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理解索尔仁尼琴的难度(3)
无可否认,索尔仁尼琴为了支持自己的“翻案”,已经在《红轮》中提供了足够充足的证据,来说明在斯托雷平统治下的历史阶段,其实正是俄罗斯现代历史中最有前途的时期。然则,对于大多数并非专攻俄国史的读者来说,一旦遭遇到围绕这类“翻案文章”的争论,就会由于无力去亲自检验各方的证据,而难免在心智上感到怅惘甚至绝望。不过,这里还可以提供一个建议,或许可以把读者从“一团乱麻”的争辩中解救出来,那就是姑且悬置历史学家对于“真相”的争论,而只把索尔仁尼琴笔下的斯托雷平,看作他为自己建构出来的一种“理想类型”。从这个角度来看,无论他所提供的论述是否于史有征,或者无论他所提出的历史假设是否证据充足,总归都反映了他为俄罗斯所苦苦寻求的出路。这条作为理想而虚拟出来的出路,在小心翼翼地追求着保守与改革之间的平衡,并在一种不可言说的微妙张力中,试图同时顾及共同体的生存与发展,而这种“必要的张力”照索氏看来,正是当年摆在俄罗斯面前的唯一可行之路。由此我们可以这么说,即使立场不同的历史学家永远不能找到共识,也不可磨灭索尔仁尼琴于此找到的“真实”,因为那种“真实”毋宁是他“心中的真实”,是他为自己祖国所找到的“理想路径”。
顺理成章的是,一旦我们沿着前文预留的这条线索,再来思考索氏晚年提出的“如何安顿俄罗斯”的问题,就几乎可以代他道出逻辑的答案了。正如本书作者就此而写到的:
和自己笔下的斯托雷平一样,他希望能找到一条“平衡之路”:一方面,俄罗斯是不可能通过照搬传统完成重建,安立于现代世界的。应当允许和鼓励它主动吸纳一些主流价值,以更好地融入国际秩序。另一方面,又应始终强调对某些本土特殊经验、传统的坚守,以此保证共同体必需的向心力,同时也能对那些抽象规则加以补充与制衡,降低改革的风险与成本。与之相对的,索尔仁尼琴心目中最糟糕的一种选择,无疑是重复《红轮》中的“二月革命之路”,既彻底摈弃俄罗斯传统、自我限制了改革道路的多样性,又不能真正理解塑造了那些主流价值的西方文化精义,而只是盲目模仿那些最具感官冲击力和煽动效果的所谓成功秘诀。[13]
也许,更偏向“理论”而非“心智”的书生,或者更主张索性“全盘西化”的读者,会觉得这种小心翼翼和左右为难,实在是太不“彻底”和太不“快意”了。然而,这样的国际“夹缝”虽不够惬意,但毕竟正是俄罗斯所处的实际生存环境,并且由此在索尔仁尼琴看来,才正是祖国唯一能够谋求生存的道路。换句话说,一生中以“毫不妥协”为特色的索氏,到了其生命行将终结的晚年,却已发现唯一可以穿过险境的道路,偏偏又是在“夹缝”中间求得生存。——那狭小而憋屈的“夹缝”,存在于西方和东方的文化板块之间,存在于俄罗斯和北约的地缘政治之间,也存在于道德标准与消费欲望的落差之间。正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妨这么说,对于“前马克思主义者”索尔仁尼琴来说,他对于历史人物斯托雷平的选择,以及对于历史上的东正教传统的选择,都无非属于“别无选择”的选择。——在他的国家中除了这样的传统,已经再没有别的什么传统了,而传统又正是他唯一可倚靠的力量,以便去抵挡“红轮”和平衡“现代性”。
说到这里,我们就可以再凭着“一以贯之”的思路,来解释索氏对普京的有限肯定了。当今俄罗斯的现实政治,自然是好坏参半、鱼龙混杂、不如理想的。不过,如果我们读过祖博克的《失败的帝国》,又可以知道俄国也曾热情拥抱过西方,而它之所以荡了回去,又都是缘于西方的自私、短视与逼迫,或者说,缘于西方自身需要预设“假想敌”的政治结构。这又是一种文化和地缘的“夹缝”,而这样的一种尴尬和为难的态势,又正巧符合索尔仁尼琴本人由来已久的判断,那判断来自他对于西方的长期亲眼目睹。正因为这样,为了他所钟爱的祖国,他还是只能在夹缝中谋求生存,还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正如我在以前的文章中指出的:“在索尔仁尼琴那里,虽说沙皇时代的俄国,和普京时代的俄国,也未见得就怎样好,然而相形之下,却只有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和叶利钦时代的俄国,才是千真万确地糟透了!由此,他就必须在心念中,回到那个未被红轮碾过的过去,哪怕它说穿了也难免是‘发明的传统’,甚至正因为那在后世也只能表现为‘发明的传统’,以期为祖国和人类的未来,保护选择的多样性、进路的歧异性,和发展的开放性。”[14]——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五
于是九九归一,我便试着提出索尔仁尼琴的选择,归根到底又可以被归结为“逃回传统”。看来,本书作者对此是表示有条件的接受的,所以她又为“逃回”二字打上了引号,以便区别于她本人的下述观察:
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只是从激进的革命者、庸俗化的唯物论上闻到了危险的气息,那么索尔仁尼琴已经实实在在地看到了灾难性的结局。加上对20世纪西方社会的近距离观察,他比自己的前辈更有理由质疑西方模式的普适与完美。他的选择,已然是历史“试错”后的决定。同样,作为某种“受辱的民族自尊”的强烈反弹,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还可以选择以激烈的态度大力鼓吹“俄罗斯精神的优越性”,强调东正教比西欧宗教更纯洁、神圣,并对外表现出泛斯拉夫主义以至沙文主义的鲜明倾向;而身处“倾塌的俄罗斯”,索尔仁尼琴从客观上也已经很难再表现出这样的优越感和“外扩”信心。[15]
这都属于非常细致的内部观察,同时也都有助于为索氏去具体辩诬。
由此还可再做一些引申。从思想的方式和起点来判断,如果当年的“全盘西化”——以及我们曾经有样学样的“全盘苏化”——都是从某种作为乌托邦的“理想国”开始起步,再从正面推到它的负面或反面,并由此才基于两种不共戴天的立场,同时向索尔仁尼琴发起了尖锐的批判,那么,“逃回传统”在他这里则意味着,人们是要从当下的恶劣现状出发,再从这种负面或反面推向它的正面,并为此才不得不去遥想和“发明”传统。实际上,正因为同样有了这类的体验,我才为“人文与社会译丛”选中了斯维特兰娜·博伊姆的《怀旧的未来》,并且在以往的文章中引用了书中的妙语——“现代俄语里有一句俗话说,过去变得比未来更难以预测。”[16]
也正因为这样,还是基于那种“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逻辑,我大概要比本书作者更看重过去的传统,所以甚至都不觉得还有多大必要,再去小心翼翼地为索尔仁尼琴进行辩诬。事实上,当陈寅恪在本院里吟哦“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17]的时候,当他自述“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18]的时候,他也同样体验到了在两大文化板块间的狭小“夹缝”,而当他又从历史的负面去推想它的正面时,他也同样是目睹了那个残暴历史车轮——尽管他没用“红轮”来形容它——的无情碾轧:
余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盖验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荣悴,则知五十年来,如车轮之逆转,似有合于所谓退化论之说者。[19]
既然历史的车轮是如此之不仁,既然它名为“进步”而实乃“退化”,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去怀想那个相对还不太坏的过去,以便从中找到衡量整个社会的实际存在过的标准呢?实在说来,若没有这个在思想上尚可倚赖的传统,那我当下在这个清华园里会更感到不自在,因为至少当年在隔壁的院子里,还可以享有放言无忌,哪怕是说了也白说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真正激发我频频要为此发笔的,就并不是自己心中的既定结论,碰巧总是在跟索尔仁尼琴若合符节,而是我自己体验过的生活困局,在很多方面都跟这位作家有着同感。
最后还要说明,自己写作这篇评论文章的时候,正巧受邀来到法国的首都访问,而且,当我写到这个结尾部分的时候,又碰巧恰值法兰西共和国的“国庆日”。整个巴黎天空都充满了轰隆隆的飞机表演声,甚至直到深夜还从埃菲尔铁塔那边传来燃放烟火的礼炮声,在不停地既打断、又勾起自己的沉思。看起来,尽管据说不久前有很多炸药被人偷走,使得警戒的级别不得不调到了最高,但这并没有破坏人们过节的兴致,而头顶上那只令人生畏的恐怖的“靴子”,也并没有像大家担心的那样掉下来。——此情此景,又使我不由想起了一句老话:“革命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那是“革命导师”最充满鼓动力量的名言,而其间的激情我也曾在本国亲身体验过。不管怎么说,激情澎湃地去攻占巴士底狱,还在行军途中去即兴创作豪迈的《马赛曲》,那都属于人生中相当过瘾的事情,这种情绪也注定是很容易传染的,由此才依次有了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中国革命,甚至越南革命、柬埔寨革命、菲律宾革命……只不过人们正在兴头上,恐怕也很难同时就败兴地想到,等把这个“盛大节日”过完以后,日子又该怎么往下过?
好了,这种后悔药也吃了不少了,还是回到我们的当务之急,来完成这篇文章所要评论的吧。——我曾向本书的作者这样询问过,尽管你已经列举了造成俄罗斯苦难的历程,从而造成索尔仁尼琴成就的种种肇因,然而,要是压根儿就没有先期发生在法国的那个“大革命”,你所列举的这些条件还能算是充分的吗?它们就足以烧毁被索氏如此珍爱的俄罗斯传统吗?
2015年7月15日于巴黎法国人文中心
注释:
[1]刘东:“苦痛生珠”,《思想的浮冰》,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47—248页。
[2]刘东:“伟大之后的伟大:从《索尔仁尼琴传》看俄国文学传统”,《自由与传统》,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64页。
[3][俄罗斯]利季娅·丘可夫斯卡娅:《捍卫记忆:利季娅作品选》,蓝英年、徐振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7页。
[4][俄罗斯]安娜·阿赫玛托娃,“安魂曲,1935—1940·代序”,转引自[美]安妮·阿普尔鲍姆:《古拉格:一部历史》,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楷体字为引者为表强调所改,本书余同。
[5]参阅刘东:“黑天的故事——‘文革’时代的地下手抄本”,《道术与天下》,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2—82页。
[6]龙瑜宬:《巨石之下:索尔仁尼琴的反抗性写作》,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09页。
[7]龙瑜宬:《巨石之下:索尔仁尼琴的反抗性写作》,第103页。
[8][俄罗斯]索尔仁尼琴:《1916年10月》(《红轮》第二卷),第400页;转引自龙瑜宬:《巨石之下:索尔仁尼琴的反抗性写作》,第118页。
[9]刘东:“国学院里的德里克”,[美]阿里夫·德里克主讲:《后革命时代的中国》,李冠南、董一格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31—332页。
[10]参阅[美]凯瑟琳·扎科特、迈克尔·扎科特:《施特劳斯的真相:政治哲学与美国民主》,宋菲菲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
[11]龙瑜宬:《巨石之下:索尔仁尼琴的反抗性写作》,第129—130页。
[12]索尔仁尼琴:《1914年8月》(《红轮》第三卷),第666页,转引自龙瑜宬:《巨石之下:索尔仁尼琴的反抗性写作》,第131页。
[13]龙瑜宬:《巨石之下:索尔仁尼琴的反抗性写作》,第156页。
[14]刘东:“苦痛生珠”,《思想的浮冰》,第248—249页。
[15]龙瑜宬:《巨石之下:索尔仁尼琴的反抗性写作》,第198—199页。
[16][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导言,第2页。
[17]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序》。
[18]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
[19]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寒柳堂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