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民国时期(3)
袁世凯果然不满足于中华民国总统的地位,他想当皇帝,行帝制,完全恢复封建统治。于是玩弄一些制造舆论,强奸民意的办法,看起来好像王莽篡汉的时候所行的那一套。我听说,刘师培(申叔)的夫人另有一个办法。刘申叔是筹安会发起人之一。筹安会是首先发动恢复帝制的一个组织。刘申叔本人是一个学者,在当时学术界有相当地位,在政治上却是一窍不通,懦弱无能。据说他的夫人很有些阴谋诡计,她向刘申叔说:“你们搞的这一套,太麻烦了。我有一计,到十月十日国庆,大总统在天安门阅兵,等军队走到天安门前的时候,忽然哗变,拥上城楼,把黄袍披在大总统身上,叫他非当皇帝不可。大总统作出不得已的样子,当时即皇帝位,宣布改中华民国为中华帝国,废除中华民国的年号,改元洪宪。然后由军队拥着他回新华宫(当时已有些人称中南海为‘新华宫’),这不就结了!”这是用赵匡胤的办法代替王莽的办法。我不能断定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向袁世凯提过没有。无论如何,这个赵匡胤的办法是众所周知的,袁世凯和他的左右也不会不知道。不过他不这样办,宁愿用王莽的办法,这是有原因的。
袁世凯所考虑的大概是国际上的外交承认问题。如果他用赵匡胤的办法,照他的估计,大概国内不会有什么反抗,但是国际上未必能够得到外交承认。他认为,必须在国际方面都安排好了,才可以正式登基。他派特使到日本去商量,可是还没有出发,日本就挡驾了。他用王莽的办法,一方面是要欺骗国内人民,更重要的还是欺骗国际舆论。一个新的政权的建立,本来是靠它自己在国内的实力,并不靠外国的承认,只要它能在国内维持有效的统治,外国迟早是要承认的。可是当时中国并不是一个真正独立的国家,统治者必须得到外国特别是帝国主义国家的支持。袁世凯所代表的中国封建势力,必须与帝国主义相勾结,才能维持它的政权。清朝的皇帝已是如此,袁世凯在清朝办过多年的外交,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没有同外国特别是帝国主义勾结好,他是不敢上台的。承认就是一种支持的表示。袁世凯的这种考虑,是他的殖民地心理的表现,也是当时中国的殖民地国际地位的反映。中国革命派打算用约法的条文束缚住袁世凯,他们想着这好像是紧箍,只要袁世凯戴在头上,纵然他有孙悟空的神通,也得服帖。可是法律的威严,靠的是它背后的实力,如果没有实力支持,它只是一纸空文,束缚不了人。好像紧箍还得有观音菩萨的咒,才能发生作用,如果不念那个咒,孙悟空即使戴上紧箍,也不会觉得头疼。历史中的斗争,是靠实力进行的,没有实力,专靠理论,是不行的。理论只有在它和实力相配合的时候才能发生作用。这个道理,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理论掌握了群众,就成为物质的力量。如果没有掌握群众,它就不是物质的力量。不是物质的力量,在实际的斗争中是没有作用的。实力有两种,一种是军事上的,一种是经济上的。用形象的话说,一种是刀,一种是钱。有个笑话说:关帝庙、财神庙的香火很旺盛,有很多人去烧香。孔子的庙前很冷落,很少人去烧香。孔子有点牢骚。有个聪明人问孔子:你有关公的大刀吗?孔子说:没有。又问:你有财神爷的钱吗?孔子说:也没有。那个人就说:你既然没有关公的大刀,又没有财神爷的钱,那当然没有人理你,你何必发牢骚呢!这虽然是个笑话,但说的也是社会上的实际情况。孙中山先生在当时,经常同军阀联系,为的就是想把他的理论同刀和钱联系起来。可是后来总是为军阀所抛弃。我在美国上学的时候,有一天在杜威先生家里吃饭,看见报纸上说,孙中山和奉系军阀张作霖合作了,杜威先生问我说:孙中山已经上过很多当了,为什么现在还要这样做?岂不是又要上当吗?我也无话可答。后来了解,孙中山在当时如果不联系某一派的军阀,他的主张就没有人理睬,他是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孙中山先生知道在当时中国的情况下,非武装割据不可。于是就到广东,成立政府,有了钱了;又办黄埔军官学校,自家练兵,有了刀了。钱也有了,刀也有了,就有了1927年北伐的胜利。
在这两种实力中,经济实力还是最根本的。经济实力来源于社会生产。有某种生产力,就有某种生产关系,这是一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建立它的上层建筑,上层建筑是为经济基础所决定的,必须适合于经济基础。如果上层建筑落后于经济基础,这就要有社会革命。如果上层建筑同经济基础比较起来太先进了,那它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也是不能存在的。辛亥革命也是当时经济基础要冲破旧的上层建筑的一种表现。所以能推倒清朝的统治,得到部分的成功。但是中国的经济基础,基本上没有达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程度,还没有为资本主义的上层建筑准备好条件。经济基础基本上还是封建主义的,硬要把资本主义的上层建筑加到封建主义的经济基础上面,这就行不通了。不管理论上怎么说,中国社会还是走它的历史道路,那就是袁世凯的帝制,后来的军阀混战。五四运动把中国革命推进了一步。那个时候,马克思主义已经在中国广泛流传。人们对于社会和历史的认识比较清楚了一点,提出了“民主与科学”的口号。我认为这个口号到现在还是适用的。“民主”本来是辛亥革命的时候就提出来的,五四运动加上了一个“科学”,这就意味着用科学和技术进行产业革命了。民主是产业革命的产物。民主的中心思想是“天赋人权”。产业革命用机器大生产,把人从家庭中解放出来,成为个人。个人向来就是个人,但是在产业革命以前,个人之为个人是不自觉的。产业革命解放以后,个人自觉地成为个人。他有他自己的能力和才智,以创造他自己的事业,只要条件允许,他愿意怎么创造就怎么创造,不受任何条条框框的拘束,这就叫自由。每个人都是这样,这就是平等。这是他生来就有的权,所以称为天赋人权。什么东西都不能压倒个人的人权,只有一个东西可以压倒,那就是“多数”。一个有人权的人,不服从于任何东西,只服从于一个东西,那就是“多数”。少数服从多数。社会上的任何争执,都要靠这个原则来解决。政治上的争执,也要靠这个原则来解决。具体的办法就是选举,如果没有真正的选举,那就并没有民主。
我并不崇拜西方的资产阶级社会的民主,我知道在那里这种理想也不能真正地实现。
我也是五四运动时代的人,但是我在北大1918年就毕业了,没有赶上1919年5月4日那一天。我在北大毕业以后,回到开封,在一个中等专科学校教国文和修身。有几个朋友商议,也要在河南宣传新文化,响应五四运动。我们大约有十几个人,每人每月出五块钱,出了一个月刊,叫《心声》。我当时担任功课比较少,就叫我当编辑。我写了一篇发刊词,其中说:今更以简单之语,声明本杂志之宗旨及体例曰:
本杂志之宗旨,在输入外界思潮,发表良心上之主张,以期打破社会上、教育上之老套,惊醒其迷梦,指示以前途之大路,而促其进步。
这个刊物的内容很平庸,但在当时的河南这是唯一的宣传新文化的刊物了。
在1918年,我和任载坤结婚。载坤字叔明,是辛亥革命的前辈任芝铭先生的第三个女儿。任芝铭先生是清朝的举人,但是他反对清朝,在他的本县新蔡县反抗县官,还组织人劫狱,因此他的举人被革了,还受通缉,长期不能在家。他没有儿子,只有六个女儿。他在河南最先提倡妇女解放,叫他的女儿们都放脚,并送她们到外边上学。他的大女儿馥坤,二女儿纬坤(后改名任锐),都在清朝末年就在北京进了北京女子师范学校,任纬坤当时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在进步报馆里做事,和孙炳文相识。孙炳文是四川人,当时在北京京师大学堂预科上学。他们二人,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恋爱,自由结婚,在当时是一种创举,也受到许多的诽谤。后来孙炳文烈士于第一次国共合作分裂时牺牲。任载坤于民国初年进了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我在上海上学的时候,有个同学是任芝铭先生的学生,介绍我与载坤订婚。我也不知道他向任芝铭先生怎么说的,一去信就得到回信,表示同意。我也写信回家告诉母亲,母亲也同意了。这一点也可以见母亲的开明。对任纬坤的一些诽谤之词,也传到她耳中,可是她向来主张女子要读书,愿意有一个读书的儿媳妇,就毅然同意了。
这样,我们两家定了亲。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等载坤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以后才能结婚。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学校设本科和专修科,关于婚姻问题,专修科没有什么限制,本科则只收未婚学生,如果中途结婚,就要中途退学。当时在北京,北京大学是男子最高学府,北京女子师范学校是女子最高学府,我们两个人各居一个最高学府。恰好我们都是在1918年毕业。我们同时毕业以后,就在开封结婚了。我们结婚以后,一同回唐河。当时有人担心,怕回到唐河以后,母亲就不让叔明再出来了,也许要留她在家里帮助照料。我知道不会的。果然到家以后,住了几天,开学的日期快到了,母亲就催着我们走。她说:“我不要媳妇在家帮助照料,也不要媳妇在我面前伺候,我不要媳妇这样,我只希望你们在外面好好地做事,有了小孩我替你们照管。”于是我们就又回到开封。叔明在河南女子师范学校任预科算术教员。
我的岳父家里,是有革命传统的。在抗日战争时期,岳父亲自送他的第六个女儿,也是最小的女儿任平坤(后改名任均)到延安参加革命。我和叔明结婚以后,也从他们家里接触到一些革命气息,得到一些革命的消息。
就在这个暑假,景兰上美国留学去了。当时军阀混战,各省的财政都很困难,教育经费尤其困难。当时河南设有一个“教育款产经理处”,由教育界推人出来自己管理,出入都不经过财政厅。河南的教育界有了钱,就想多办点事。他们认为,河南出的人才太少,要有个办法多出人才。办法是在开封办了一个“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招收学生,毕业以后,由河南用官费把他们送出国留学。到1918年,第一批学生毕业,河南省决定送二十名到欧洲或美国留学。别的学校的学生,很有意见,说留学预备学校也无非是中学程度,为什么这个学校的学生毕业以后官费留学,而别的中学毕业的学生就不可以。为了平息这种意见,河南教育当局决定,再公开招考二十名,同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毕业的学生一起出去留学。那时候景兰在北京大学预科上学,就报名应试,他的专业是地质学。我不能报名,因为那一批留学限定要专学理工科。1918年夏天,景兰就往美国去了,母亲先是舍不得,后来也同意了。
河南在民国元年已经送出去过一批到欧美的留学生,我在开封的时候那批人陆续回来了,所以那一批的名额中也出了缺额。当时的教育部把各省民国元年送留学生的名额都收为教育部的名额,钱还是由各省自己出,不过原来是哪一省的名额,仍由那一省的人补缺,补缺的两次考试,第一次由那一省自己主持,第二次由教育部主持,作为复试,复试及格才算录取。1919年河南出了一个缺,并把这个缺定为哲学,我考取了初试,又到北京来复试,也通过了,于是也取得了出国留学的资格。恰好五四运动的一个学生领袖傅斯年,也来到教育部应试,他是1919年在北大中文系毕业,来考山东的官费的,他也通过了。他打算往英国,约我一同去,我因为母亲愿意我弟兄两个都在美国,于是就跟傅斯年分手了。大约在9—10月间由开封到上海。当时有一部分在美国的华侨,办了一个“中国邮船公司”,有两只船,一只叫“中国”,比较小一点,一只叫“南京”,比较大一点。这个公司以爱国主义相号召,说中国人要坐中国船。我们决定坐这个公司的船,而且要坐“南京”号,因为这只船比较大。可是在我们到上海的时候,“南京”号已经开了,我们没有赶上,要坐“南京”号只好等待下一次航行。我们就住在上海等,终于坐上了“南京”号,于12月到纽约,上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院。当时在美国,上研究院是很容易的,上本科倒是很难,要经过各种考试。上研究院不需要经过任何考试,因为北京大学是他们承认的大学,只要拿出北京大学的文凭一看,就报上名,入了学了。
到美国以后,觉得样样新奇,跟中国不同。我当时作了一个对比,归结起来说,中国是个“官国”,美国是个“商国”。在中国,无论什么事,都要经过像进衙门那样的手续。就拿北大说吧,北大的学生无论对学校有什么请求,都得写呈文呈报校长,等着校长批。校长的批示,也用玻璃匣子装着挂出来,上面写着“校长示”。美国则不然,即使国家最大的事,也往往用商业广告的方式宣布出来。我在纽约街上看见贴了些大标语,上边写着:“加入海军,周游世界!”原来那时候正在动员群众参加海军,就用“周游世界”这种利益以为号召,并不用“切切此令”等形式。其实这种分别就是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