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与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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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科拉科夫斯基的扛鼎之作(4)

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21]

但若进一步分析也不可否认,又正是马克思本人的某些思想特点,才会使这本想要跳出他的立场来研究他的思想的著作,在一个奉行马克思主义的国家遇到了障碍。只不过,要是按照科拉科夫斯基的看法,这责任也不应由马克思一个人承担,比如他在书中又讲到了,恩格斯如何跟马克思显出了“不同”,而列宁又如何对马克思进行了“修正”等等。然而,如果想让人们了解这些闻所未闻的情况,以便获得更多的松动契机和参考视点,那也总要让他们先有机会读到此书才行吧?

无论如何,正是在这样的僵局中,这部书的另一个译本总还算是幸运的,而它的那一批译者也应算是幸运的。在领衔工作的三位老译者中间,即使是现已辞世的马元德先生,也至少见过远流版的第一卷,而张金言先生和高铦先生则都还健在,并马上就要见到整部书的联经版了。当然,在这里必须特别提出,这种幸运首先要归于钱永祥先生的功德,——自从我在一次会上顺口提到了此事,并拜托他帮忙寻找一家合适的出版社,他就一直在热心地牵挂着这部书,并终于说动了有名的联经出版社,从而实现了译者心中久有的夙愿。还要顺便再交代一句,张金言先生在我攻读博士的年代,正担任着社科院哲学所的研究员,算起来恰是我当年的师长,而高铦先生也同样任职于社科院,并曾为我的“人文与社会译丛”贡献良多,因此,只要能够效劳,我总应当义不容辞;而钱永祥先生虽与我见面不多,而我在同他论学时也曾不遑相让,但他却不仅让我见识了儒雅与宽容,也让我从他那里看到了热心与能力。

令人扼腕的是,如果“假设史学”在学术上是合法的,那么,只要我们的前辈在跨过当年那个十字路口之前,哪怕再只多读过科拉科夫斯基的这一部书,甚至只多读过他这部书的第一卷,或许整部的中国现代史就足可重写了。然而,这种“假设”毕竟也只是思想上的假设,而已然演成历史的沉重事实则是,正由于人们当年读到的书实在太少,尤其是,他们既未能在中学和西学之间求得平衡,又未能到西方学术的内部——比如在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之间、平等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之间——去求得平衡,由此才造成了德国的理论话语的一家独大。而正是由于这个缘故——

即使只是从表面的事态来看,在某种迄今尚且难知其详的历史语境中,这种“德国话语”的突然上升,既是跟共产主义的运动互为因果的,又整整笼罩中国的意识形态将近百年。所以,不管人们对于这种丕变的好恶如何,它在现代历史中都具有着“唯此为大”的地位。[22]

当然话说回来,虽然史学研究是可以假设的,但历史本身却又不能去假设。再者说,我又在其他文章中平心地讲过,即使如此历史也未必就注定悲观,因为纵然是在它的磕磕绊绊中,还是照样“涌现出了各种各样的志士仁人,他们虽有不同的倾向、专业与方式,也充满了纠纷、辩论与争斗,却总还足以去代表和统领民众,让中国逐步摆脱了被动挨打的局面”[23]。也正因为这样,尽管回溯历史时只能是举手无悔的,可我们一旦向前去筹划历史,却又可以去争取未来的转机。事实上,在上一代更具学术冲动的人们中间,还是颇有人曾经想要精心研读马克思的;而且,当年有关“真理标准”的热烈讨论,也曾以其令人振奋的解放效应,从这种思想的内部证明了它的弹性,从而相当程度地鼓舞过大家的士气。

说到这里,请允许我不得已而稍微跳跃一下。——无论如何,撇开那些曾经使人深感苦痛的,但毕竟仍然相对细小的历史弯路,而以“长时段”的尺度来从大处着眼,那么,我们纵观当今这个小小的星球,会发现那些较为贴近理想的区域,如北欧,恰是由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合力塑造的,而且,在那里也不能说就没有马克思的影子,当然也同样包括曾经被他苛责的同道。所以,正如英国哲学家雷蒙·高伊斯在他的近作中所说,政治研究还是要去聚焦于现实政治,这尤其是因为它的规范性研究,总还是要源自具体的历史的权力形态,其中也当然包括来自意识形态的力量。由此,我们就应当转念这么看:实则乌托邦冲动并不是要去试图描绘完美的社会,而是要去思考政治中的不可能,以及去表达那些在当今条件下无法实现的、根深蒂固的愿望,并且去想象怎样才能变革那些看似不可改变的条件。[24]

我们基于这样的认识,再回到科拉科夫斯基的案例上来,也就不免要充满遗憾地想到,如果当年克里姆林宫里的官僚,不是对于东欧的新马克思主义进行蛮不讲理的打压,驱逐了这样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能够兼听则明、从善如流和因势利导,那么,他们的社会或许就还会留有更多的活力,也不至于就这么“一条道走到黑”,干脆让整个体制完全锈蚀和咬死了,终竟在一夕间就分崩离析地败亡。由此看来,只弄几个萧规曹随、死记硬背的工程师去接续坐庄——他们不仅自己毫无理论上的素养、才能和兴趣,还蛮横地不许人们去越出雷池一步,从而让这种思想失去了跟现实对话的能力和跟上历史步伐的弹性——那才是最大程度地曲解和危害了马克思。怪不得马克思到了晚年竟会恼怒地说,反正他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

所以九九归一,一方面,既然现代中国在遭遇西方的过程中,反正已脱不开马克思主义的路径依赖,那么,就无论如何都不能撇开或绕过它,相反倒要正襟危坐地研究它,包括从文化史、社会史和思想史的层面,对它进行真正富于学术价值的探讨。而另一方面,则又必须清醒地意识此中的两难,也就是说,既然马克思本来是一位哲学家,那就理应以一位哲学家而待之,这可以说是对他最好的尊重和礼遇;只可惜,他的学说本身所带有的那种爆炸性力量,以及由此所导致的一连串多米诺骨牌式的社会运动,却又往往迫使人们不能以哲学家待之。因此,我们必须充满辩证精神地看到:这样的抬高,从另一侧面来说却又是贬低;这样的尊崇,从另一侧面来说却又是轻慢;这样的神话化,从另一侧面来说却又是悲剧性的。

由此回想起,我在介绍史傅德教授(Fred E.Schrader)的成果时,曾经提及他以最切近真实的材料,展示了马克思本人的实际工作状态,包括他那学者式的独处生活、他的种种研究计划、他的藏书与阅读范围,以及他种种的精神疑虑、理论风险和思想赌注。而由此一来,正是——

这样一位鲜为人知的马克思,读来竟更觉似曾相识,仿佛就忙碌在邻近的哪间书房里,正一边书写和涂改着读书笔记,一边构想和调整着写作计划。于是,跟这样的一位马克思,我们也就更能平心和平等地对话,既然他实不过跟我们一样,都是在朝未知世界进行尝试性的探险。[25]

——说白了:又有哪个真正的学者不是这样,既像一位掉书袋的学究,又像一名大无畏的斗士,既充满了澄清错误的精神,又充满了汲取新知的渴望呢?

由此又回想起,当我前些年到特利尔大学去讲学时,曾发现马克思故居的留言簿上,十有八九竟都是用中文写下的。那种情景至今都还历历在目,它最突出地表明了这样一个坚硬的事实:至少是在名义上,如今把其他各国的马克思主义者都加在一起,也不会有中国一个国家的多了。也正因此,即使马克思对中国的现代化运动来说,也许只是个相对遥远的“第一推动”,但他仍将在这片土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考虑到这一点,我也曾援笔在那里写下了——“我是作为一个人,来访问另一个人”的留言。是啊,也只有把他当作一位可以攀谈的人,而不是当作一尊不能平视的神,我们才能更加真切如实地了解他。而我们现在打开这样一部艰深而厚重的著作,也正是想要通过科拉科夫斯基的介绍,来平心和平实地造访这样一个人,——当然还有我在这里未及细谈的,在这样一个人身后的长长而重重的背影。

2016年2月17日下午于三亚湾·双台阁

注释:

[1]衣俊卿:“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译丛总序”,[波兰]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走向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关于当代左派的文集》,姜海波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4—15页。

[2][波兰]马雷克·西柯拉:“波兰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演进:以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的哲学为例”,纪逗译,《学术交流》,2015年第7期。

[3]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自由、名誉、欺骗和背叛:日常生活札记》,唐少杰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89页。

[4]刘东:“苦痛生珠”,《思想的浮冰》,第248页。

[5]黄继锋:《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82—83页。

[6]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自由、名誉、欺骗和背叛:日常生活札记》,第92页。

[7]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唐少杰等译,第一卷,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76页。

[8]参阅[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李扬等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

[9]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一卷,第335页。

[10]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一卷,第178—179页。

[11]参阅[英]以赛亚·伯林、[波兰]贝阿塔·波兰诺夫斯卡–塞古尔斯卡:《未完的对话》,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100、155页。

[12]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一卷,第423页。

[13][德]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8页。

[14][德]卡尔·马克思、[德]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41页。

[15]刘东:“进化与革命——现代中国的思想丕变”,见本书第135—136页。

[16]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4页。

[17]弗里德里希·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244页。

[18]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一卷,第352页。

[19]刘东:《再造传统:带着警觉加入全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8页。

[20]衣俊卿:“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译丛总序”,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走向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关于当代左派的文集》,第25页。

[21]卡尔·马克思:“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1页。

[22]刘东:“进化与革命——现代中国的思想丕变”,见本书第131页。

[23]刘东:“《齿痛》到《药》的变幻:那个时代的拿来主义”,《道术与天下》,第227页。

[24]参阅Raymond Geuss,Reality and Its Dreams,Cambridge,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6。

[25]刘东:“卷首语”,《中国学术》,第十九、二十合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