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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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天,我和老黑照例躺在暖融融的茶园里瞎聊时,他又开始了自吹自擂,尽管还是在重复老一套,却说得津津有味,然后问我:“小家伙,你以前抓过多少只老鼠啊?”若论智力,我自信比老黑高出很多,可若论力气和勇气,我绝对比不了老黑,话虽如此,当我听到老黑这样发问时,还是感到非常难为情。不过,事实毕竟是事实,不能不如实相告。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其实我一直想捉老鼠,只是还没有捉到过一只呢。”老黑哈哈大笑起来,自鼻头两侧支棱出来的长须子抖个不停。老黑原本就是个目空一切的主儿,根本没有什么头脑。所以只要我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咕噜声,假装极其恭顺地在聆听他吹牛的话,他便是只很容易对付的猫。和他熟识之后,我很快就摸到了他的这个脾性,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勉为其难地为自己辩解,只会使局面越发变得对自己不利,这是很不明智的。不如索性由着他炫耀自己捉老鼠的光辉历史,把他糊弄过去算了。打定主意后,我便诱导他说:“像你这样的前辈,一定捉过很多老鼠喽。”他果然是顺杆爬,十分得意地回答:“也不算太多吧,反正三四十只总是有的。”然后他又说,“一两百只老鼠,老子一个人也不在话下,可要是碰到黄鼠狼就犯难了。有一次,老子遭遇了黄鼠狼,可算是领教了。”“是吗?真的?”我随声附和着。老黑眨巴着大眼睛说:“那是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我家主人拿着一袋石灰要放进檐廊下面去的时候,你猜怎么着,一只大黄鼠狼受了惊吓,猛地蹿了出来。”“呀!”我惊呼了一声。老黑接着说:“说是黄鼠狼,其实比老鼠稍大一点儿。我喊了一声:‘小畜生,看你往哪儿跑!’老子就在后面紧追不放,一直把他追进了地沟里。”“哇,你真有本事!”我为他喝彩。“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关键的时候,这家伙使出了他的最后一招——放臭屁。哎呀,别提多臭了!打那以后,一看见黄鼠狼我就犯恶心。”说到这里,老黑仿佛又闻到了去年的臭味儿似的,伸出一个前肢在鼻头上来回蹭了两三遍。我也挺同情他的,想给他打打气,就说:“可是老鼠只要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可是个出名的捕鼠‘能手’,就是因为经常吃老鼠,你才这样丰满,毛色这样油亮吧?”我为了讨老黑的欢心,这样问道。没想到他喟然长叹一声道:“想起来真是没意思,不管老子怎样拼命捉老鼠,结果呢……世上没有比人类更加不讲道理的了。他们把我捉到的老鼠全都拿走,送到派出所去啦。警察不知道是谁捉到的,按照一只老鼠五分钱给予奖赏。我家老爷托老子的福,已经赚了一元五角钱了,可是从来没有给老子吃过一顿像样的饭食。你知道了吧,人类这东西,就是装模作样的强盗呀。”看来就连老黑这个无知的家伙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对这事甚为愤怒,连背上的毛都倒竖起来了。我看到他这副样子有点害怕了,安慰了老黑几句就赶紧回家了。从此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去捉老鼠。而且也没有给老黑当跟班,跟着他到处去寻找老鼠以外的美食。吃美食,哪比得上睡大觉舒服啊。看来住在教师家里,连咱猫族也会染上教师的那种惰性。不小心着点,说不定很快会患上胃病呢。

说到教师,联想到我家主人,近来他似乎也悟出自己在水彩画上终究不会有什么成就的,因为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记里写了如下一段话:

在今天的聚会上第一次见到某公,据说他曾是个放荡不羁之人,果真是风流倜傥,很像个情场老手。与其说此类善解风情的男人,因甚得女人欢心而风流,倒不如说他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这般风流更确切些。听说他娶了个艺伎做老婆,真真羡煞人也!其实,那些个说人家风流的人,多数是自己缺少风流的资格罢了。而以情场老手自居的那些人中,也有许多人并不具备风流的资格。这些人并非被逼无奈,却硬要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他们就如同我画的水彩画那样,纯粹是瞎耽误工夫。尽管如此,他们却自我感觉甚好,以为只有自己才配叫作风流人。如果只要去酒馆喝喝酒,造访一下“待合”[11]就可称为情场老手的话,那么我也有理由说,我能够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水彩画家了。正如我画水彩画不如不画一样,比起那些冒充情场老手的蠢货来,反倒是乡下来的土里土气的呆子要高尚些。

对于主人这番“情场老手论”,我难以苟同。况且,羡慕别人娶艺伎为妻这等卑劣的想法,作为为人师表的主人,是不应该说出来的。不过,他对自己的水彩画的点评倒是蛮准确的。尽管主人如此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自负心却难以去除。隔了两天,他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记中写道:

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觉得怎么也画不好而弃之一边的水彩画,不知何人给它镶了个漂亮的画框,挂在楣窗上。这幅画一旦被装进画框,连我自己也突然间觉得很像样了,满心喜悦。如此一来这幅画还真是不错。我独自终日欣赏,就在这时,天亮了,我醒来一看,那幅拙劣如旧的画也随着旭日东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了。

可见主人连睡梦里也在担心自己的水彩画不如人。如此看来,我家主人不要说是水彩画家,就连老夫子日记里谈论的所谓“情场老手”也不够格喽。

主人梦见水彩画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见,戴着金丝眼镜的美学家前来拜访主人了。他刚一坐下,开口就问:“画得怎么样啦?”主人貌似平静地回答:“遵从你的忠告,我正在努力写生。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通过写生的方式,能够充分理解过去不曾留意的物体形态和色彩的细微变化等。西洋人自古就主张写生,所以西方绘画才会有今天的辉煌成就。真不愧是安德烈·德尔·萨托啊。”他只字未提日记的事,却再一次赞美了一番安德烈·德尔·萨托。美学家一边笑,一边搔着头说:“实话跟你说吧,那是我瞎编的。”“什么瞎编的?”主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愚弄。“还不明白?就是你一个劲儿赞叹的那个安德烈·德尔·萨托呀。那是我随口胡编的。没想到老兄竟然真的相信了。哈哈哈……”美学家大为开心。我在檐廊上听到这番对话,不禁想象起主人在今天的日记里会怎样记下此事。这位美学家是个专门以胡诌八扯一些没影儿的事愚弄别人为唯一乐趣的家伙。他似乎根本没有顾及安德烈·德尔·萨托这个玩笑会给主人的情绪造成怎样的震动,得意扬扬地继续说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人们就把它当真是常有的事,所以就感觉开玩笑可以极大地激发滑稽美感,格外有趣!不久前,我对一个学生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12]曾经劝告并说服了吉本[13],没有用法文撰写其毕生大作《法国革命史》,而是改用英文出版了这部作品。谁知那个学生记忆力超强,一次在日本文学会发表演讲时,他一本正经地把我告诉他的话鹦鹉学舌了一遍,真是滑稽。当时听讲的有一百人左右,竟然都在认真倾听呢。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前些天,在一次有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提到了哈里逊[14]的历史小说《赛奥法诺》[15],我当即评论说:‘那部作品是历史小说中的白眉[16],尤其是那段女主人公之死的描绘,真是鬼气袭人啊。’我话音刚落,坐在对面的一位‘无所不知’先生马上附和道:‘不错,不错,那段描写可谓妙笔生花呀。’我由此知道那个家伙也和我一样,并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患神经性胃病的主人瞪大了眼睛问道:“你这样信口胡编,万一对方读过那部书,你可怎么下台呢?”主人的问话给我的感觉,似乎是骗人没有关系,只是被人揭穿的话,太难堪了。美学家却毫不在意,说道:“怕什么,遇到那种情况,只要说是和另外一本书搞混了什么的,不就行啦。”说罢就“嘎嘎嘎”地笑起来。别看这位美学家戴着金丝边眼镜,他的德行却和车夫家的那只老黑不相上下。主人默默地吸着日出牌香烟,吐着烟圈,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可没你那个胆子”。那美学家也露出“正因为你缺乏胆量,所以再怎么画也画不出像样的来”的眼神,接着说下去,“不过话说回来,玩笑归玩笑,绘画这件事的确非常难。据说列昂纳多·达·芬奇[17]曾命他的弟子照着教堂墙壁上的污渍写生。这也自有其道理,上茅房时,只要一门心思盯着那渗着雨水的墙面看,自成一幅绝妙的天然图案。老兄若用心去茅房写写生,肯定会画出一幅非常有趣的图案画来。”“你又在骗人吧?”“没有啊,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你不觉得他说的颇有见地吗?达·芬奇也很可能这么说呀。”主人说:“嗯,确实是很有见地。”主人表面上认输了,不过,到现在他似乎还没有在茅房里写生过呢。

车夫家的老黑,后来成了跛子。他那很有光泽的毛也逐渐褪色、脱落了。我曾经赞美过的那双比琥珀还要明亮的眼睛里现在满是眼屎,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变得意志消沉、体格也日趋衰弱了。我在茶树园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我问他:“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黄鼠狼的臭屁和鱼铺老板的扁担把我害苦啦。”

在赤松林之间点缀出两三层红色的红叶如往昔梦境一般掉落,洗手钵旁边交替飘落花瓣的红白山茶花也已散尽。照在南面三间半[18]长的廊子上的冬天的阳光早早就已倾斜,几乎天天刮起寒冷的北风,我睡午觉的时间仿佛也被缩短了。

主人每天都到学校去,一回到家就钻进书斋里。客人一来,他就对人家唠叨:“干教师烦死了,烦死了。”水彩画也很少画了。他还说胃散也没有效果,不再吃了。白天,两个小孩子一天不落地去上幼儿园,倒是清静。她们一回来,就唱歌、拍球,有时揪着我的尾巴,把我倒提起来。

我因为没福气吃美食,所以没长胖,不过体格还算健康,也没有变成跛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日子。老鼠我是坚决不捉的,到现在还是讨厌那个女仆,尽管仍然没有人给我起名字,但是欲望这东西是没有穷尽的,我打算这辈子就做个无名猫,在这个教师家里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