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寿星，向前冲！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夜夜起身，日日拥抱，前后几年而已，女人却好像已把那万水千山走遍，从此有了慈悲为怀的底色。
四月，气清景明，老虎即将满一周岁了。我提前在心里计划着，想在户外为他办一个小小的birthday party。在美国住了大半年，参加过的大小派对早已数不胜数，年轻人也实在是爱热闹，有时三五包薯片、一盘水果、两份比萨、几瓶饮料，有时干脆各自从家里端去一盘菜，主人备下一些酒水，一大帮子人就被招呼去了，没人计较吃食的多寡好赖，反正能凑在一起嘻嘻哈哈混到深夜就挺好。亲近的几个朋友早早向我打听起老虎的生日，“怎么样，来个party吧！”“我们帮你张罗！”“礼物我都想好了，嘿嘿！”
全世界大概都一样吧，孩子的一周岁生日是一个小小家庭的盛大庆典，美国本就是小孩子的天堂，加之美国人的家庭观念又极强，因此，为宝贝庆贺生日自然是家中的一个大事件，怠慢不得。在我们生活的小镇上，中等规模的几家普通超市里，都会有一两排货架专门摆放筹备儿童生日派对的装饰品，大到充好气的各式卡通铝膜气球，小到五颜六色的创意蜡烛、动漫图案的一次性餐杯餐盘桌布、贺卡彩旗生日帽，应有尽有。我早早备了一箱在家，静待老虎生日的到来。
某个清早，小郎临出门前，看见我贴在冰箱上的购物清单，“牛排、羊排、猪排、鸡翅、虎皮虾、玉米、竹笋、金针菇、啤酒、红酒、可乐……”他一样样念下去，眉头越皱越紧，“我说，你确定这是给老虎开生日party吗？”
“是啊，有问题吗？”我转过头，与他定睛对视，尽量显得理直气壮。
“咋连个蛋糕都没有？看着都是你爱吃的呀。”他勉强憋住笑。
“哦？怎么会？”我迅速扫了一眼，连瓜子都写进去了，却当真没有“蛋糕”二字，“怎么搞的？明明记得写了呀。”然后心虚地一把拽下清单。
“啧啧啧，露馅儿了不是。”胜利者背起书包，昂首挺胸地出门了。
正是春光融融的好时节，小区的露天游泳池旁每日派对不断，烧烤台上不时飘来阵阵肉香，惹得我们摩拳擦掌。于是，馋嘴的妈妈就想假借儿子生日之名来一场美味又实惠的美式BBQ，虽说老虎只有八颗牙，但总能啃上两口肉串吧。
蛋糕当然得有，我决意在A4纸上自己设计一个朴素的样式。想象着纯白的底子，中间一艘浅蓝线条勾勒的小帆船，船舷下一行黑色中文小字：“老虎，向前冲！”于是，趁着小鬼睡下，我俯在桌前细致画来。待老虎午睡醒来，我便揣着草图，抱着他，得意地跑到一家冰激凌蛋糕店。胖胖的美国师傅看着那五个汉字不禁挑眉又挠头，一副为难状，随即又笑着说他一定尽力。
生日当天，我早早起来，蒸了一根胡萝卜和一小块南瓜，碾碎榨汁掺到面粉里，做了一碗红黄相间的手擀面。越是背井离乡，越是渴望循着老祖宗的那一套。我添两滴香油进去，又破例加了一丁点盐，端到老虎面前。“长寿面来啦！宝贝生日快乐哦！”老虎对生日一事没有概念，看到好吃的便开心，他抿一口在嘴里，似乎很快尝到了咸头，那是他往日里没有体验过的一点咸咸滋味。小家伙兴趣来了，哧溜哧溜，小胖手伸进碗里奔放起来。
临近午时，Lin和Hebe来家里帮忙准备，小郎一人去超市采购食物。趁着老虎午睡，三个女生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开始为气球打气。谈笑间蓝白两色的气球渐渐铺满房间，红黄橙绿的被我充了氢气早已飘向天花板。胳膊酸麻的主妇三人站起来伸个懒腰，猛地环顾四周，“浪漫满屋哦”“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气球了”“来杯咖啡歇歇吧”。平日里柴米油盐的思量顿时消隐，前途未卜的慌张感也不见了，我们仿佛被这彩色光影带回了久违的少女时代，那些心意藏在眉间、羞赧挂在嘴角的小时光。
这一天，老虎的午睡意外给力，我们充好了气球，又把条幅桌布彩带纸杯种种喜庆小物装箱准备就绪。待老虎醒来，我为他换上事先准备好的鸽子灰棉T恤，配一条浅湖蓝的薄裤。他来到客厅，瞪着满屋子的气球，呆住几秒，旋即朝着它们扑去。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走！出发！”Hebe下令。于是，我们三个“美少女”扯着五十只气球，推着婴儿车，浩浩荡荡地奔向泳池。春雨过后，碧空如洗，微风迎面吹来，身后一片斑斓，我们伸开双臂，大喊一声“action”，自行闪进《飞屋环游记》！
好友们陆续到来，知道我们人手紧张，无不挽起袖子帮着张罗，洗水果、拌沙拉、挂横幅，小小场地很快欢腾起来。老虎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坐在草地上，鼓着小腮帮子，互相咕咕嘎嘎地玩着生日吹龙。电视屏幕上滚动播放着老虎的照片，第一次抬起头，第一次独自坐稳，米粉糊黏了半张脸，光着小膀子吃蓝莓，第一次匍匐前进，第一次扶着栏杆站起来，番茄汁从衣襟一路染到膝盖，磕到额头咧嘴大哭停不下来……背景音乐是小野丽莎的My boy，“O wow，o yes，o joy，so joy right here in my arms，he looks at me，I can see he is showing all his charms……”
傍晚来临，灯光亮起，老虎被推到场地中央，叔叔阿姨们都围过来，等着为他唱生日歌。我抽掉蛋糕盒子上的红丝带，一艘小帆船缓缓驶出来，“哇哦！”看到船舷上清晰可辨的一行小字“老虎，向前冲！”大家无不惊叹。“Oh my god，美国人做的？”“这可是一笔一画的汉字啊！”“瞧这端庄劲儿，柔中带刚，有点儿《灵飞经》的意思啊！”我默默回想着昨日蛋糕师傅接单时的滑稽表情，心头忽然为今日这裱花笔里挤出的挺拔利落的汉字而深深感动。
小郎弯腰把一个奶黄色的“1”插在船帆之上，烛光闪烁，朋友们起哄小郎，“Speech！”他嘿嘿地笑，缓缓站直。我料他不过简短讲几句“感谢大家来捧场，吃好玩好”之类的欢迎辞令，怎知他举起酒杯，忽然动了真情，竟娓娓道出一番心底的话，惹得大家一径向我看来。我最受不得别人注目，下意识扭过身子，捂住嘴巴，登时哭红了眼……
“来吧，咱们给小寿星唱生日歌！”大家又凑近了几步，把小不点围拢在正中间，“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歌声欢畅，大家纷纷把祝福抛给这愣头愣脑还咬着奶嘴的小家伙。生命有多么动人，做了母亲才知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夜夜起身，日日拥抱，前后两年而已，女人却好像已把那万水千山走遍，从此有了慈悲为怀的底色。瞧！我把他养活了，厉害吧！看他壮实得多像一头小牛！一股饲养员般的自豪感顿时充盈了心胸。我在心里默默为自己鼓掌，猜想此刻自己的头顶上一定转着一圈小小的光环，微弱却圆满。
“来来来！宝贝准备抓周了啊！”烤肉和蛋糕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放下手中的盘叉和酒杯，又一次聚拢过来。记得书上说，古时皇家抓周会陈玉扇坠二枚、金匙一件、银盒一圆、犀钟一棒、文房一件、果筵一席。寻常百姓家则通常摆一桌饮食、官诰、笔砚、算秤等经卷针线应用之物。呵，古人哪里能料到，今日宝贝抓周已是对着一地的鼠标、iPad、车钥匙、信用卡、麦克风，古人若是穿越而来，料他把眼珠子瞪出来也猜不出这都是些什么鬼。
小郎从纸袋里拿出我事先备下的六样东西，一支笔、一个饭勺、一盒水彩、一把尺子、一本琴谱、一双小鞋子，依次摆好在老虎面前。老虎揉揉眼睛，似乎没有伸手的意思，平时这个时段，他已经洗澡上床了，料他此刻也有些困倦了吧。我们安静地等着，急切想知道老虎的人生志向，老虎欠了下身子，我们即刻伸长脖子，他却砰一下又坐回去了。
“妈妈准备的这些东西太土气了，来，叔叔给拿一个。”小郎的好哥们儿打趣着从兜里翻出一把车钥匙，“做个赛车手！”“阿姨也摆一个！喏，时尚教主！”漂亮的Cindy从脖颈卸下一串长链，摁到桌上。老虎呆呆看着，不为所动，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大家顿时哭笑不得。
这时，忽见老虎眨巴两下眼睛，目光一下子坚定了，我们顺着望过去，不知谁偷偷摆了张20美金的面钞在桌上。眼见着老虎伸出小胖手，把挡在前面的尺子拨弄走，一手抓起美金，咯咯笑了。一圈子大人乐开了花，“老虎果然是向钱冲啊！”“妈妈有远见啊！”“小郎总，苟富贵，勿相忘！”……叔叔阿姨们越扯越邪乎，老虎左右晃着小脑袋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讨好似的，跟着嘿嘿地笑了。Party结束时，天已擦黑，陆续送走友人，我和小郎静静地开始收拾残局，老虎已在旁边的婴儿车里睡熟，车底的篮筐里塞满了叔叔阿姨们送来的礼物。我们把一次性餐具通通扔掉，花里胡哨的各种装饰一一折好，没吃完的果盘甜品打包带走，大体清理干净，我和小郎准备回家。“喏，还有这些气球，多漂亮，等着。”小郎笑着跑向泳池旁的喷泉，手伸进水里，一点点解开绳子，转过身，五彩缤纷地走回来，“妈妈真是辛苦啦！”我接过气球，绑在婴儿车的推手上，“你刚说谁辛苦？”小郎一瞪眼，急急地改口，“美少女辛苦，美少女辛苦。”
夜色温柔，我们推着婴儿车，绕过泳池，穿过花园，缓缓向着家的方向走去，美梦悬在头顶，随风飘摇。
“说真的，你刚刚希望老虎抓到什么？”小郎开口。
“你猜！”
“饭勺对不对？你个吃货，肯定盼他将来当个厨子，每天给你做好吃的！”他一脸笃定。
“鞋子啦，笨蛋！”我伸手摸一把纸袋，“就活这一场，多走走看看嘛！”
“嗯……也要买得起机票才行啊，美金好，还是美金好，哈哈哈……”财迷笑得称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