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泡沫记(3)
少女对此地颇熟,在她带领下,巨势登上右侧的石阶,来到了号称“巴伐利亚庭园”的旅馆前。这里露天摆放着石桌和椅子,今天刚下过雨,到处湿漉漉的,少有人来。侍者穿着黑上衣,系着白围裙,嘴里嘀咕着什么,将倒扣在桌上的椅子拿下来擦拭。转眼一瞥,一侧檐下有个蔓草缠绕的架子,架下的圆桌旁,围着一群客人,大约是这座旅馆的住客。客人男女混杂,有人上次在密涅瓦咖啡馆中见过,巨势正要上前打招呼,少女止住了他。“那群人不是您该接近的。我们虽然两个年轻人结伴来,但感到难为情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他们认出了我,您看吧,坐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躲起来。”果然,片刻后美术学生们就站起来,进旅馆里了。少女叫过侍者,问游船还开不开。侍者指着翻涌的乌云说,天气这么靠不住,游船大概不会开了。少女遂请他叫辆马车,要前往雷奥尼。
马车来了,两人上了车。马车从火车站旁边出发,沿着湖东岸前行。这时,从阿尔卑斯山那边骤然刮来一阵落山风,湖上雾气弥漫,回顾方才来的方向,渐渐变成了深灰色,屋脊和树梢处更是黑黢黢的。车夫回头问:“要下雨了。把车篷拉起来吧?”少女答“不必”,转头对巨势说,“这样玩,有多么快活!从前在这湖里,我差点丢掉性命,后来捡回这条命,也是在这湖里。您与我不知有着何种缘分,要对您说出真心话,只有在这湖里才行。这么一想,就把您带来了。我在罗丽昂咖啡馆难堪的时候,是您帮助了我。我希望能再见面,依靠这点念想,度过了好几年。那天晚上在密涅瓦咖啡馆,听您讲那段故事,我是多么欢喜!平日我和那些美术学生为伍,心里对他们不以为然,言谈举止未免傲慢无礼,您一定觉得我粗野吧?然而人生苦短,感到欢乐的弹指之间,若不开怀大笑,日后岂不后悔?”
说着,少女摘下帽子丢在一边,朝巨势转过脸来。她的脸庞绯红,仿佛热血奔涌在大理石脉管中,金发在风中飘拂,如同长嘶的骏马摇甩着鬃毛。“今日。只有今日。虽有昨日,又能如何?明日、后日,只不过是空虚之名、徒然之声罢了。”
这时,两三点硕大的雨珠落在两人的衣服上,眨眼间雨珠愈来愈密,雨线迅猛地从湖面上横溅过来,打在少女绯红的脸颊上。巨势看着这一幕,只觉心头一片空白。少女直起腰,叫道:“师傅,加你酒钱,快些赶!来一鞭,再来一鞭!”她右手抱住巨势的脖颈,自己抬头仰望。巨势将头靠在少女絮团般绵软的肩上,凝视着她的模样,恍如身在梦中。凯旋门上的巴伐利亚女神,又浮现在他的心头。
马车来到国王所居的贝格城堡下,此时雨势愈发猛烈,眺望湖上,阵阵山风在水面织出了浓淡不一的竖纹,水纹浓处雨花飞白,水纹淡处风路泛黑。车夫止住马车,说:“停一下。淋得太厉害,客人会着凉的。再说这车虽旧,淋狠了,主人要怪的。”说着,他利索地拉上车篷,又加了一鞭,促马急行。
雨依然下个不停,雷声轰轰而鸣,甚是骇人。道路伸进了林间,本国此时还正值盛夏,但林中小路却十分幽暗。草木沐浴过盛夏的阳光,再被雨水滋润,散发出清香,阵阵飘入车里。两人呼吸着草木的气息,仿佛口渴的人畅饮甘霖一样。雷声停歇的间隙里,夜莺振声而鸣,啼声清透玲珑,似乎对这可怕的天气全不在意。那情景,岂不正如一个人在寂寞的路上踽踽独行,特意放声高歌一般?此时,玛丽双手抱住了巨势的脖颈,倚靠在他身上。闪电透过树叶照在他们脸上,两人相视含笑。啊,他们想必已忘记了自我,忘记了身在马车中,忘记了车外的世界。
出了树林,马车走上一段下坡路。此时,大风吹散了云团,雨停了。湖面上的雾气像层叠的布匹,一层、两层地次第揭开,须臾之间雾散天晴。湖西岸的人家又历历可见,唯有路过树下时,看到枝头的雨珠被风吹得纷纷飘落。
两人在雷奥尼下了车。左侧高耸的便是洛特曼山冈,立有一块石碑,上题“湖上第一胜景”。右边有间临湖的酒馆,据说是音乐家雷奥尼所开。少女双手挽住巨势的胳膊,紧紧靠着他,到了酒馆前,回望山冈方向,说道:“雇我的那家英国人,就住在半山腰上。汉斯老夫妇的小渔屋,只在百步之外。我本想带您去那里,可这会儿心慌得难受,先在酒馆里歇会儿吧。”巨势欣然同意,遂走进店里点晚餐。侍者答说,“到七点钟才能备好,得劳您等上三十分钟。”此处仅仅夏季才有客人,侍者都是每年新雇的,没有人认识玛丽。
少女蓦地起身,指着栈桥上系着的小船,问:“您会划船吗?”巨势说:“在德累斯顿的时候,我曾经在公园的卡罗拉湖上划过船。虽说划得不好,不过载你一个人,又有何不能呢。”少女道:“庭院里的椅子都淋湿了,待在屋里又热,您带我划一会儿船吧?”
巨势脱下薄外套给少女披上,两人上了小船,自己取过桨,将船划了出去。雨虽然停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湖对岸已是暮色低垂。波浪拍打着船舵,想是方才大风刮过的余波。小船沿着湖岸,朝贝格城堡方向划去,来到了雷奥尼村的尽头。
岸边没有树木的地方,细砂路渐次低了下去,湖边摆放着长椅。小船触到一丛芦苇,沙沙作响。就在这时,岸边传来脚步声,树林间走出一个人。那人身高近六尺,穿着黑外套,手拿一把收起来的雨伞。他左侧身后跟着一个老者,须发皆已雪白。走在前面的人低着头,宽檐帽遮住了脸,看不清他的面容。他走出树林,朝湖面方向站定,伸手摘下帽子,仰起头来,将长长的黑发向后拢去,露出宽阔的额头。他的脸色灰白,眼睛凹陷,目光却灼灼逼人。
玛丽身披巨势的外套蹲在小船上,望着岸边那人。她似乎大吃一惊,蓦地站起来,叫道:“国王!”外套滑落下来,她的帽子方才落在了酒馆,身上只有一袭白色夏裙,散乱的金发袅袅披拂在肩上。
站立岸边的正是国王。他带着御医古登出来散步,望着少女的身影,国王神思恍惚,仿佛看到了奇异的幻影。忽然,国王大叫着“玛丽”,抛掉手里的伞,奔向岸边的浅滩。少女“啊”地惊叫一声,顿时晕厥过去。巨势忙伸手去扶,手还未够到,少女已经跌倒,晃动之下小船倾斜,少女脸面朝下落入了湖中。
此处的湖水渐渐变深,但湖底的斜坡颇为平缓,小船停留的地方,水深不过五尺。可是,岸边的细沙混入了黏土,国王的脚深陷在淤泥中,拔不出来。此时,跟随国王的老者也扔下伞奔了过来。他虽然年老,力气却未衰减,踢着水花,三脚两步赶上前,猛力抓住国王的衣领,往回拖去。国王反身抗拒,外套和上衣被老者扯了下来。老者丢开衣服,仍旧去拖国王,国王回头揪住他,两人都没有出声,一时间扭成一团。
事情发生在转瞬间。少女坠湖时,巨势只抓住了她的裙边,少女被芦苇间的木桩重重撞到了胸口,沉了下去。巨势拼命地将她捞起,不理会岸上撕扯的两人,原路划船返回。此时,巨势一心只想着挽救少女的性命,其他一概无暇顾及。小船到达雷奥尼酒馆前,巨势没有靠岸,而是朝着百步外的渔夫老两口的茅屋划去。天色已黑,岸边的栎树和赤杨枝叶交叠、郁郁葱葱,湖水形成一个湾口,芦苇间的水草开着白花,在暮色中朦胧可见。少女横卧船头,散乱的金发上满是泥水,身上沾染了水藻碎屑。此种景况,谁看了能不恻然心伤?正在这时,许是被小船惊扰,一只萤火虫冲出芦苇间,高高地飞向湖岸。啊,难道这就是少女的灵魂在飞升?
不一会儿,看到了茅屋先前掩没在树影间的灯光。巨势将船靠近,问:“是汉斯家吗?”倾斜的屋檐下,小窗打开了,白发的老妇人望了望小船,说:“水神今年又要祭品了?昨天我家老汉给征到贝格城堡出工,还没回来。您若要救人,请过来吧。”老妇人的声音沉静,说完就要关窗。巨势忙大叫道:“落水的是玛丽,是您的玛丽!”话音未落,老妇人已大敞着窗户奔了出来,冲到栈桥边,哭喊着同巨势一道,把少女抱进屋里。
进门一看,里面只有一个房间,半边地面铺了木板。小煤油灯大概刚点亮,在灶台上发出微弱的光。四壁涂抹着粗陋的彩画,画的是耶稣故事,已被煤烟熏得模糊不清。虽然两人点燃稻草,想方设法救治,少女却再没有苏醒过来。巨势和老妇人在少女的遗骸旁守了一夜,悲叹人生如泡沫一般消逝无踪,感慨这多恨多哀的无常世间。
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六年六月十三日的傍晚七时,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于湖中溺水薨逝。年老的侍医古登为救国王,也一同殒命,据说脸上还留有国王的抓痕。翌日即六月十四日,这一可怕的消息震动了首府慕尼黑。街头巷尾张贴着黑框讣告,讣告下人山人海。报纸号外上登载了发现国王尸身时的情形,并附以种种揣测,人们争相购买。列队点名的士兵身着礼装,头戴巴伐利亚黑缨盔,警察官穿梭其间,有的骑马,有的步行,说不出的纷乱混杂。国王虽然久未在民众前露面,但毕竟令人痛心,街头时时可见面容哀伤的行人。美术学校也卷入这场混乱中,无人在意新来的巨势去向不明,唯有艾克斯特一人牵挂着朋友。
六月十五日一早,国王的灵柩离开贝格城堡,于深夜时分到达首府慕尼黑。美术学校的学生们去迎接灵柩完毕,回到密涅瓦咖啡馆,艾克斯特忽然心中闪念,跑进了巨势的画室。果然,巨势正跪在《罗莱蕾》的画架下。三天时间里,他的容貌大变,消瘦了许多。
为国王横死的消息所掩盖,雷奥尼附近渔夫汉斯的女儿在同一时间溺死这一事件,始终无人提及,就此湮没无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