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人物素描一:哈罗德
这次航游不仅是经风雨见世面,了解不同风土人情,更有收获的是遇到了很多不同经历的人。每个人都是一个小窗口,从中可以窥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相遇的机会不大,因为航海才走到一起来。航海的人都是自由魂,浪迹天涯,形只影单。每条船有自己的时间表和航线计划,一旦碰到一起,大家都抓紧时间享受对方,因为一分手就不一定能再碰上了。水手都是自来熟,慢热的人很快会被催熟。通常的情况是船刚刚抛下锚,隔壁船就开着小汽艇过来了。敲敲船帮,手里提着些鱼,说是今天刚钓上来的。互相报过姓名及来龙去脉,如果彼此看着顺眼就约个把小时后过来喝酒。一杯酒还没喝完,双方已经把大半辈子故事的简要版讲完了,同时到哪儿买东西,到哪儿洗衣服,到哪儿修船也了解个一清二楚。如果觉得相见恨晚,餐前酒就顺其自然地沿续到晚餐;还觉意犹未尽,晚餐后继续喝酒喝茶喝咖啡,一直闹到深夜。
人们有个先入为主的概念:玩船是有钱人的活动,其实还真不一定。从我片面的经验来看船主越是有钱,越是缺乏探索精神,船成了耀富及和同类持平的一个工具。保险公司有一个统计,法国注册的船每年下海平均时间是九天,其余时间都停在游艇会。巨富船主雇职业水手,他们每年只上船一两个星期,其余时间这些职业水手开着个豪华游艇在加勒比海或地中海百无聊赖。虽然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看起来挺自在,其实这一行混的是人脉,吃的是青春饭。
选择像我们这样整年住在船上东游西逛的,都是对航海有兴趣,有点探险精神的人。经济来源也是五花八门:高管仃克,继承遗产,.com暴发户,成功的房地产营销商……也有孤注一掷卖房圆梦的,最后一类是海上流浪汉,在船上一住十几年。没钱停下来打工,有钱了继续走。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自由魂。
我们刚接收了“同道者”就认识了哈罗德。他是澳大利亚人,两年前订了Ovni435,跟我们同一船型,大一号的铝船。他在这个游艇会已经两年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很快哈罗德就跟我们形影不离。哈罗德那年五十六岁,在澳大利亚的气象局做了一辈子的公务员。政府工,既不紧张又没有压力,那种轻松表现在哈罗德的一举一动。哈罗德一辈子没有结婚,但他说他从没缺过女朋友,就是现在他也有一个若即若离的帕米拉。
航海是哈罗德一生的梦想。他的父母在悉尼很贵的北岸留给他一幢带浮桥码头的海景房,他从小就看着船在他家后院的海面上乘风破浪,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驾着帆船去远航。2001年悉尼房地产高企不下,哈罗德把房子卖了。那样的海景房至少值五六百万澳元,这么多钱恐怕他一辈子都花不完。在做了大量的调研后,哈罗德买了Ovni435。他的船叫“万达”(Wanda)。船到手以后他才发现一个“小”问题:他根本不懂航海。好在哈罗德比较好学,两年里他就住在船上,研究船的各项功能,一本手册他能从头看到尾,看到有什么先进的仪器,不管有用没用,不问价钱全部买下。可以说哈罗德的船是全游艇会同类船中装备最先进的。可让我们不理解的是从来也没见他出过海。在法国一条新船有十八个月的免税期,再往后就要交百分之十五的销售税。不想交税必须离开欧盟国家水域,盖个章再回来。哈罗德雇了一班职业水手,去了一趟英属杰西岛,这是“万达”两年里唯一的一次航行。
哈罗德人很随和,有那种干巴巴的幽默感。他生活非常简单,每天都穿同样的蓝T恤衫,后来才知道他买了一打一模一样的T恤杉。他也不做饭,吃饭去码头的小酒馆。哈罗德对我们的航海计划很感兴趣,整天在游艇会的浮桥上晃来晃去,问候我们的进展。我傍晚喝餐前酒时经常把哈罗德叫上,晚饭我就多做点一起吃。我们去拉若榭(La Rochelle)办理船的保险,他也欣然前往,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哈罗德的法语不太灵光,我们是他在游艇会里仅有的朋友。一个月后“同道者”按计划离开法国去西班牙,看得出来哈罗德对我们很是恋恋不舍。道别时有点悲凉,当“同道者”缓缓地开出海港,我们看见哈罗德蹬着自行车在防波堤上飞奔,他一直蹬到堤尽头,挥着手,喊着“一路顺风……”(Bon Voyage),当时我的鼻子有点发酸。
我和老公经常想起哈罗德。他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他的航海梦实际上是叶公好龙。哈罗德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年轻时肯定一表人才,他为什么一辈子没结婚呢?从一个月短短的接触我发现,哈罗德不是那种果断干练的人,他很难做任何承诺,是那种没有担当的老好人。他在我们的船上吃吃喝喝那么多次,每次走时都说下次到他的船上喝酒,可从来没说定下次是什么时候。说他占便宜还真是冤枉他了,他不是那种小器人,他就是不能有任何承诺。哪个女人要是碰上他算倒了霉,纯粹是浪费时间。哈罗德是一个非常平淡的好人,他在我的心目中是轻量级的。
后来听游艇会的人说“万达”呆在法国的时间太长了,税务局给哈罗德下了最后通谍:再不缴税,法庭上见。无奈何哈罗德把“万达”运回了澳洲。有一种运船的巨轮:船中船,运费极其昂贵。我们2008年从美国搬回澳洲。有一次开车经过北区吊桥,看到一条跟“万达”一模一样的船停在水上,船后有个小汽艇。当时想,看来哈罗德还住在船上。再过一阵子,我们还没来得及登船拜访,该船就不见了,这是后话。
附注:
老公从巴黎发来电邮,他碰上了游艇会的朋友,哈罗德今年年初去世了,脑瘤。老公说希望你关于哈罗德的帖子没有说他不好的话。我心里挺沉重。哈罗德也就六十来岁,我们的相遇非常暂短,那几张照片成了永久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