己,他似乎还能对母亲,对这个没有去过比县城更远地方的乡下妇人说出更无情的话。他梦见父亲在一旁伸出手来要制止他……

王泽周终于从那个难受的梦境中醒来了。

他躺在床上,一身汗水。那本书仍然扣在他脸上,遮断了刺眼的光线。在闷热的空气中,那本书散发着纸的味道,油墨的味道,和黏合书脊的胶水味。王泽周有如此纠结梦境的那些年头,严肃书籍行销通畅,所以,那些关于身份,关于国家,关于民族,关于反思,关于未来展望的书籍,都散发着刚刚走下生产线时的味道。

这样的气味充满一个人身心的情形,多少也像是个梦境。

那本书被人挪开了。

光线有些刺眼,王泽周恍然看见一个朦胧的身影立在床前,那身影发出声音在叫他的名字,王泽周。

王泽周没有答应,这个声音很熟悉,也很遥远。

他睁开眼睛,是你?!

真的是父亲站在他面前。

是我,王木匠手中拿着刚才他盖在脸上的那本书,你做梦了。

王泽周说,我梦见村前的柏树了。

王木匠说,那是想家了。

王泽周说,我没有想家,我只是梦见柏树了。

这一来,两个人就找不到合适的话了。一旦静默下来,一生小心拘谨的王木匠在此情形下更是局促不安。

从小,父亲在人前这种举止,总是让王泽周深怀耻感。对,心理学上就是这么命名他的这种情感状态的:耻感。这个人为什么不能像其他男人一样,大嗓门说话,大甩着膀子走路,打着哈哈跟女人们调笑呢?以至于他的儿子也跟他一样成了一个拘束胆怯的人。

他对父亲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坐下吧。

父亲说,我坐了两天汽车,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长时间坐着不动,坐够了。

王泽周问父亲,那以前你是怎么去我们村的?不是坐车去的吗?

王木匠这才在床沿上坐下来,说,给我倒杯水喝。

喝了水的王木匠回忆起饥荒年间自己和师傅背着一套木匠工具,逃离家乡,一路做工,乞讨,一年多时间才到达那个使他重新安身立命的村庄。但他从来不习惯对人倾诉,所以,这些话他也没有出口。那些话,只是像村里刚刚出现的录音机,按下快进键,那些清晰的歌唱与话语,吱吱嗄嗄几声就快速地过去了。他放下杯子,笑笑,说,没想到你还把箱子当桌子用呢?他又说,王泽周,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回家。

王泽周指一指散乱在柏木箱子上,和摞在床上的那些书,我写了信给你们,说了我今年假期不回去。

王木匠说,不是那个家,是老家。

老家?

王木匠从手上掏出来几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在了儿子面前,老家,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

昨天晚上,他看的杂志上,评论家和当红作家正在热烈讨论寻根文学。

王泽周想,我也要寻根去了。

于是,王泽周就跟着父亲去往那个老家。父亲的老家。

中午出发,天近傍晚才接近了那个地方。下了长途汽车,一条土路与公路连接处的标志牌指向一个浅山和山间平坝交界处的村庄。路牌上村庄的名字和父亲在学院寝室中掏出的那几只皱巴巴的信封上的地址是同一个名字。一向平静的王木匠走在一边是茶园一边是稻田的土路上,显得气喘吁吁。快走到村子跟前时,父亲对儿子说,我要休息一下,我要休息一下。

父子俩在离村子不到两百米远的地方坐下来。

太阳西斜,近在咫尺的那个村庄升起了淡淡的炊烟。这是一座中国内地常见的青瓦白墙的村庄。在他父亲口中,这就是老家。正是老家这个词,反倒使得王泽周对这个村庄只有陌生至极的感觉。他这一天的经历,就像是一个漫长的不曾中断的梦境。他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境。父亲在他身边捂住脸从口中发出了咿咿唔唔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说,你哭了?回老家应该高兴才是啊!

父亲说,我害怕。

父亲在王泽周出生的那个村庄,是外乡人,也是外族人,现在,他回到了自己真正的老家,到了村口却再迈不动步子,他说,我害怕。

在来到这个村庄的汽车上,王泽周读了父亲身上那几封皱巴巴的信。大约知道了父亲这个外乡人的身世。他就出生在眼前这个村庄。十多岁不到二十岁时,父亲的一个姐姐饿死。为了给剩下的家里人——母亲和三个弟妹省一点救命粮,他跟着一个老木匠出外逃荒。用了一年多时间,一路做工乞讨,当他终于在深山中那个异乡村庄停留下来,这时,一起上路的师傅已经死在路上半年多了。十来年前,他写信和老家的人联系上了。那时,他母亲还在,三年前,他母亲也过世了。

父亲还在哭泣,他说,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我想让你奶奶看看出息了的孙儿,可她老人家已经过世了。

从那几封信中,王泽周还知道,自己该叫奶奶的那个老妇人没死之前,父亲在老家的三兄妹已经分家自立门户了。而这些信也不是三兄妹中任何一个人写的。

每封信都是这样开头:明轩贤侄,老夫代笔,替你娘亲转告……

最后一封信是这位老夫子告诉王木匠母亲的死讯,并催他归乡:

明轩贤侄:此次致书于你,世间已无有你的娘亲,子欲养而亲不待,想必贤侄定是追悔莫及矣。族中人知你艰难,入于蛮人之地,生活所迫,娶蛮妇,共生子,我族中人莫不唏嘘叹息。你娘亲临终之时,留有遗言,说你蛮中之子既已长成,自当能奉养其母,你正可决然还乡,骨肉团圆。

王泽周和父亲坐在村道上,看着黄昏慢慢降落在这个与家乡村庄截然不同的村庄之上。王泽周想,父亲让自己看信的意思是,他再不回山里那个家了。王泽周也早下定主意,他就把父亲送回到他的老家,只把他送到村口,却半步也不会踏进这个村庄,也不会去见这个村子中那个把自己的家乡叫做“蛮中”,把他母亲叫做“蛮妇”的家族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王泽周对父亲说,爸爸,你该回去了。

父亲泪流满面,你奶奶都不在了,我回哪里去?

王泽周的口气变得冷峻了,你不必害怕,他们不是三番五次叫你回来吗?

王木匠说,我认不得几个字,我家那个老表舅之乎者也的话,小时候我就听不懂。

那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晓得家里来信就是叫出远门的人回去,我确实也该回来看看了。我离开家的时候,是比你还小的年纪,算算,都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

王泽周站起身来,对着王木匠鞠了一躬,说:“爸爸,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妈妈。”说完,王泽周背朝向那个村庄,向着公路的方向奔跑。他听见父亲在身后叫他,叫他名字的声音是那样的无助与悲伤。但王泽周想,你已经回到你的家乡了,你可以跟你的家人在一起了,你已经回到你的家乡了。于是,他加快了奔跑的脚步。跑得越来越快,这甚至让他想到了一本借回寝室还没有开读的美国小说的名字《兔子,跑吧》。接下来,黄昏的微光消失了,他把奔跑的身躯投入了黑暗,偶尔一辆驶过的汽车打开的车灯,把公路,公路边的树和田野照亮,驶过之后,便把车后的一切都留给了更深的黑暗。

王木匠在身后喊,王泽周,你要去哪里啊?!

王泽周没有回答,他只是在陌生乡间的土路上奔跑,在汽车驶过后迅即陷入黑暗的那条公路上奔跑!

他听到了父亲的哭声,却仍然没有回头。

然后,那个从这个村庄逃荒去到他的家乡的王木匠就被抛弃在他身后的暗夜里了。两小时后,王泽周置身在一个陌生县城里,他用十块钱入住了一家旅馆。第二天,他回到省城里的学校。他在公共卫生间里把自己从头到脚用凉水冲洗一番,然后挺直腰身坐在柏木箱子前看书,却怎么都看不进去。蒙上被子睡觉,怎么都睡不着。半夜刚过,他就起床了。他要回家,他要跟母亲在一起。他小时候就听人闪烁其词地用猥亵的言词谈论村里的坏男人如何欺侮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王泽周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他的母亲。现在母亲又是孤身一人了,他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村里。

走到街上,公共汽车还没有开始运行。他徒步穿过半个城市到达长途汽车站。两天后的下午,也是斜阳西下的时分,他已经回到了那个有老柏树的村庄。

还没有走到家,王泽周就遇见了母亲。

她正在地头把割下的青草,一把把捆起来,晾在栅栏上。这些青草晾干了,储存起来,是来年春耕时耕牛的饲草。当母亲在栅栏边直起腰身时,刚好看到儿子大步向着自己走来。她还没有说出话来,王泽周就张开双臂把她抱在了怀里。儿子成人后,母子间再也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母亲在他怀里只是短短地倚靠了一下,便挣脱出来,红着脸说:“邻居看见了,要笑话呀!”

过去的王泽周腼腆内向,特别在意别人的眼光会如何看待自己。但今天,他再一次张开双臂把母亲拥入怀中,他说,他们就是把嘴笑歪了也没有关系。的确,上大学的这两年,且不说学问的增长,王泽周已是一个身体硬朗的成年人了。母亲倚在他怀里,良久,才开口说,好了,儿子,咱们回家去吧。

回到家里,她问王泽周,你爸爸呢?

王泽周低下头,没有说话。

你爸爸到城里去看你,他没有找到你?

王泽周抬起头,看着妈妈,口气里有掩不住的埋怨与责问,你怎么才想起他?

这回是妈妈低下头,你知道,我跟他一直是这样的。

王泽周说,他不会回来了。

母亲还是全不在意的口气,他会回来的。

王泽周逼问,他为什么要回来?

母亲说,他会回来的。

他回他的老家去了,爸爸他也有自己的家乡。

他的家乡是什么地方?养不活一个人的地方,还是家乡?

王泽周有些愤怒了。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母亲很吃惊,一方面吃惊于儿子的滔滔不绝,更吃惊于儿子所说的内容。而王泽周滔滔不绝的时候,脑海里还浮现出书里的词。俄狄浦斯情结。弑父。那他现在是什么?发布对母亲的宣判。谴责母亲没有用全部身心爱过父亲。王泽周放缓了口气,再说他跟着父亲去了却没有进入的,那个由稻田和茶园环绕的青瓦白墙的村庄。王泽周还说了,父亲那几封家乡来信的内容。

然后,他对母亲说,爸爸肯定不会回来了。

他用写文章的雄辩口吻对母亲说,我是不会爱那个村子,所以我没有进去。可是,我想以爸爸的眼光看,那里一定非常美丽温馨。在我们这个村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异乡人。不要说别的人,连他的妻子也并不看重他。妈妈,请你不要打断我,你以为爸爸,还有我,没有听过你以前的和那些人相好的故事吗?他的语气的确是宣判的口吻——而你连一点内疚之情都没有,不就是因为他在你眼中,和村里所有人眼中一样无足轻重吗?这时,王泽周心头多年模糊的痛楚一下变得清晰了,无足轻重!这么多年,他的父亲在村子里像一个飘忽的影子,连带他的儿子从小也是一个被轻忽的对象。说这些话的时候,王泽周自己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最后,他长出一口气: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我已经说出来了。

妈妈深深地俯下身子,用双手捂住脸,不断抽泣,不断重复一个词,报应,报应,报应啊!

王泽周发现自己竟能如此凶狠地逼问,报应?因为什么报应?就跟他老是悄悄对我讲争气,争气一样!什么是争气?!

母亲无语,只是更深地俯下身去,更深地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