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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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泡沫记(1)

1890年8月

几头狮子所拉的车上,巴伐利亚女神飒然挺立。据说这雕像是先王路德维希一世命令立在凯旋门上的。凯旋门下,沿着路德维希大街左转,有一座用特兰托大理石建造的高大房舍,就是巴伐利亚首府有名的美术学校。校长皮罗蒂大名鼎鼎,远近皆知。德意志诸国自不必说,就是从希腊、意大利、丹麦等国,也有无数雕刻者、绘画者远道而来,云集此处。每日的功课结束后,人们来到学校对面的“密涅瓦咖啡馆”,喝咖啡、饮酒,各自消遣娱乐。今夜也是如此,煤气灯的光辉映在半开的窗户上,欢笑声飘出了窗外。

这时,有两个人来到门前。走在前面的这位,褐色头发乱蓬蓬的,自己却浑不在意,宽领结歪在一旁,任是谁一看,就猜到是这里的美术学生。他在门口站住,对身后那位肤色偏黑、身材不高的男子说了句“就是这里”,打开了门。

烟气扑面而来,两人乍一进屋,一时分辨不清屋内的人。虽然天色已晚,但天气炎热,窗子没有全敞开,屋里的人身处烟雾中,大约已习惯了。

“这不是艾克斯特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还活着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打招呼,看来都是熟人。周围有客人不胜稀奇地打量着随他进来的那人。那人被紧盯着看,大概厌烦座客的无礼,眉头微微一皱,但随即转念,微笑着环顾四座。

他刚刚坐火车从德累斯顿来到此地,此处咖啡店的情形,与德累斯顿迥然不同,引起了他的注意。店内有几张大理石圆桌,有的桌上铺着白桌布,大约是晚饭后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没铺桌布的桌上,客人面前放着瓷制的大啤酒杯。酒杯是圆筒形,有四五个烫酒壶那么大,杯把手呈弓形,杯上还有个带合页的金属盖。没有客人的桌上放着咖啡杯,仔细一看,杯子都倒扣着,杯底上放有小碟,盛着几块方糖,倒挺有意思的。

店内的客人装束、言语都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衣冠不整、头发蓬乱,却是如出一辙。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显得鄙俗,果然是游弋于艺术世界的缘故。其中,占据了中央大桌子的一伙儿最是热闹,别的桌都是男客,唯独这一桌上有位少女。

与艾克斯特同来的那人,与少女打了个照面,两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或许因为新来者是个稀客,也或许因为,少女的姿容足以让初见者惊艳的缘故吧。少女戴了一顶没有装饰的宽檐帽,年纪大约十七八岁,面容胜过古典的维纳斯雕像。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地流露出高贵的气度,定然不是凡庸之辈。见艾克斯特拍拍邻桌一人的肩膀,正说着什么,少女招呼道:“这边没人说点有趣的话题,这样下去,不是打牌,就得去打台球了,我可不喜欢。带着你的朋友,到这边来玩吧?”她含笑邀请,声音清澈动人,令新来的客人不由得侧耳倾听。

“玛丽小姐在这里,谁能不过来呢?大家听好了,这位是巨势先生,是位画家,来自遥远的日本,今天跟我一起来,是想成为‘密涅瓦’的伙伴。”

听艾克斯特介绍自己,新来者走上前点头致意。在座的客人,只有来自国外的人起身自报姓名,其他都坐着回答,这倒不是轻视新人,而是这伙人的习惯。

艾克斯特说:“你们知道,我是去德累斯顿看望亲戚。我和巨势先生,就是在那边的美术馆相识,成了朋友。这次巨势先生要到我们美术学校逗留几天,他动身时,我也一道回来了。”

于是人们转向巨势,纷纷表示,能结识远道而来的朋友,令人十分喜悦。有人又说:“在大学里,有时能见到贵国的人,但来到美术学校的,您还是第一位。既然您今天刚到,想必还没看过美术馆和美术会的画廊。不过,就您在别处所见,对德意志南部的绘画,请问有何见解?您此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众人接连发问,玛丽连忙拦住:“好了,好了。大伙儿一块儿问,叫巨势先生多为难呀。都安静点,好听巨势先生说话。”

“哎呀,女主人真严厉!”大家笑道。

巨势的语调有些不同,但德语说得并不差:“我到慕尼黑,此番并不是第一回。六年前我去萨克森时,曾经路过慕尼黑。当时我只看了美术馆里的画作,并未结识学校里的朋友。离开故乡时,我的目的便是一睹德累斯顿的美术馆,一心只急着赶去。可是,如今我再度来到慕尼黑,得以结识诸位,其实早就在当时,已经种下了这份因缘。”

“诸位不要笑我幼稚,请听我说。那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我从美术馆出来时,刚刚雪后放晴,华灯初上,中央街道上的树木包裹着薄冰,与街灯交相辉映。人们身穿各色奇装异服,戴着黑白面具,成群结队地走在街头。各处的窗口都悬挂着毛毡,也成为一道景观。我走进卡尔广场拐角处的‘罗丽昂咖啡馆’,只见五花八门的化装服争奇斗艳,混杂其中的日常衣服,仿佛也比平时漂亮。大家都在等着‘克罗西姆’‘维多利亚’等舞场开门。”

正说到这里,系着白围裙的女侍来了,她两手各握着四五个大啤酒杯把手,啤酒的泡沫几乎满溢出来。女侍说着“想要开一桶新的,上得迟了些,请原谅”,把酒递给面前酒杯空了的客人。少女招呼她“这边,这边”,给还没有啤酒的巨势面前放了一杯。巨势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我坐在咖啡馆一角的长椅上,望着这幅热闹景象。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卖栗子的意大利少年,约莫十五岁光景,脏兮兮的。少年抱着一个箱子,里面高高堆着盛烤栗子的纸袋,一边大声吆喝:‘买栗子吧,喂!’跟在少年身后进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她戴了一顶旧帽子,帽檐压得很低,冻得通红的两手捧着一只浅底镂空竹篮,竹篮底铺着常绿植物的叶子,上面放着些这个时令少见的紫罗兰花束,捆扎得甚是可爱。‘紫罗兰,您要紫罗兰吗?’女孩始终没有抬头,她清澈的声音,我至今难以忘怀。少年和女孩并不像是结伴来的,大约是女孩看少年进来,趁机跟了进来。”

“这两人模样迥异,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卖栗子的少年目中无人,几乎可说令人厌恶,卖紫罗兰的少女却温柔可爱。这两人穿过人群,来到了座位正中间、账台的前面。一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坐在那里,他带了一只英国种的大狗,大狗本来趴在地上,这时站了起来,弓着背,伸长四肢,把鼻子伸进栗子箱里。少年连忙驱赶,大狗吓了一跳,正撞上后面的女孩。女孩‘哎呀’一声惊叫,手里的竹篮落到地上。茎上包裹锡纸的美丽花束,银光闪闪地散落四方。大狗得了好玩的,又是践踏,又是撕扯。屋里炉火温暖,靴上的雪泥融化,濡湿了地板。在周围人们的笑骂声中,落花凋残,零落成泥。卖栗子的少年早已溜之大吉,学生模样的青年打着哈欠叱责大狗,女孩怔怔地盯着她的花。这位卖紫罗兰的女孩忍住没有哭,或许是习惯了辛酸事,眼中的泪泉已经干涸。若非如此,就是她太过惊慌,还没想到一天的生计就此化为乌有。过了片刻,女孩无力地捡起剩下的两三束花。这时,听了账台女侍的报告,咖啡馆主人走了出来。那是个红脸膛、大肚子的男人,系着白围裙,大拳头叉在腰上,瞪着卖花女孩,吼道:‘我的店,不准小贩进来卖些骗人的玩意儿。快出去!’女孩默默地走了出去,满堂戴着面具的脸,无人为她落下一滴同情之泪。”

“我把几枚白铜币丢在账台的石板上,付过咖啡费,拿起外套出了门。卖花女孩正孤零零地边走边啜泣,叫她也不回头。我追上前去,说,‘好了,好孩子,紫罗兰的钱我来付。’听了这话,她才抬头看我。她美丽的脸上有一双深蓝的眼睛,仿佛蕴含着无限的哀愁,一顾之下便令人断肠。我把钱袋里的七八个马克,尽数放在空竹篮的树叶上,女孩惊诧地未及开口,我就转身离开了。”

“可是,女孩的脸庞,女孩的眼睛,始终在我眼前闪现,无法消失。我来到德累斯顿,得到许可,临摹美术馆的作品。不可思议的是,当我面对维纳斯、勒达[8]、圣母玛利亚、海伦的画像时,卖紫罗兰女孩的脸庞却像轻雾一般,隔在我和画作之间,妨碍着我。如此一来,我自觉在绘画上进益无望,有一段时间,我闷在旅店的二楼上,几乎要把长椅的皮面坐出洞来。有一天,我忽然振作勇猛心志,决定竭尽所能,将卖花少女的姿容传之后世,使之永留人间。不过,我所见的卖花少女眼中,既无眺望春潮的欢喜之色,也无目送暮云的如梦之情。若让她立于意大利的古迹间,四周一群白鸽飞翔,那情景并不适合她。在我的空想中,少女坐在莱茵河畔的大岩石上,手持一张竖琴,奏出呜咽之声。下游水面上,我泛起一叶孤舟,向她高举双臂,脸上流露无限爱意。小舟的旁边,无数水妖、精灵出没于波浪间,揶揄嘲弄我。今天,我来到慕尼黑城,暂借美术学校的画室,便是因为我行囊中仅有这一幅画稿,希望得到诸位师友的指教,以期完成这幅作品。”

巨势说得忘情,说完后,他那蒙古人种的狭长眼睛闪闪发光。有两三人叫道:“很妙的故事!”艾克斯特一直淡淡笑着,此时说道:“你们去看看那幅画吧。过一周左右,巨势先生的画室就准备好了。”巨势的故事讲到一半,玛丽的脸色就变了,眼睛紧盯着巨势的嘴唇,手里的啤酒杯似乎晃动了一下。巨势刚进来时,就惊讶地发现少女很像自己那个卖紫罗兰的女孩,看少女听得入神,那凝望自己的眼神,确凿无疑就是卖花女孩。该不会又是空想作怪吧?

故事讲完,少女盯着巨势,问道:“后来,您再没见过那个卖花女孩?”

一时间,巨势不知如何措辞:“没有。遇到她的当晚,我就坐火车去了德累斯顿。可是,我有一句冒昧的话,望您不要见怪。无论是卖紫罗兰的女孩也好,还是我画的《罗莱蕾》[9]也罢,时时浮现出来的那个女孩,无疑就是您。”

众人大笑起来。少女说:“我并不是画。在我这个真人和您之间,站着那个卖花女孩。那么,您觉得我是谁?”她站起身,声音听不出是戏谑还是认真:“我就是那个卖紫罗兰的女孩,这是对您的好意的回报。”说着,少女隔着桌子探身过来,伸手扶住巨势低垂的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纷乱中,少女身前的酒杯翻倒,啤酒溅湿了她的衣裙,洒在桌上的酒,蛇一样蜿蜒流过人们面前。巨势只觉得一双炙热的手掌扶在自己耳朵上,还没等他惊诧,一双更炙热的唇触到了他的额头。艾克斯特叫道:“可别叫我朋友晕过去了!”众人有半数从椅上站起来,一人说:“这玩笑开大了!”还有人笑道:“我们倒成了后妈的孩子,太可气!”其他桌上的客人,也都饶有兴趣地看向这边。

坐在少女身边的一人说:“您也眷顾一下我嘛。”伸出右手搂住少女的腰。少女叫道:“哎,后妈的孩子,果然没有教养!有一种亲吻的方式最适合你们!”她甩开那人,傲然挺立,美丽的眼眸中仿佛有闪电掠过,睥睨满座的客人。巨势震惊不已,只是呆然凝望。此时少女的模样,不像卖紫罗兰的女孩,也不像那幅《罗莱蕾》,正如凯旋门上的巴伐利亚女神一般。

有人喝干的咖啡杯旁有一杯水,少女取过玻璃杯,含了一口水,“噗”地喷了出去。“后妈的孩子,后妈的孩子,在美术上,你们谁不是后妈的孩子?学佛罗伦萨画派的,成了米开朗琪罗、达·芬奇的幽灵,学荷兰画派的,成了鲁本斯、凡·戴克的幽灵,学我国的阿尔布雷特·丢勒的,则成了阿尔布雷特·丢勒的幽灵。有几人能够例外?画廊里挂上两三张练笔之作,一旦卖了个不错的价钱,第二天一早便自吹自擂,自比为‘七星’‘十杰’‘十二使徒’。这样一群废物,密涅瓦的双唇怎能触碰?这冰冷的亲吻,你们就满足吧。”

少女喷出水后的这番话,巨势不明所以,推测大概是针砭讽刺时下绘画的意思。他仰望少女的脸庞,那恍如巴伐利亚女神一般的威严,竟是丝毫不减。说完后,少女拿起桌上被酒沾湿的手套,大步向外走去。

众人都一脸扫兴,一人嘀咕“疯子”,还有人说“过几天准报复你”。少女在门口回过头来,说:“何必这么大怨气?透过月光瞧瞧吧,你的额头上没有血迹,因为我喷的,本就是水而已。”

不同寻常的少女走后,不一会儿众人也四散而去。回去的路上,巨势向艾克斯特打听,艾克斯特答道:“那少女在美术学校做模特儿,叫作汉斯小姐。如您所见,她举止古怪,有人叫她‘疯子’。她和其他模特儿不同,不肯裸露身体,以致有人怀疑她身有隐疾。无人知道她的经历,但她很有教养,个性不俗,又没有不检点的行为,因此美术学生中,很多人喜欢和她交往。至于容貌,实在是漂亮,你是看到的。”

巨势说:“我画画倒正需要她帮忙。等画室准备好,请转告她来一下。”

“知道了。不过,她可不是十三岁的卖花女孩,要研究裸体,不觉得危险吗?”

“你不是说过吗,她不做裸体模特。”

“的确,都这样说。不过,今天倒第一回看到她和男人亲吻。”

艾克斯特的这句话,使巨势涨红了脸,幸而走在街灯昏暗的席勒纪念像附近,朋友没有发现他的异样。来到巨势的旅馆前,两人作别。

一星期后,在艾克斯特的斡旋下,美术学校借给巨势一间画室。画室南侧是走廊,北墙上有一扇大玻璃窗,占了半面墙,仅用一幅帆布帘与旁边的屋子隔开。时值六月中旬,学生多半旅行去了,隔壁房间空着,不必担心有人妨碍工作,巨势很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