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米利都学派[9](1)
第一节 泰勒斯
泰勒斯的疑问—水是万物的本原—万物皆有灵魂
在波斯大举入侵希腊之前的几个世纪,米利都(Miletus)可能是古代希腊世界最伟大、最富裕的城邦。米利都坐落于小亚细亚的伊奥尼亚海岸的中心地区,拥有四个繁荣的港口,地理位置易守难攻,千百年来连接着东至印度、西至地中海的陆上贸易。凭借强大的海上舰队,它还在黑海沿岸创建并统治着一个全新的世界。米利都拥有数量庞大的殖民地,甚至被称为“八十城邦的母邦”。从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的阿卑多斯(Abydus),到锡诺普(Sinope),再到克里米亚地区(the Crimea)和顿河流域(the Don),再到色雷斯(Thrace),采矿业、制造业、造船业和谷物种植业都极其繁荣,共同构成了繁盛的殖民群落,它们都将米利都视为母邦。米利都的市场必定聚集着从印度到西班牙、从阿拉伯到俄罗斯的各个邦国的商人。米利都的居民也必定极为熟悉这些邦国的富庶和风土人情。不难理解,这个城邦诞生了赫克特斯(Hecataeus)。他是著名的希腊地理学家,在很多方面都首开其先,包括绘制地图,观察自然及其他奇异事物,记录各邦国各种风俗习惯,沉思各种奇怪现象,等等。他的著作散佚殆尽,但因他的竞争者和追随者——希罗多德在作品中对之频繁征引,我们仍对他有不少了解。
米利都在政治和商业上处于天然的领导地位。现代意义上的帝国概念或许并不适用于古希腊民族;但无疑的是,几个世纪以来,米利都向来都被视为伟大的商业和政治同盟的领导者。当吕底亚王国及随后的波斯王国变成极具侵略性的邻国,这个同盟的政治性也变得越发明确。
正是在这个充满活力、繁荣富饶、积极进取的城邦,在这个城邦的全盛时代,泰勒斯,作为政治家、工程师、数学家、哲学家,进入鼎盛时期[10]。我们难以确定他的生卒年月,但我们能够确认,他是公元前7世纪上半叶米利都繁盛时期的领导人物。我们听过有关他的各种传说:他预言过日食;他有效地改变了河流的河道;他通过精明计算操纵市场并因此获利;他在同盟会议上提出智慧的建言。他曾经研习数学、观察自然,并通过对具体事物进行类比,探寻和沉思万物的本原。对于我们来说,这或许意味着研习地质学、地形学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自然科学的各个分支;但对于泰勒斯而言,这却意味着对事物存在的最基本层面的理论探寻。[11]
他会追问:“我们可以假设哪种形式作为我们所知万物的同一者,使万物得到最好的解释和理解?”他并未将万物的“本原”(希腊语arche)设想为很久以前存在过但现在已然消失的某种东西,万物的“本原”毋宁说是当前万物所具有的实在。泰勒斯提出的问题在此之前从未得到明确的追问,但在此之后,这种追问再也没有停止过。他也重新阐述了“本原”这个词的含义,使之获得“始基”和“目的”的全新含义。总之,他对这个词的处理,表面上意指时间,结果却要消除时间观念,并用比以往更为深刻和深远的方法来观看世界。
泰勒斯是首位哲人,首位以形而上学的、非世俗的、分析的眼光看待世界的观察者,并因此成为所有信奉“彼岸世界”思考方式之人的先驱。无论是学园的理念论者,还是“斯多亚学派的道德陈词滥调”[12],或是基督教的禁欲主义(他们的做法委实让实干家困惑不解),都对此有所继承。我们饶有兴味地发现,泰勒斯本人是他那个时代最明智的人,甚至成为古代公认最重要的人,位列“七贤”之一。“七贤”的实践智慧得到后世的尊崇,珍藏在轶事里面,铭刻于箴言之中,成为希腊世界的传统。
亚里士多德对早期哲学有过令人注目的评述,这是我们所见的有关泰勒斯哲学学说的主要记载。以下是这段文字涉及泰勒斯的部分:
那些最初进行哲学思考的人,大多数把质料视为万物的本原。所有存在者都因它而存在,最初从它产生,最终又毁灭归于它。他们认为,这就是事物的本原或元素……这些哲学家对他们提出的“什么是本原的自然本性”这个问题的回答各不相同,他们有关这类本原的数目和性质的看法也并不一致。
泰勒斯开创了以上这种哲学,他认为水是万物的本原,并且毫不犹疑地声称大地也浮在水上。他得出这个结论或许出于观察到的事实,即滋养生命的所有实体形式都具有潮湿的特性,而热也是从潮湿中产生并以之为条件的,万物中生命得以产生的种子都具有潮湿的本性,等等。[13]
此外,泰勒斯据说还考虑了水的其他特征,例如,水很容易变成各种不同的形态,水能转变为气或者冰,水易于和其他实体混合,等等。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宇宙理论脱离我们每个人所熟悉的事实,让我们感到缺乏科学性,但也恰恰因为这样,它才以全新的思维方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感觉不断传递给我们的是无限的多样和差异,泰勒斯却让我们看到优于这种多样和差异的“一”,即便它只是部分显示和展现在感觉之中。这里包含某种全新渴望的萌芽,判断不再只是建立在变动和差异之上,而是至少在尝试某些理智上更具永恒性的东西,即便它明显与感觉证据相矛盾。作为首个关于永恒的始基的认识,水非常符合要求。泰勒斯本人也可能只是将水视为数学命题中的数字那样的符号,用来描绘我们最初认识的物理现象。理想的实在是所有变化的基础,贯穿于万有发展之始终。泰勒斯的其他言辞表明,他的意思并不是说水在一般意义上等同于理想的实在。亚里士多德说过:“泰勒斯认为,整个宇宙充满了神。”[14]另据记载,泰勒斯还认为:“万物内部都有灵魂,它们依靠灵魂使自身及其他事物运动,就像磁石那样,依靠自身的生命或灵魂,使铁运动。”[15]我们不用对这些残篇作过多阐发,就能得出结论:泰勒斯或者谈到过宇宙的灵魂、神圣内在的力量、诸神以及水是事物的本原,或者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含糊地表达无形和虚空的观念,就像原初的混沌,但即便如此,这也包含了生命中某种更伟大的前景和可能性。
第二节 阿那克西曼德与阿那克西美尼
不定说—科学神秘主义—抽象与实在—发展理论—气是万物的本原
早期自然哲人的生平信息十分少见且支离破碎,不足以使我们以某种方式或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有过相互影响。我们不能断言他们中有过师承关系或者思想交锋。有人曾经说过,这些哲学家从古代黑暗时代突然涌现;但也有记载表明,他们的思想在出现后又销声匿迹。因此,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可观察到的明显的进步或连续性。就此而言,我们必须承认,“米利都学派”这个称呼有点名不副实。我们在前面引用过亚里士多德的文字,他把伊奥尼亚哲学家分为一类,因为他们将宇宙本原视为某种物质性的东西。但是,我们只能在其中某些哲学家那里看到这种倾向,第二位哲学家阿那克西曼德却并非如此。
阿那克西曼德据说比泰勒斯年轻一辈,但与泰勒斯关系非常密切。他也是米利都人,但似乎从未参与过政治活动,不像泰勒斯那样有杰出的政治能力。他具有极高的数学和科学天赋,即便不说高过泰勒斯,至少也与之不相伯仲。据说,他还发明了日晷——至少希腊人是这么认为的。他还绘制了首张地图,这使他与赫克特斯联系起来。他在天文学上也取得了一定成就。他对数学的抽象方法极为熟悉,这或许解释了他阐述的万物本原观念具有更为抽象的形式。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本原是不定(aperon)。它不是水也不是其他元素,而是与所有这些都不同的某种东西,难以名状、无形无象,但天地万物都由之产生。万物最初从不定中生成,并出于必然性而复归于它。因此,正如他用富有诗意的语言所表述的:“所有存在物按照时间的安排,为其不正义受到惩罚,并且相互补偿。”[16]
泰勒斯认为水是存在的本原,将本原限定在我们熟悉的世界万物,但这只是哲学发展历程的临时停驻之地,不久便遭弃置。我们在《创世记》中也见到过有关万物起源的表述。天空、大地、大地上的水、光、太阳、月亮、青草、田野中的野兽,所有这些事物产生之前,“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17]。正如我们所见,《圣经》最初的观念认为,无形无象的虚空在时间上先于有秩序的宇宙。而在阿那克西曼德看来,无形无象的不定永远在此,也是在此的唯一实在,无始无终,含具万有,统治万有,是万有的基础。
现代批评家或许会认为,这只不过是无意义的空谈,或许值得诗意地对待,但却不足以被视为科学。我们的回应是,它并不需要人们视其为科学。如今我们有关各种现象的知识获得了巨大的增长,但科学的开端仍然是我们无法触及的神秘地带,我们对此只能做出猜测。所有科学知识都是以假设物质和力的存在为前提,无论我们对各种力之间的关系以及万物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了解,物质和力仍然处于晦暗不清的不确定状态,阿那克西曼德最先对这种“不定”进行了论述。
值得注意的是,现代科学假设两种相关的基质或本原,即力和物质,阿那克西曼德却只满足于一种本原,这也许是他和泰勒斯或者米利都学派其他哲学家仍然保持相近的地方。他,以及他所属的学派,确实引发出下列问题:我们如何解释或设想差异和变化?什么是事物变为存在的原因?事物从存在返回到什么,不定的虚空?必须得承认,我们对此的解释多少有些矛盾。某位权威学者确实说过,他将运动设想为永恒。他试图联系“一”来把握差异的观念,并将变化和差异的本原视作某种内在于“不定”本身的东西。[18]亚里士多德就此将他的学说和阿那克西曼德进行了对比,他认为存在有两个本原——物质和心灵(即质料和形式),而阿那克西曼德则只需要一个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