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分化、能量:怎么理解社会发展
学者们对类似于社会发展的观点一直饶有兴趣。对于这一历史观点,已有若干出色的评述,所以我不打算再做全面概括了。我将只关注看上去与本书中将构建的社会发展指数最为相关的观点,然后介绍一些对这些方法最为重要的批评。
最有助益的起点也许当属那位古怪的英国大学问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于1857年发表于《威斯敏斯特评论》(Westminster Review)上的《论进境之理》(Progress: Its Laws and Cause)了。像19世纪中叶的许多英国知识分子一样,斯宾塞也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先前难以想象的进步时代,并想对此做出解释。他认为:“从科学所能探及的最遥远的过去,到新奇事物层出不穷的昨天,进步最本质的成分,是从相同性质转化为不同性质。”他提议将事物从起初简单到变得越来越复杂的机制称为“进化”:
事物经过持续分化的过程,从简单发展到复杂,可以看出在我们所能推论的宇宙的最早变化中,在我们能够通过归纳而确定的最早变化中,是相似的。这种发展可以从地球在地质和气候上的演变中看出;可以从地球表面每个单个的有机体的演变中,以及有机体的种类增长中看出;可以从人类的进化中看出,无论是关注文明的个体还是各种族整体;可以从社会的演变中看出,就其政治、宗教、经济组织的变化而言;可以从所有那些或具体或抽象的人类活动的产物的演变中看出,正是这些无穷无尽的人类活动的产物构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环境。
在接下去的40年内,斯宾塞将地质学、生物学、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和伦理学归拢成一个涵盖一切事物的单一的进化理论,来解释宇宙是怎样从简单而无差别变得复杂而千差万别的。在其三卷本《社会学原理》(Principles of Sociology)中,斯宾塞提出人类社会的发展经历了4个演变阶段,从简单阶段(没有领袖的游荡营居群),经过复合阶段(有政治领袖的稳定村落)和加倍复合阶段(有教会、国家、复杂的劳动分工和学术活动的群体),到三倍复合阶段(像罗马,当然还有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那样伟大的文明)。
斯宾塞的观点赢得了大量读者,自20世纪50年代起,很多人都认可了他的理论,并以此来构筑自己的思维,我将使用“社会进化论”这个术语,作为我本章将要讨论的所有理论流派的广泛的标签。我也将把“社会进化”(英国喜用的术语)和“文化进化”(美国喜用的术语)视为同义词。
到1870年时,斯宾塞已然成了用英语写作的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当19世纪晚期日本和中国的知识分子们认为他们需要了解西方的成功经验时,斯宾塞的著作也是他们的首选之一。甚至在《物种起源》(Origin of the Species)的前五版中并未使用“进化”一词的达尔文,在1872年修订第六版时,也不得不向斯宾塞借用了这个词。
还有几位19世纪末的理论家(经常和斯宾塞一起被称为“古典进化论者”)也创造了他们自己版本的斯宾塞类型学。例如,爱德华·泰勒(Edward Tylor)在其《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一书中论述了从原始到野蛮再到文明的变化;路易斯·亨利·摩尔根(Lewis Henry Morgan)在他的《古代社会》(Ancient Society)中也使用了同样的术语;这本书对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Family 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State)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可供这些理论家们利用的考古资料少之又少,因此他们非常倚重于假设。他们假设19世纪定居于非洲、亚洲、大洋洲和南美洲的居民,其祖先就是在那里居住的,他们的理论阐释了这些已经处于三倍复合阶段(即文明的演变阶段)的民族,一定是自史前时代就在那里定居了。然而,甚至他们所依赖的极其有限的人种学信息都充满了问题。这些信息大多来自传教士和殖民地官员,他们所感兴趣的,通常都只是他们所接触的族群的一些非常特别的特征。结果,当20世纪初,第一代专业人类学家独立展开田野调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那些理论家们所假设的事实,很多完全是错误的。
进入20世纪最初10年时,一股强烈的反冲发生了,在整个20世纪,斯宾塞关于进化和分化应当是历史研究的中心的观点,仅是昙花一现。其批评者中最重要的当属弗朗茨·博厄斯(Franz Boas,一位移居美国的德国学者)和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一位移居英国的波兰学者)。到20世纪20年代时,他们已说服了很多人类学家,使他们相信田野调查的内容包括大量独立的“文化”,每种文化都必须理解为一个独特的、无缝的凝聚系统。
功能主义——认为观点、体系和价值会在所有这些独立的文化中达到平衡的理论——变得越来越流行,经常会打动人类学家们,使他们认为这是比那些古典进化论者们跳跃式的推测好得多的建设自然科学的社会学的基础。采用功能主义方法的代价之一,无疑是使得对随时间推移而发生的变化进行跨文化的比较和解释变得困难多了,但社会学家们通常愿意付出这个代价,而作为科学思维的一项组织原则的斯宾塞的进化论,很快崩溃了。
20世纪20年代,马克思主义者仍执着于用进化论来论事,但在自由民主国家(以及在法西斯国家,尽管相当困难),大多数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都认为,将人类群体按照从简单到三倍复合或从野蛮到文明的序列排列,就相当于编造既虚假又无意义的故事。
20世纪30年代也许是博厄斯单一主义的高潮期,但钟摆已开始向回摆动了。考古学家V·戈登·柴尔德(V. Gordon Childe),又一位移民的学者(这回是从澳大利亚移民到了英国),其学术生涯便极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年代,地层挖掘(即在一个考古遗址将沉积物分层,排列出可相互对照以确定时期的序列)成为考古学的规范,积累得足够多的资料使得广泛的综合分析成为可能。
柴尔德的第一部真正成功的著作《欧洲文明的开端》(The Dawn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简直是那个时代的典型,该书专注于某一特定地区,而不是像斯宾塞那样以全球为单位进行思考;以迁移和传播而不是进化和分化来解释文化的变化。然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柴尔德像自由民主国家的很多社会学家一样,转向了马克思主义,开始探讨一些非常不同的问题。在《人类创造自己》(Man Makes Himself)和《历史上发生了什么》(What Happened in History)两本书中,他意识到考古学日益扩大的资料库已经理所当然、不容置疑地展现出,在世界上的不同地区,农村和城市是独立发展的。到1951年时,他甚至打算写一本叫作“社会进化”(Social Evolution)的书。
就在同一时期,美国的许多社会学家也回到了进化论的框架之内。其中一些人像柴尔德一样,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例如,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Leslie White)以笔名发表了一系列左翼政论文章。不过也有一些人强烈反对这种倾向,例如,经济学家华尔特·罗斯托(Walt Rostow)给他的经典著作《经济成长阶段》(The Stages of Economic Growth)起了个副书名“非共产主义宣言”(A Non-Communist Manifesto)。然而无论政治动机如何,美国人多倾向于像斯宾塞那样强调分化,而不是选择柴尔德的更人本主义的进化论。
这些思想者中影响最大的也许当属社会学家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了。在一系列研究论文中,帕森斯不仅提出了一种社会阶段的新类型学[原始阶段、中间阶段(又可再细分为古代时期和晚近时期)和现代阶段],而且提出了用以解释从原始到现代的发展的一种复杂的框架体系。帕森斯认为社会进化是由累进的6种“进化的共性”构成的,每种共性包括“各种结构形成的一种综合体,其相关发展过程会使特定种类的生命系统的长期适应能力获得极大发展,以致只有发展出这种综合体的系统,才能获得更高水平的一般适应能力”。首先产生的是社会阶层和文化正统性(即社会内的等级制度和差别,以及社会之间的群体认同性和差别),其次产生官僚机构和市场,最后是普遍性的规范准则(特别是在法律和宗教方面)和民主。
帕森斯的思想在于意图将从人类进化到20世纪的资本主义在内的所有一切,都囊括进一个单一的框架内,比柴尔德更雄心勃勃,但也因为其循环性,即认为分化既是进化的原因又是结果,而受到广泛批评。因此,尽管有一些社会学家认为帕森斯的理论所带来的冲击力是有趣的,但仍然转向其他方向去寻找对社会进化的解释。帕森斯之后,这些年来作品得到最广泛传诵的进化论者,似乎当属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了。他强调能量获取是推动进化的动力。像其他进化论者一样,怀特也将历史按阶段划分(他的划分法是:原始社会、文明社会和复合社会),然而与他的大部分前辈不同的是,他提出,“当每年人均利用的能量增长了,或者技术手段使能量发挥作用的效率增长了,或者上述两个因素同时增长了,文明就进步了。”怀特的结论是,历史可以概括为一个公式:C= E×T,即文明(Culture)=能量(Energy)×技术(Technology)。当人们从事农业生产后,便从原始社会进步到文明社会;实现工业化后便从文明社会进步到复合社会。
这是对斯宾塞–帕森斯路线的重大背离,但是当怀特关注起能量利用提高的结果后,他的理念被认为更接近于社会进化论的正统了。他认为,从原始社会通过文明社会到达复合社会的最重要的结果,是分化的增长。正如他所解释的:
农业……极大地增加了粮食供给,反过来又导致了人口的增长。随着人力劳动在农业生产中的效率越来越高,社会中越来越多的人力可以从获取食物这一任务中分离出来,转向其他职业。于是社会中出现了很多职业群体,如泥瓦匠、金属工、玉匠、织工、文书、牧师等。其结果是加速了艺术、手工艺和科学(如天文学、数学等)的进步,因为这些行业已掌握在专家,而不是“万金油”手里了。随着生产的发展,社会分工进一步细化,增加了更多的职业群体,生产的目的变成了交换和销售(而不再像部落社会那样主要是为了使用),于是出现了交换的媒介:货币、商人、银行、典当行、放贷者、奴隶等。财富的积累和对有利之地的争夺引发了征服战争,促成了职业军人和统治阶级、奴隶制和农奴制的产生。于是,存在于人力发展阶段的农业,使人类的生活和文化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二三十年,美国思考社会进化问题的学者通常聚拢在“新进化论”的标签下,以便与(主要流行于欧洲的)19世纪的古典进化论相区别。新进化论的讨论大多贯穿着两大观点:一种是回归于分化是进化的最重要的结果(按照帕森斯的观点,也是进化的原因);另一种观点希望对进化进行量化,以便做出更明确的对比。
用数值尺度来为社会进化分级的主张,可以追溯到19世纪晚期古典进化论的鼎盛时期。在可靠的、跨文化的数据的基础上进行这样的分级,最早的尝试也许当属泽巴尔德·施泰因梅茨(Sebald Steinmetz)的长篇大论《社会类型的分级》(Classification des Types Sociaux),是一篇主要关注生存技术的文章。汉斯·涅波尔(Hans Nieboer)在其经典的论文《作为产业制度的奴隶制》(Slavery as an Industrial System)中更详尽地阐述了这种主张,伦纳德·霍布豪斯(Leonard Hobhouse)及其合作者则进一步扩展了这一框架。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美国社会学家又发现大量的新证据,统计技术也越来越成熟,使得那些早期的尝试显得毫无立足之地。人类学家卡尔顿·库恩(Carleton Coon)在一本大众教科书中所发的一番简短议论中,散布了这样的观点:通过统计一个社会中专家的数量、贸易量、企业集团的数量,以及机构的复杂程度,建立更加完善的数值指标应当是可能的,然而第一个真正可用的指标却是拉乌尔·纳罗尔(Raoul Naroll)提出的。
纳罗尔是“人类关系地区档案”(Human Relations Area Files,简称HRAF)的一名研究人员。“人类关系地区档案”是耶鲁大学于1949年建立的一个雄心勃勃的项目,旨在为人类行为、社会和文化进行全球性比较创建一个数据库。纳罗尔从全球范围内随意挑选了30个工业化前的社会(既有当前的,也有历史上的),然后遍搜“人类关系地区档案”以探究它们的分化情况。
鉴于分化可能存在几乎无限的维度,纳罗尔为这一概念的运用设立了两个原则。首先,他认为必须将研究限制于部分特性,这些特性能以最小的数目涵盖斯宾塞关于“分化的大部分想法”;其次,选定的特性必须符合一些基本的准则。它们必须有文化自由性(不能有种族优越的偏见)、逻辑独立性(不能充斥着伪相关)、充分的文献资料和可靠性(专家们不能对事实有太大的分歧),以及便利性(如果数据太难获得,则评分系统是不切实际的)。
纳罗尔将目光落在3个特性上:社会中最大定居点的规模、其手工业生产的专业化程度,以及该社会子群的数量。在调查了各种各样的定义问题和方法问题后,他对这3个特点进行了量化,将结果转换为标准格式,生成了一种“社会发展指数”,以63分为最高分数。在他的分数表上,以12分垫底的是火地岛的雅甘人(Yahgan),就是在1832年令来访的达尔文惊叹为“生存于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要低的进化状态”的那群人;高居榜首的是15世纪的阿兹特克人(Aztecs),为58分。
几年后,当时还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任职的罗伯特·卡内罗(Robert Carneiro)提出了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建立指数的方法。卡内罗像帕森斯一样,也对下面这个问题感兴趣:所有社会在从一级复杂/分化水平提高到另一级时,是否都必须具备“进化的共性”(卡内罗称之为“功能性先决条件”)?他从社会心理学家们那里借来了量表分析技术,继而寻找起“具备下列特点的特性:(1)这些特性的出现标志着复杂性程度比它们未出现时提高;(2)这些特性一旦形成,就很可能保留下来,即使不是无限期地保留下来,至少也会在相当长时间内保留下来”。
卡内罗挑选了8个这样的特性(石建筑、政治状况、金属矿石冶炼、社会分级、织布机纺织、酿酒、陶器、农业),根据其有/无而打分,而不是像纳罗尔那样赋予数值。随后,他挑选了9个南美洲社会,将它们排列在一张他称之为“量表”的表中(见表1.1)。
卡内罗称,量表使他不仅能给这9个社会的复杂性评分,从0分(又是19世纪的雅甘人)到9分(15世纪的印加人),也使他可以证明这8个特性全部都是功能性先决条件,即“x必然优先于y,也就是说,如果没有x的预先存在,y是不可能存在的”。在后来的一篇文章中,卡内罗根据史实,检验了他的关于古代近东和盎格鲁–撒克逊的英国出现上述特性的顺序的指数,声称自己的方法可以自夸为高于0.90的“复制系数”。
表1.1卡内罗的量表,显示了南美洲9个社会中8个选定的文化特性的有(+)与无(-)
石建筑 | - | - | - | - | - | - | - | - | + |
政治状况 | - | - | - | - | - | - | - | + | + |
金属矿石冶炼 | - | - | - | - | - | - | + | + | + |
社会分级 | - | - | - | - | - | + | + | + | + |
织布机纺织 | - | - | - | - | + | + | + | + | + |
酿酒 | - | - | - | + | + | + | + | + | + |
陶器 | - | - | + | + | + | + | + | + | + |
农业 | - | + | + | + | + | + | + | + | + |
雅甘人 | 舍伦 特人 | 桂库 鲁人 | 图皮南巴人 | 希瓦 罗人 | 库马 纳人 | 安萨 马人 | 奇布 查人 | 印加人 |
以会导致结果不同的不同统计技巧而进行的实验和得到的指数,在此后10年内大量涌现。其中大多遵循纳罗尔和卡内罗的模式,将反映大量不同的人类活动的特性聚拢在一起,试图得出对整个社会的概括印象,但也有一些人选择仅仅关注某种能够更直接地反映分化情况的特殊史料,比如丧葬情况或定居模式。然而,尽管有种种不同,各式各样的数据指数大多产生了近似的结果:根据卡内罗的统计,当时结论比较相近的分析家达到了87%~94%。
到了20世纪70年代后期,新进化论变成了非常热门的研究项目,部分要归因于两本书对基于分化的理论进行了非常清楚的阐释,分别是埃尔曼·瑟维斯(Elman Service)的《原始社会组织》(Primitive Social Organization)和莫顿·弗里德(Morton Fried)的《政治社会的进化》(The Evolution of Political Society)。前者将社会划分为营居群、部落、酋邦和国家,(更多地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后者则将社会分类为平等主义阶段、等级阶段、阶层化阶段和国家阶段。这些分类法(尤其是瑟维斯的分类法)多多少少在整个社会科学的领域里替换了帕森斯和怀特的术语。
20世纪70年代也许是美国新进化论的高潮。然而,就像是20世纪头10年——当时古典进化论眼看着就要产生出一种崭新的大综合——的离奇再现,在社会科学的许多领域,钟摆突然远离一切近似于斯宾塞的理论而去。经济史和政治学是鲜有的例外,也许是因为制度分析日益增长的影响力推动了接近于过去的阶段理论,以及定量进化论在苏联依然受到青睐。然而在西欧和美国,对于进化论所进行的社会学、人类学和考古学争论,也像20世纪头10年那样带着政治锋芒。关于派性偏见、招摇撞骗和劣质学术的指责,败坏了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许多支持和反对进化论的著述的形象。
一些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认为“从简单到复杂的元叙事是一种主导性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组织了当今世界史前史的写作,使之有利于现代化精神和西方优越性”;另一些人则回应,评论家们应当“抛弃他们对‘他异性’和‘自反性’之类的执着,转向评价真正重要的客观问题,进行一些深刻的思考,在解答问题时采用严格的定量方法”。大学里的人类学系往往是斗争最激烈的地方,一般分化为文化派和进化派两翼,有的各自招录教员和研究生(如哈佛大学),有的甚至索性分裂成两个系(如斯坦福大学)。
大约自2000年起,向社会进化论的又一次回摆似乎开始了。在20世纪70年代新进化论的鼎盛时期,自封为达尔文主义者的考古学家们是其最猛烈的批评者。按照主要的达尔文主义者之一罗伯特·邓内尔(Robert Dunnell)的说法,“如果说进化的意思是指其在科学中的作用的话,那么文化进化论既不是科学,也不是理论,更不是进化论。就其本身而言,在信守科学方法的考古学中,将其作为一个解释框架,是不适当的。”
然而,社会进化论的最新一次崛起,在很大程度上却是由生物学和社会行为的共同进化的理论化推动的。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枪炮、病菌和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Guns Germs and Steel: 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一书,无疑是最具影响力的贡献。该书非常得体地将生物学、考古学、人类学和历史学研究结合起来,引人入胜地讲述了过去15000年来植物、动物和人类社会的共同进化。
戴蒙德在其学术生涯开端时是生物学者,曾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医学院任教多年。现在他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地理系教授。除了曾短期在斯坦福大学做过访问学者外,他从未在任何大学的人类学系、考古系或历史系担任过教职,尽管现在他已经成为这些领域最畅销读物的作者。
考虑到20世纪90年代关于进化论的学术争论中的火药味,戴蒙德的书之所以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吸引了非学术界的读者,该书是已经在大学外销售了数百万册后,才在大学内产生影响的,这也许并非偶然。这对于新的社会进化论来说似乎很典型。尽管再没有人写出能像《枪炮、病菌和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那样畅销的书,但政治学、经济学、宗教哲学、心理学、考古学、人类学和历史学领域的学者们都在为争取更广大的读者而写作。这一趋势使得大多数关于新进化论的著述摒弃了狭隘的专家腔调,又回归了斯宾塞和达尔文时代的风气,那时候严肃的学术著作都希望能为非专业读者直接阅读。
尽管学术界争论不断,我们还是有很好的理由相信,21世纪前10年有可能出现生物进化论和社会进化论的新的综合,论述这种新综合的著述将同时针对大学内外的读者。我写作《西方将主宰多久》和《文明的度量》,主要目的之一也是希望为这种新综合做出贡献。我提出的“社会发展”概念,脱胎于可回溯至斯宾塞的社会演变思想,建立在可回溯至纳罗尔的指数建设传统之上,然而本书仍将努力对在20世纪曾频繁再现的上述思想做出严厉批判。
在下一节中,我概括了一些对社会进化论的最重要的反对意见。我主要关注于过去50年,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的批评声音。这些批评可谓是这种方法最急需解决的问题。在本章结束之处,我从这些争论中提炼出了建立社会发展指数所必须克服的最重要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