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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带你来到人世间

从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简单女生,蜕变成一个甘愿用心血抚育新生命的成熟妈妈,那一条必经之路究竟有多长呢?

至今我依然怀念老虎出生前的那段孕期时光,全程顺遂无忧,心如雨后彩虹,甜爽清透。

说来也奇怪,自己原本是个体弱怕冷的单薄身板,谁曾料,这小皮猴的到来,仿佛一夜之间帮我开了外挂,每日精力充沛,好似一头撒欢儿小兽。白天暴走五个钟头,晚上回到家还能亲自下厨准备一桌子饭菜招待朋友,除了脑瓜有点儿生锈,丝毫没有体味过大肚婆的困倦与多愁。

临产的前一天,我坐在缝纫机前,跑完最后一个针脚,老虎的两套小被褥终于完满收工了。“真的要做妈妈了呢!”我忍不住又从抽屉里翻出那几张模糊的彩超图片,在脑中反复勾画着小家伙的可爱脸庞,想象着未来的他睡在婴儿床上的温暖样子,恬谧亲昵的场景在心头暗自预演了很多遍。

凌晨一点,迷迷瞪瞪起身去卫生间,“啊!见红了!”顿时睡意全无,急忙叫醒小郎,准备穿衣出门。犹记得,路上我一直在讲话,喝高了一般。在医院门口下了车,我站到一旁等着小郎卸行李箱,暮春的夜,几分清冽,夜空中一轮满月遥遥相望。“好日子呀。”我在心里庆幸着,分娩日恰是大吉大利的数字,真是天遂人愿呢。冷不防,猛地一股劲风袭来,吹得我直打冷颤。

宫缩还没频繁启动,疼痛尚在可承受的范围内。我想着即将和老虎见面的欢喜,不觉间兴奋起来,莫名冲着小郎夸下海口:“就凭我,天亮之前一准搞定,你等着当爹吧!”

“别紧张哈,我真——不——着——急。”话落,他扑哧一笑。

“我紧张了吗?我哪里紧张?就生一孩子有什么可紧张的……”

“嗯嗯,嗯嗯。”

“嘿,怎么没人推着担架出来接我,咋跟电视剧里演的不一样呢?”

“你也跟正常孕妇不一样,打了鸡血似的。”

“哎呀,好像忘带iPad了,《生活大爆炸》都更新了。”

“啧啧,带了带了,在我包里呢,不够你忙的!”

我挽着小郎的胳膊,一路跟他拌着嘴跨进医院的大门,整个孕期我增重了30斤,迎面看过去,一定滑稽得像海洋馆里的训练员牵着他的海狮进场。

22个小时之后,产房里,一堆医生围着我们娘儿俩打转。我被推进观察室休息,人已几近虚脱,恍惚听见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小郎,他在向医生们询问我和老虎的情况,话语间是掩不住的焦急和慌张。老虎的到来并没有如我吹嘘的那般痛快,也远不止迟到一点那么简单。我意外遭遇了枕横位难产,他落地时哭声很弱,医生建议把宝贝即刻送进新生儿重症监护室(NICU)……总之,他没能像其他宝宝一样,响亮宣告自己的到来,一睁眼就融进欢声笑语的世界,我也没能拥有其他产妇的好福气,第一时间把宝贝抱进怀里,泪水中喜迎新生。

片刻工夫,商定结束,护士抱着老虎从里间走到我的身边,俯下身来,“宝贝,先跟妈妈说再见吧,咱们去做做检查,过几天就回来。”那是我第一次与儿子见面,他仿佛听得懂一般,短短的几秒钟,竟然把头转向我,睁开眼睛,冲我眨了眨,算是匆匆问好又告别了。我勉强抬起头,伸手摸一摸他的包被,看见他额头一侧明显的血肿,轻声说了句:“宝宝,再见。”老虎被抱走了,我顷刻间泪崩,满心欢喜带他来到人世间,开场却是离别。

很快,小郎带回NICU的检查结果,老虎因产程过长感染了新生儿肺炎,这倒没什么要紧,严重的是产伤导致了蛛网膜下腔出血,暂时无法排除后遗症的风险。医生说需要至少一周的观察和治疗。其间,家长可以电话咨询,依照医院的时间安排隔窗探视。总之,从NICU出来之前,我们谁也别想抱一下儿子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意外!bad luck,懂吗?儿子没有危在旦夕,只是去接受正常的治疗,也许明天就能回到身边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不会有事……”小郎始终保持着理智,不停打电话,咨询各个在医院里工作的朋友,挂下电话又来安慰我,说这是不少新生儿都会遭遇的状况,多数预后良好,问题不大。然而,任凭他怎样陈述事实,我内心的想念、悲伤、愤怒乃至绝望依然排山倒海般压过来。

凌晨,回到两人间的病房,邻床女生和我同日分娩,已经抱起宝宝在喂奶了。见我一个人被推回来,宝贝不在身边,问了大概,便不再多言语了。伺候她月子的姐姐每次洗完水果都会送过来一份给我,偶尔说上几句体己话,我们笑着谢谢。医生清早查床,护士按时给输液,妈妈一天来送三顿饭,小郎坐在床边照顾我起居,把我用吸奶器泵出的初乳存进袋子送回家冷冻,等着老虎回来时给他吃。总是有事可做,总是有人围绕,我不得不告诫自己,种种情绪必须适可而止。

出院回到家,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一切还是三天前离开时的样子,我却好像是出了一趟很远的门,疲惫至极。推开卧房,漂亮的婴儿床就摆在眼前,里面铺着我入院前刚刚缝好的被褥,床铃上的小动物们垂挂成一个圈,似在等着宝宝的到来。

小郎在楼道里抽烟,妈妈去买菜了,我确定屋子里头只有我自己……总算可以了!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开始陷入莫须有的自责和愧疚中,难以自拔,反复追问自己,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产后第七天,医院通知我们,老虎已经病愈,可以出院了。小郎去接他,我在家卧床等待,电视机一直开着:威廉王子与凯特王妃大婚,美国南部遭遇飓风袭击遇难两百多人,上海地铁一对男女跳轨一死一伤……这个世界,每一秒都在欢喜悲伤。我抻长脖子朝窗外张望,梨花如雪,压满枝头,算算时间,儿子就要回家了。

门铃终于响了,小郎背包都没来得及放下,直接把老虎送进我的怀中,我接过他,顷刻间感到乳房胀痛起来,奶水直接湿透了衣衫。我急忙撩起衣服喂他,老虎眼睛还闭着,却本能地张开嘴巴吸吮起来,咕咚咕咚,我听得到他急急吞咽的声响。小郎知趣地关门离开,让我们母子独处。眼泪很快打湿了襁褓,我一边擤着鼻涕,一边往另一侧的哺乳衣里塞纸巾。

他总算喝饱了,嘴巴松开乳头,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了。我抹干眼泪,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我的宝贝了,他额头的一小块胎发已经被剃掉了,正中有一个清晰的针眼,小脸干巴巴的。我轻轻打开包被,想去握握他的小手和小脚,却发现上面布满了针眼……这一画面狠狠钉进了我的记忆,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它总会在不经意的时间缝隙里闪回,扎到我的心上,久久拔不出来。我有时呆呆看着他,会突然不可抑制地产生一种病态般的冲动——如果需要,我一定会为他去死。

老虎逐渐痊愈,能吃能睡,活泼好动。满月之后,这段母子分离的痛苦经历似乎很快消埋在日常琐碎之中。老虎每天都带给我们新的惊喜:会笑了,会伸舌头了,眼睛能追着玩具跑了,看在妈妈眼里,都似登陆火星一样的壮举。惊喜之外,各种小状况也开始层出不穷:湿疹,吐奶,夜啼,便秘,黄疸不退,疫苗反应。老虎好像一台永动的问题制造机,我守在他的身旁,时刻保持警戒状态,一有风吹草动,立即紧张到不行,四下询问打听对策。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当初对他的疼爱是多么的“用力过猛”,因为那段被迫分离的后遗症已深深烙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却浑然不知。也是因为那段特殊经历,日后每每听到谁家的孩子出生时得了什么重病,或是小小年纪遭遇绝症之类的消息,我都会打心里跟着痛一阵子。有时,眼见某些父母对孩子格外溺爱或是照料得过于细致,也不再觉得有多诧异,毕竟每对父母和孩子之间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一段故事。

老虎一岁后的某天,为办签证之用,我闷头在书房翻找他的出生证明。小郎不知何时把老虎的相关材料都整理到一个单独的档案夹里,我打开粘扣,竟哗啦倒出一大摞纸张来。我在心里嘀咕着,这小屁孩儿才来世上蹦跶几天啊,哪儿攒下的这么多杂七杂八。忽然,一个装订整齐的大厚本子窜到眼前,上面赫然写着“××医院”的字样,那是老虎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历记录,我竟从未见过!心怦怦地跳起来,一下子被拉回那段黑暗的日子,我抖着手指翻开来,上面一行行密密麻麻详细记录着几时几分输了液,药品名称和剂量,几时几分喂入多少毫升的配方奶,几时几分又做了哪项检查,老虎手脚布满针眼的画面又回来了……

创伤的愈合就是如此艰难,别人眼中的小小意外,砸在自己头上,就是某个阶段里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日子依旧继续,直到这只小鬼开始满地乱跑,动辄把家里搅得鸡飞狗跳;直到他学着我的样子,一手叉腰一手伸着指头和我振振有词地讲歪理;直到公主驾到,产房里护士第一时间笑盈盈地把茉莉送进我的怀中,我才恍惚中确信,自己,真的从那场bad luck的分娩阴影中走出来了。从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简单女生,蜕变成一个用自己的心血抚育新生命的成熟妈妈,那一条必经之路究竟有多长呢?

不久之前的某个晚上,我和小郎带老虎和茉莉去一家新开的小馆子吃饭,回来的路上,天色已暗,街上霓虹闪耀。小郎看前方拥堵得厉害,便决定换一条路走,三拐两拐之后,老虎忽然指着车窗外的某个方向,“妈妈,这个是医院对不对?楼顶上有个加号!”我正低头玩着手机,听他一说,便随口“嗯”了一声,“对,有加号的就是医院呢。”

“呵,你还来这里玩过呢,臭小子。”小郎一声苦笑。

我一怔,扭过头抬眼,原来是老虎出生后便被送进来的那一家医院。五年过去了,我竟还是第一次路过这里。

“真的吗?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老虎认真起来。

“妈妈,我想尿尿。”茉莉又来了,越是难停车的地方,她越是吵着尿尿。

“哎哟,忍一忍啦,闺女,路过加油站再说。”小郎知道这小丫头的伎俩,坐得烦了,便想找借口下车。

“妈妈,我憋不住了。”茉莉小声念叨。

“啧,妹妹,真拿你没办法,上车前不是刚尿过了吗?唉,说你什么好啊?愁死人了。”老虎已经熟练掌握妈妈数落他们的套路了,连语音语调也复制粘贴般得我亲传。

我回头看了老虎一眼,他也看看我,见我脸上挂着笑,便似得了母后令牌,冲着茉莉继续嚷嚷起来,嗓门明显提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