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抗争之翼(2)
酒吧向后退去。视角回到大街,又掠过两个街区,到了市政厅。沿楼梯上到会议室。那里没有人。议会在休会期,接着这个情景消失了。这不是一幅画,也不是投影或者幻灯片,而是边长十二英尺的生活截图。如果我们靠近,视野会变窄。如果向后拉开,背景就和前景一样清晰。这画面——如果你称之为画面,跟你透过门廊看房间一样真实、生动。它们就是曾经的真实生活,三维立体,只有远处的背景墙隔开视野。麦克一边调整转盘,一边说着什么,但我被画面迷住了,什么都没听进去。
我呼喊,闭紧双眼,两手捂住它们,就像你在高空俯视地面,下方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朵浮云。我吃力地眨眼,再次观看,就像在一段漫长的垂直俯冲镜头的末尾,我又一次回到原地,俯瞰下面的街道。
“你可以去赫维赛德[2]空间中的任何地方,深入任何洞穴,任何地点,任何时间。”视像模糊,街道变成了一片稀疏的松林,“想找深埋的宝藏吗?当然可以。去找就好了,你有最佳工具。”树木消失,我手伸到背后,开了灯,他把收音机盖子合上,坐下来。
“如果连启动资金都没有,又怎么用它赚钱呢?”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曾在报纸上登广告,声称我能帮人找回遗失物品;但我的第一位顾客却是执法部门,要求查验我的私家侦探执照。我曾看到过本国所有最厉害的投机者坐在办公室里买进卖出,制订计划。如果我开始出售远期市场信息,你猜会发生什么?我一直都在关注股票市场,看行情在别人的操控下起起落落,却没钱买股票,投注到自己有信心的地方。”
“我看到过一帮秘鲁印第安人埋藏阿塔瓦尔帕皇帝的第二笔赎金,却没钱支付前往秘鲁的路费,也没钱购买掘宝工具。”他站起身,又拿来两瓶啤酒。他继续讲,这时候,我已经想出了几个点子。
“我看过抄书人誊写亚历山大图书馆被焚毁的典籍,要是我抄下一份,又有谁会购买?谁会相信?如果我去图书馆,告诉他们历史应该重写,又会是什么结果?如果人们知道我在旁观他们偷窃、谋杀、洗澡,又有多少人想要吊死我?要是我拿出历史人物的照片,又会被关进怎样的监狱,假如被拍摄的人是华盛顿,或者恺撒?或者耶稣?”
我同意,他的担心很可能全部属实,但是——
“你觉得我是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你看到我只收十美分播放的电影了。要价十美分,影像质量也不过如此,因为我甚至没钱购买胶片,用正常的方式拍摄,尽管明知道该怎样做。”他开始口齿不清。情绪越来越激动。“我做这些,是因为没钱买材料去挣更多钱,然后才可以——”他气急败坏,把一把椅子远远踢开。显而易见,要是我出现得稍晚一点点,菲利普无线电公司就将坐收渔翁之利。或许我也应该离开比较好。
不过现在嘛,尽管老被别人说我没什么本事,但在捞钱方面,我还真不算迟钝。我尤其会占难度很小的便宜。我感觉挣钱的机会就摆在面前,很好赚,几乎是全世界难度最小、速度最快的挣钱方式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幻想着遥远的未来,自己脚踏巨额财富,昂首挺胸,威风凛凛,激动到难以呼吸。
“麦克,”我说,“咱们先干了那瓶啤酒,然后去个有更多啤酒的地方,或许再吃点什么。我们有好多事儿要谈。”于是,我们就这样做了。
啤酒是超棒的润滑剂,我一直是个很能侃的人,等离开那家酒馆,我已经很清楚麦克原先的设想。等我们在纤维板屏幕后面安置下来准备过夜,两人已经成了亲密的事业合作伙伴。我记得,我俩甚至都没握手表示成交,但这份伙伴关系却毋庸置疑。麦克对我言听计从,我感觉自己对他也一样。那是六年前的事儿了。我只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就消除掉了我们之间为数不多的分歧。
七天以后,一个星期二,我已经带上鼓鼓的公文包,坐长途车前往格罗斯波因特。两天后,我改乘亮闪闪的出租车,从格罗斯波因特返回。公文包已空,兜里塞满钞票,就这么容易。
“琼斯先生——或史密斯先生——或布朗先生,我是名流摄影工作室的员工,这是您个人的惊爆照片。我们觉得,您本人或许愿意买断您的这张照片……不,这只是一份样品。底片还在我们档案库里……这样,如果你真心有兴趣,我可以之后再来一趟,带来存档文件……我相信您一定会赴约,琼斯先生。谢谢您,琼斯先生……”
下流吗?的确。敲诈勒索终归是下流行为。但如果我有妻子、家人、好名声,我会安心吃自家牛排,不去惦记外面的羊乳小干酪。况且是很重口味的羊乳小干酪。麦克对这种事的接受程度比我要低。他需要被说服,而我也不得不搬出“逆取顺守”之类的老调陈词。再说了,那些人又不缺钱,这简直是毛毛雨。此外,要是事情败露,他们至少可以销毁这些底片。有些照片还真挺劲爆的。
我们就这样搞到了钱。不算很多,但足以起步。进行下一步之前,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出决断。社会上有好多人谋生的方式,就是让数百万人相信斯迪高平价商店的肥皂品质更好。我们面临的挑战更难一些:首先,我们需要开发出一种有销路、能盈利的产品;第二步,我们必须让数以百万计的民众相信,我们的“产品”绝对可靠,信息绝对精准。我们都知道,如果你把某件事重复说很长时间,声音足够“响亮”,很多人(或者说绝大多数人)都会相信它无可置疑。这就要求国际层面的知名度。考虑到世上有那么多生性多疑的人,他们不可能接受广告,无论你做得多夸张,所以我们必须使用另一种媒介。又因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必须第一次就做对。要是没有麦克的机器,这事儿就没有成功的可能;没有那机器,这件事也就没必要了。
我们挥洒了许多汗水,才找到唯一可行的方案,我们当时那样认为,如今也同样确信。我们选择了无须战斗就能接触到每个人头脑的方式,就是娱乐业。我们必须绝对保密,直到计算好全部细节,才开始行动。我们是这样开始的。
首先,找了一幢适合的建筑物,是麦克一人找的,我飞去了东部,在罗切斯特待了一个月。他租下的那幢房子,以前是家银行。我们把窗户全都封上,前端装了一间华丽的办公室,防弹玻璃是我的主意,房间有空调,一座移动吧台,还有麦克可能喜欢的各种电线,加上一位金发女郎秘书,她只知道自己为麦-埃实验室工作。我从罗切斯特回来之后,就接手了讨好泥瓦匠跟电工的活儿,而麦克在前银行簿记部门的办公室里折腾,透过窗子,能看见他以前的店面。我最近听说,那儿改卖蛇油了。等到我们所谓的工作室完工,麦克搬进来,金发女郎每天按时上班——读些爱情小说,拒绝所有的推销员。我动身前往好莱坞。
我花了一个星期钻研演员选派中心的文件,才得到满意的结果,但还是花了一个月时间四处打探,暗里塞出不少钱,才租到一台能够拍摄真彩电影的摄像机。我这才放下心里最大的包袱。等回到底特律,那台巨大的广角摄像机也从罗切斯特送来,配了一卡车的彩色玻璃板。万事俱备。
我们隆重庆祝了这一时刻。关了百叶窗,我起开早前买下的一瓶香槟。金发秘书表示震惊,此前她在做的,只有收取包裹和箱笼而已。我们没有专用的葡萄酒杯,但大家并不介意。我们太紧张,太兴奋,喝光一瓶就没再继续,把剩余的香槟都送给金发女秘书,告诉她当天下午放假后(我感觉她还有些失望,本以为随后会是一场狂欢大派对),我们把门一锁,进入工作室内部,又锁上一层门,然后开始工作。
我之前说过,所有窗户都已经密封。内墙都漆成了深黑色,加上银行大堂遗留的高房顶,整体效果还挺棒。但内部并不黑暗。工作室正中是真彩摄影机,装好了胶片,随时准备开工。虽然看不清麦克的机器,但我知道它就在附近,影像投射目标设定在周边的黑墙上。强调一下,并不是在墙面上,因为机器投射出的影像是在半空中,就像两条探照灯光线交错那样。麦克揭开上盖,我可以看到他的身影,被照亮旋钮的小灯映射出来。
“怎样?”他期待地问。
我那时感觉相当好,豪情万丈,钱包尤其充满期待。
“看你的了,麦克。”打开开关,他出现了。空中有个年轻人,他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已经去世。但投影却极度真实,几乎触手可及。亚历山大,马其顿的亚历山大。
我们还是详细说说第一部影片的拍摄过程吧。我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随后一年左右发生的事。首先,我们追随亚历山大度过他的一生,从头到尾。我们当然会跳过一些时期,忽略他做过的那些平常小事,有时跳过几天,几星期,甚至几年。然后有时会找不到他,或者发现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在不同时间跳来跳去,像炮兵寻找炮弹落点一样,直到再次找到他。而那些公开出版的传记几乎帮不上忙。我们吃惊地发现,他的生平事迹居然被歪曲了那么多。我常常会好奇,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关于名人的谣传。当然,他们的生平本来就很惊人,像小说一样离奇。但不幸的是,我们不得不跟普遍接受的历史保持接近。如果不那样做,每位教授恐怕都会躲进角落里由衷地嘲笑。我们不能冒这种风险。至少一开始不行。
我们大致知道何时何地发生过哪些大事件后,就开始借助此前的笔记,回放一个看起来特别有画面感的时期,拍摄并研究一段时间。最终我们有了一个清晰的设想,知道电影作品将会是什么样。然后我们才坐下来,写一份实际工作遵循的剧本,写明任何需要回去补拍的内容。麦克把他的机器当作投影仪,而我把真彩摄影机焦距设定好之后,亲自来操作它,就像录制一部已经拍好的电影那样。我们完成一卷胶片之后,马上就送到罗切斯特进行加工,而不是送到更便宜的好莱坞洗印厂。罗切斯特那边的人们已经非常习惯于加工奇差无比的业余影像,我怀疑根本没有人看他们加工的任何内容。等到胶片返还回来,我们就自己看,确定场景选择,画面色调等问题。
比如说,我们必须展现传统文献里记载的父子冲突,他跟父亲菲利浦之间的争斗。大部分内容,都只能依赖后期配音。她的妈妈奥林匹亚斯,还有她搞出的那条没有毒牙的蛇,倒是用不着任何配音,因这选择的角度和距离,那段情节无须任何对白。亚历山大驯服烈马的轶事,其实是某位传记作家拍脑袋的发明,但我们觉得这个太著名了,所以也没有舍弃,后来用替身补拍了近景镜头,而远景画面里真正骑马的年轻人,实际上是个塞西亚男孩,王室马厩中的马夫。罗克珊倒是真有其人,跟亚历山大接手的其他波斯人妻一样。幸运的是,这些女人都足够有钱,至少能打扮得看似美丽动人。马其顿王菲力,帕米尼奥,还有其他重要角色都有大胡子,这让必要的替身演出和配音工作难度降低了不少。(要是你真正看过那个年代刮胡子的场面有多惨烈,你就知道他们为什么爱留络腮胡了。)
我们最大的困难就是拍摄室内场景。那种冒着黑烟的猪油灯,不管动用多少盏,光线都不够强,哪怕只是快速录影。麦克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让真彩摄像机每秒只拍一帧,让他的机器保持同样的回放节奏。用延时曝光实现了惊人的画面清晰度和景深效果。我们几乎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截取可能范围内最好的画面和摄制角度。即便是用世界上最好的演员,最昂贵的实景特效以及最苛刻的电影导演指导下反复的拍摄,都无法跟我们比拟。我们有主角一生的素材可以从容选取。
最终,我们拍摄了成品中百分之八十的画面,然后把胶片大致剪接到一起,呆呆坐在那里,惊叹自己的工作成果。它甚至比我们所梦想的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宏伟壮阔。尽管缺乏连续性和音效,它还是足以让我们确信:我们完成了一部杰作。我们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而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所以我们叫人送来更多香槟,告诉那位金发美女又有事情要庆祝,她咯咯娇笑。
“说说吧,你们到底躲在里面搞什么?”她问,“每位上门的推销员都问,想知道你们在生产什么产品。”
我开了第一瓶香槟。“只要跟他们说,你-不-知-道。”
“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但他们觉得我笨得要死。”我们一起笑那些推销员。
麦克一本正经地说:“要是我们经常喝香槟的话,就应该准备些那种空心柄的玻璃杯。”
金发女郎喜欢这个主意。“而且可以放在我抽屉最下层。”她的小鼻子可爱地皱起来,“这些泡泡好可爱——跟你们说哦,除了去参加别人婚礼,我只在你们这儿喝过香槟。而且婚礼上只给一杯。”
“再给她倒一杯。”麦克建议,“我的杯子也空了。”我给大家倒酒,“你上次拿回家那几瓶呢?”
她羞红脸,咯咯笑,“我老爸本想打开的。但我跟他说你们说过了,这东西要留着庆祝重大事件。”
到这时,我的两脚已经伸到她办公桌上。“现在就是重要时刻啊,”我向她敬酒,“请再干一杯,那个谁……你叫什么名来着?我不喜欢下班以后还用敬称。”
她很震惊。“您和拉维亚达先生还每周给我开支票呢!我叫露丝。”
“露丝。露丝。”我含着满嘴冒泡的酒品味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
她点头,“而你的名字是爱德华,拉维亚达先生的教名是米格维尔。对吧?”她对麦克甜笑。
“请读成米格尔,”他回以微笑,“西班牙语的习惯读法。通常简称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