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独立迈出人生第一步
“第一步总要迈出来,我不信自己做不到!”孩子在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吧。爸爸妈妈也要像你一样,无论多少次被生活打翻在地,都要倔强地挺身而起。
“媳妇儿,我到了,就在800号304的楼下,嘿嘿。”小郎人在一万公里之外,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好像离家很久了似的。
“哦?真的?那里还是老样子吧?”我噌地站起来,抬头看一眼挂钟,美国东部时间应该刚好晚上九点整。
“一点儿没变……松鼠都回树上睡觉去了。”我想象他此刻一定坐在车里,黑暗中盯着眼前的那片橡树林。
“我们那间屋子现在有人住吗?”初进家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真想摸一下电门穿越回三年前。
“亮着灯呢,刚才一拐进小区,我都有点儿恍惚了,好像你们在家等我呢,呵……”他上周出发,去美国公差,地点恰好在北卡州府罗利,一早就听他张罗,说是一定要回我们从前在达勒姆的小家看看,这会儿竟真的到了,“老虎和茉莉乖吗?”
两个小鬼的名字蹦出来,时空秒回到眼前。我望向身后的他们,此刻,两个小家伙正坐在地板上,嘴巴上都红了一大圈,“乖,吃草莓呢。”茉莉的碗里,每一颗草莓都被她咬去了尖尖。
“是爸爸打来的电话,要不要和爸爸讲话?”我把手机递给老虎。
“喂,爸爸,你在哪里?……美国?你坐地铁去的吗?……啊,嗯,我不知道……不记得……想要棒棒糖,嘿嘿……我没有欺负妹妹……那再见!”不等小郎把话说完,老虎已把电话递回我的手里。我哭笑不得,这三岁的小屁孩儿连上顿饭吃了什么都不记得,哪里还有什么美国往事能唤得回?真是枉费小郎在远方的现场独自动情呢。
那也是一个凉爽的夜晚,和风温柔,我们怀抱着四个月大的老虎,熬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推着四个大行李箱,从北京辗转抵达位于美国北卡州的小镇达勒姆。彼时,我们还是一家三口,茉莉还没有来,不知她在哪里逍遥快活……
推开那扇房门,新鲜而未知的生活空降眼前。从那一刻起,小郎的陪读,成了我和老虎新的身份标签。起初,日子奔得急,每天都有好多事情要做,开银行账户,签新手机,买二手车,添置锅碗瓢盆,给老虎约儿医,熟悉周边的超市和商场,张罗家庭聚会,结识陆续到来的新同窗。忙乱归忙乱,夜阑人静时,一家人关起门来终究是个月光皎皎下的小团圆,我们围在老虎的摇篮边,看他手脚翻飞地忙,胳膊上的小铃铛叮咚作响,一串串清脆爽朗。
终于把日常起居安排妥当,还不及稍作喘息,小郎便抱回一大摞教科书和复印材料,MBA正式开学了,他一头扎进繁重的学业,很快,披星戴月而归成了他的作息常态。
夜里,每听到窗外有车子熄火,紧接着传来车门关闭的一声重响,我心里便欢喜一下,跑过去扒开百叶窗看是否是小郎的车子,听得久了,再也不会出错。见他从车上下来,我赶紧钻进厨房点火热饭。夜,静得让人忐忑,桌前趁着他吃饭的空当,急急地唠几句家常,有时精神尚好,他便把学校里的趣闻讲给我听,我告诉他老虎又添了哪些新本领,多么调皮捣蛋,然而更多时候,彼此的一呼一吸里都是疲惫,两个人都好似发了霉,夫妻之间的关爱也只剩这空隙之间的三两句交谈了……有时,话不投机,竟连吵架的心气都没有了,只盼着早早睡下,赶快结束眼前这“倒霉、烦人、一点都不好、糟糕透顶的一天”[1]。
幸好还有周末,再累也要找点乐子放松一下。达勒姆是一座被包围在森林中的宁静小镇,典型的美式“大农村”,四季分明,一年之中可以享受三百天的万里晴空。这里的植被多保留着最原始的状态,成片的橡树和云杉,让秋日里的整个小镇美成一本童话。周末的傍晚时分,我们推着童车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松鼠踏着落叶沙沙而来,觅了松果扭头噌噌爬回树上。走累了,老虎和小郎便坐在半尺厚的落叶里玩耍,夕阳从缝隙间斜斜地射进来,老虎一捧一捧地抱起落叶抛向天,光影斑斓……我坐在一旁望着他们,今夕是何夕,就让时间停在那里吧。
小郎第一学年结束之时,老虎终于独立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婴儿期里每个里程碑都慢别人三拍的他,随着这一步的到来,也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自己的学步时代。我们住在顶楼三层,开放式走廊的木头楼梯踩上去发出闷实又可爱的声响,我牵着老虎的小手,一趟趟地上来下去。他两步一级,百走不厌,跟着自己的步伐,咯咯笑个不停,走累了就坐在台阶上歇歇。我也与他并排坐下,一起看远处树林里的风景,微风扑面而来,岁月静好的真意不觉间涌上心头。后来和老虎一起看《妈妈买绿豆》[2],其中有一帧画面,穿着红裙子的胖妈妈和她的小儿子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人捧一个小碗喝着刚刚熬好的绿豆汤,“哧溜——哧溜——”,晾衣绳上的衣服随风摇摆,我仿佛都能尝得到那绿豆汤的好滋味了呢。
老虎走稳之后,带着他一起散步便成了我和小郎最喜欢的事。老虎走在中间,一左一右牵着我们的手,每走上几步,总要腾空双脚,像只小猴一样,要我们拎着他跑,直跑到他放声大笑。某日傍晚,雷雨过后,天空铺满火烧云,映得人脸也金灿灿的,路边的草木青翠葱茏,散着水汽芳香。小区里静悄悄的,偶有几个美国小伙儿牵着大狗跑步。老虎四处张望,绝不肯错过地上的任何一个小水坑,啪啪踩上去,泥点直溅到脑门,这才罢休。
我和小郎难得牵着手懒懒地走路,一悠一荡撞着肩膀,抿嘴偷笑,仿佛撞回到了昔日的大学校园。数不清的深夜,两个人从教室晃着出来,不忍回宿舍,绕一个大弯路,去街边买雪糕,再绕一个圈圈,借口去买面包,直耽搁到临近关门,宿管科的阿姨在门口扯起她的大嗓门……“砰”,老虎忽然折返回来,挥起小胳膊,嘴上带着音效,一刀斩断我和小郎牵着的手,拉起妈妈往一旁走,转身前还不忘在爸爸的大腿上狠拍下一巴掌。我和小郎哈哈笑起来,老虎出山,画风陡转,浪漫爱情片再也没得演了。
随着老虎能走会跳不再吵着要抱,白天三餐规律,夜里睡起整觉,我的身体状况也渐渐恢复如初。小郎经历了种种波折,也终于遂了心愿,拿到新一轮工作的offer。都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可在那暴风劲雨中,谁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能撑到几时。有时不免觉得,共同抚养一个小婴儿的过程,仿佛夫妻关系的一场晋级考核,就算无法达到满分,双方也都该力争及格吧,弃赛而逃或是消极迎战总归不是上策。
有段日子,父母来美国小住一个月,我和小郎总算捞着机会甩开老虎了。恰逢学校有篮球赛,又是和宿敌学校的精彩大战,我们换上T恤衫牛仔裤,早早去场馆门口守着,吸着大杯的冰可乐,捧一桶齁儿甜的爆米花。比赛高潮迭起,我们也随着人浪阵阵高呼,澎湃青春激荡在场内的每个角落,如此的轻松畅快,当真久违了……赛后拉他去汉堡店吃炸鸡,见我大快朵颐,吃得十指流油,小郎啧啧地嫌弃,自己在一旁唠叨,说一年多没单独出来吃顿饭了,慢悠悠地来顿海鲜大餐多好,瞧这吃得火急火燎的。我说家里米面都没有了,赶紧吃完去对面中国超市囤点货去,正好在打折。小郎无奈地翻着白眼,又帮我撕开一盒酸辣酱汁……后来,每每忆及这一天,他总说我当初是想着省钱才不舍得去吃大龙虾,我嗯啊听着,懒得否定他。
我是一只悲观的蝎子,总觉得存在上帝那里的幸福积分是个有限的定额,唯恐快乐一朝享得饱满,他日便再无余欢。主动留一点遗憾,心里才落个踏实。他一个傻兮兮的理工男,懂个屁咧,随他挤对好了。
转眼小郎毕业,我们也将离开美国。关掉银行账户,终止手机合同,卖掉车子,退掉房子,大件家具打包存进车库留给即将赴美的学弟一家,与在美的新朋旧友告别。提着行李推门而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然而刹那间两年已过,临了又把那初到时的忙碌逆向经历了一番,好像一盘倒放的录影带。聚会一场接着一场,喝到酒酣之时,看着年近三十的一群大老爷们儿哭得跟伙孩子一样,不知被人抢去了什么。
临走的前一晚,老虎照旧在自己的小床上酣睡,我和小郎在客厅整理行李。两个恋旧的人,什么也不舍得丢下,纠结来纠结去,还是花了高价邮费运了五大箱没用的零碎回国。凌晨三点,总算可以收工了,房间里堆满大小箱包,我俩坐到阳台的小板凳上喘口气,霁风朗月,心头却翻出一丝苦涩来。脚边是一盆上个月种下的小番茄,如今已长成半米高,红红的结了十几个果。我摘下两颗,在T恤上蹭蹭,塞进他嘴里一颗。更深露重,恍惚间竟是最后一夜了。“明早等老虎醒了,我把婴儿床拆掉送到车库,也就差不多了,咱们中午出发。”小郎吐着烟圈,揉揉眼睛,“咳,要滚蛋喽!”
第二天一早,碧空如洗,临走前,朋友们来送行,为我们一家三口在800号的楼牌前合了张影。照片上的老虎靠在爸爸怀中,眼里还闪着泪花,因刚刚目睹了自己的小床被拆掉拖走而大哭一场。想这小家伙初到美国时,整日被放在提篮里拎来拎去,连翻身都还不会呢。如今叔叔阿姨们轮番过来抱他亲他,他也只是木然。
坐进车子里,最后望一眼304的阳台,空空荡荡。系好安全带,一脚油门驶出去,身后的日月即刻被打上两道永久封条,他日若想重启,也只能在梦里了。
“妈妈,草莓好甜哦,还想再吃一盘。”老虎不知何时走到身边,手里举着空盘子,衣襟上早已红迹点点。
“不怕肚子痛?”我伸手摸一把他圆鼓鼓挺着的小肚子。
“不怕!”他斩钉截铁。
“好吧,那就一次甜个痛快!”我起身走向厨房……
注释:
[1]绘本《亚历山大和倒霉、烦人、一点都不好、糟糕透顶的一天》,(美)朱迪思·维奥斯特著,(美)雷·克鲁兹绘。
[2]绘本《妈妈买绿豆》,曾阳晴著,万国华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