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故乡和家世(2)
我的父亲田澍雨(1907—1938),笔名阿农,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物,1907年生于葛沽。青少年时随父在江浙读书,中学毕业后,1927年前后他在上海和我国著名画家叶浅予曾一道学画,后随父返回故里。他善于国画,精于二胡演奏,才华横溢。1930年前后,曾在葛沽开办“尚友书局”,同时与同仁好友于之扬、于之溢、申体桐等成立葛沽国剧社。1933年后,他又到天津创办《治新日报》,社址在天津南市老电台旁,后迁至河东区意租界。抗日战争爆发后,因出版抗日号外,1938年8月,日军要逮捕他,他当时藏在一个朋友家。日军逮捕了一名报馆工人,报馆及其财产被日军没收。父亲变卖一处家产,竭尽全力救出了这位报馆工人,自己却因受连累带惊吓而得病。回葛沽后,因变卖家产,又招致当地土匪入室抢劫,遂致一病不起,于1938年11月逝世。
父亲常年在外,在我的记忆中没有留下任何的印象。他有一帧照片,是所谓艺术照,咖啡色。他戴着一个贝雷帽,穿着时髦的呢子大衣,皮鞋还有摄影灯照出的亮点,脸上露着一丝笑意。有时,他让我联想到徐志摩,以及20世纪30年代一些现代诗人作家的影像。
虽然,我没有直接得到他的教诲,但是,我从他那里却得到中国现代文学的信息,受到现代精神的感染。在他和母亲原来的住房里,有一排书橱,里边有各种文学的杂志,《创造》、《新青年》、《弥撒》、《礼拜六》等,还有《少年》,侦探小说之类。其中,父亲留下的一本发明家的传记,让我有了朦朦胧胧的人生的理想。其中有爱迪生的故事、斯蒂芬孙的故事、瓦特的故事,让我第一次知道这些伟大的发明家,他们都是在贫穷中,在困难中艰苦奋斗而成功的。我第一次萌生了我的梦想,我要做他们那样的人,像他们那样去奋斗。就是这本小书,给了我人生的目标。我深深感谢我的父亲。
后来,我做现代文学的研究生,攻读现代文学,研究鲁迅、郭沫若、曹禺,似乎都和我的父亲有着某种精神的联系。有时,我真的感谢我这个早逝的父亲,似乎他在冥冥中将那个时代的信息密码传递给我。
让我最为思念的还是我的母亲。父亲早逝,祖父也于1944年病逝,是她挑起这个大家庭的重担。我记得家里只有靠大猪窝的百亩田地出租维持家计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两个待嫁的姑姑,一个姨奶奶,这一大家子,我真不懂得那时她是怎样扛过来的。我不记得她发过脾气,也不记得她曾经打骂过我。
她曾在杭州初级师范读书,没有毕业就随外祖父全家迁到上海。她的毛笔字写得不错。她具有惊人的忍耐力,我在研究曹禺的《北京人》时,就发现我的母亲也具有愫方那样的默默的耐性,这是中国妇女的一种美德。
她对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似乎是“无为而治”。我觉得我的童年是很自由的。我上有姐姐和哥哥,下有弟弟和妹妹,在讲究兄宽弟忍的家教中,我的地位在中间。很自然地,母亲总是把一些活计派给我。譬如,母亲手头极为拮据,就派我到商铺里赊账;家里实在没有口粮了,就派我到七八里路远的佃户家背粮。无论是当时或是现在,我从来没有看到母亲对生活的埋怨。她有一个仁慈的心肠。记得我的小表姑,她母亲和姐姐都死了,父亲吸鸦片,穷困潦倒。母亲就把她领回家里,直到送她出嫁。母亲在无形中,给我一种勇气去做事情,我从来不怕劳累。有时,母亲派我做些活计时,我也得到在外间活动的自由,似乎也锻炼了我独立自主的能力。
有一次让我看到母亲内心的焦虑。那是1947年暑假,我从天津回家等待报考省立师范的消息,姐姐在医院工作自然不能回家,大哥已经在南开大学读书,他谈恋爱了,也没有回家。一天夜晚,我和母亲躺在炕上,母亲对我说,你哥哥谈恋爱了,你姐姐是要嫁出去的,我就靠你了,让我感受到自己的责任。母亲的重托,那时,一方面让我感到无限的温暖,一方面心上也袭来一阵悲凉之感。我才15岁,如果我考不上省立师范,我也不知道等待我的是怎样的一种命运,我又怎样去孝敬母亲呢!就是这个暑假,第一次萌生出对人生意义的怀疑。
我对母亲的这次重托,是铭记在心中的。这是母亲与我唯一的一次知心的谈话。
新中国成立后,断绝了土地出租的收入,母亲就开始做起缝纫的营生。她对这个家庭的贡献是伟大的。那时,我已经参军,姐姐在河北女子师范学院读书,哥哥还在南开大学读书,就在这样的艰难条件下,她带着弟弟妹妹,供他们上学,将我的两个姑姑都先后嫁出去。
该说到我的姑姑了。我有三个姑姑。大姑,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可是她跟家里一个厨师逃离家庭的故事,给我的印象倒是很深刻的。爷爷奶奶,大概只顾自己抽大烟了;或者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自然耽误了大姑的婚事。后来,我看小说,觉得大姑还是很勇敢的。但是,那时,却成为家里一件不为人道的丑事。据说,有人看到她投向八路军了。
二姑、三姑都曾在葛沽女子小学读书,爷爷活着的时候,她们就吸鸦片。爷爷故去后,还吸。可是没有钱,就将家里东西偷出去卖。母亲是知道的,从来没有怪罪过她们,还是尽心尽力地将她们嫁出去了。她们的命运都不太好,都过早地去世了。
我的姐姐,她叫田本娜,家里很宠爱她。她长得十分漂亮,昵称“大婴孩”。她的手很巧,她做的手工总是得到老师的夸奖。她很聪明,每个学期的考试成绩都是第一、二名。她稍大些,就能帮助母亲料理些家务了。
1947年,我很幸运地考上河北省立师范,因为管吃,我才考的师范。大哥很棒,一连考上三个大学,南开大学、北洋大学和河北工学院,因为南开的奖学金优厚,就入读南开化学工程系了。大姐也考上河北女子师范学院教育系。三个人都上学,吃饭没有问题了,但是总要有些零用的钱,家里已经足够艰难了,实在无力再资助我们。是大姐主动提出,她先休学一年,继续在天津市立第三医院做助理护士,有微薄的收入,这样,可以帮助我和大哥读书,她是作了自我牺牲的。
我常常记起那些日子。往往是星期天,我和大哥到第三医院和大姐聚会,她总是给我们准备一点零钱和零食,有时在一起吃饭,但绝对是不会下馆子的,因为没有钱。那时,我一个星期能够买上一包花生米,就很高兴了。大姐,始终都在关怀着我,长姐如母啊!
大哥,田本良。他在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中是最具有智慧的。他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可是凭着他的努力自学,英文、日文,他都拿下来。数、理、化更是他的强项,所以他一下子考上三个名牌大学。按照他的才能,他本该对国家有更大的贡献,可是,他是一个不敢过问政治,也不愿过问政治的人,却被南开大学地下党的总支书记确定为特务嫌疑。毕业后,他在吉林201厂,苏联援建的140个重点工厂之一,一直做到中心实验室的主任。他本来考上钱学森的研究生的,也因此而未能录取;本来也有机会派到苏联深造的,都未能成功。可以想象,背着一个特嫌的包袱,怎么可能受到重用呢?他最冤枉的,是后来被打成右派。是领导上一再动员他提意见,他一再推辞,最后竟然逼着他就范而落网的。
弟弟,田本陆。他还小,我就到天津读书了,没有更多的时间接近。他性格耿介,做事认真。初中毕业就读河北黄村林业职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河北农林厅工作,主动要求下乡,还经常将微薄的工资捐献出来。他很贴近农民,也很体会基层的困难。1957年考入中央政法学院读书,刚入学就因为给医务所贴了一张大字报,而被打成右派。后来据他们的党支部书记说,他本来没有划为右派的,批评一下就算了。可是,他不服,跑了,就这样被打成右派。毕业前,摘掉了右派帽子,分配到本溪一所学校工作。困难时期,他主动要求到农村工作,下到桓仁县二户来。“文革”中,屡遭磨难,吃尽苦头。记得1974年、1976年,他两次到北京上访,他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找我。他是不愿意给我找麻烦,我让他住下,都不肯。他有这样的“仁义”之风。我送他回去时,望着他那落魄的身影,止不住地流下泪来。我没有办法给弟弟排忧解难,没有办法为之申冤,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
妹妹,田本道。她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出生的,自幼就没有父爱了。老闺女,母亲自然是更加疼爱的。她好强,也有个拼劲。记得在高中读书时,我刚好从朝鲜回国开会,顺便回津探亲。那时,她就很热情,非拉着我到他们班里作报告,讲志愿军的故事。后来,她就一心考北京外语学院,其他院校不上。连考三年,终于考中。她毕竟年轻,赶上“文化大革命”,就不知所措,不谙世事。不久,她的丈夫因“文革”中受挫折而得了精神病。更不幸的是,儿子考上大学之后却死去,这对她打击极为沉重。即使这样,本来她学的是俄文,是俄文老师,不得不改行教英文,她硬是凭着一股拼劲,将英文拿下,成为一个受到同学们欢迎的优秀的英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