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草叶集(7)

89 意外

应该说，事故，就像巫婆的传说一样，并不存在，需要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我根本不相信事故，都只是注意力分散惹的祸。一个人被电车撞到，在路上行李被偷，被骗子勒索让你名誉扫地，暴饮暴食损坏了胃肠功能——还有呢？为什么你不多加小心？世界是危险的，生活中的意外随时随地都会出现，这种危险和可能性伴随着一个人的生活。是的，也许这种可能性为一个人的生活提供了更深入的持续性和紧张度。你只要想一想，如果一个人的生活或是这个世界缺少了意外，将会是怎样？这是多么骄傲的自信，多么自负的目中无人、高高在上！不，意外在你生活中的每一瞬间都能发生，东西、环境、人、化学物品、静止的物理画面：这些都有可能和你对着干。所以要小心。不要畏首畏尾，而要以一个人的标准，严肃、唯物地高度集中注意力。也要一直谨记，当意外发生时，并不是什么狡猾的阴谋在肆无忌惮地和你作对，而是你太脆弱、太懒惰、太渺小。根本不存在什么“电车事故”，只有你、电车和自然规律。

90 喋喋不休的人

喋喋不休的习惯对大多数人来说已成为了生活的准则。只要活着，他们就会一直喋喋不休，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他们不思考，只会张嘴喋喋不休，只有这样他们才觉得自己活着。但事实上，相比起真正思考的人来说，这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只会喋喋不休，而喋喋不休的人，从不思考。思考者只会倾听；当无法继续再倾听时，他们就开始说话或是写作，可是只有到万不得已时他们才会这样做。不，对喋喋不休的人来说，铺天盖地的话语是生活的必需品，它能解释冗长的信息、基本的需求、粗俗的品位和浅薄的思想，并由感觉器官来传达。他们若不这样做，就会意志消沉。这样的人不消化物质；他只会将吸收的生鲜物质原样吐出。对他们来说，把舌头当成门锁的使命和威胁并不存在。他们用碎片式的语言填塞世界，直到无法继续承受：喋喋不休者发声时，物质消失了，世界充盈着琐碎的语言。

91 聆听和听者

你并不是一直都拥有聆听的权利。特别是当唠叨的人在说话时，你是迟早要做出回答的。当然这肯定不比一直隐身于人群中做个听众，且只通过作品向世界发声更有吸引力、更舒坦——只通过作品，可以是一本书或是一双制作精良的鞋，或是一种恰巧稳定而平衡的存在。这样才是最美妙的；但生活不会这么便宜你的。你要倾听，但不是像那样或是舒服地，或是骄傲地，或是鄙夷地听着；你无权这样做，因为你是人，你的同伴有权对你提出问题。不，你应该像参加纪念仪式一样，认真倾听。而且只能负责任地倾听，要不断地做记录：一个秘密、一个标准、人类文化的自觉意识。但有时你也需要发言，抖一抖你倾听的斗篷，赤身走上舞台，手中握着高贵的战斗武器——真理。如果一个人否定真理，那他就没有资格倾听。

92 森林和松树

森林中，有些东西非常特别，尤其是松树林中。不仅是松树林中那幽暗得浑然一体的沉默，还有那深沉的阴影、高耸入云的伟岸和虔诚的姿态亦令人震撼。一座大森林以摄人心魄的生命意志表达着自然的力量。请想一想，是怎样的力量和意志造就了这片单株树高达五十米的松树林！大自然建造起这样一座森林，挥霍了多少种子，多少雌雄花蕊，多少次尝试，泼洒了多少阳光和雨露！这生存是多么坚定而深沉啊，除了存在，除了生长，除了长达几世纪的坚守，别无他求，它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呼吸着回应这世界，不去侵犯他者，为数以亿计的生灵提供了家园和生命的权利。这百英亩的松树林是一个如此伟大而智慧的生态群落。它以巨大的树干同时回应着天与地。空闲时，去森林中走走吧。

93 大自然既神圣，又无趣

当你前往森林、草原或海边旅游时，你的心中充满了神圣而壮阔的向往，不要骗自己：你知道，你的内心深处真正感兴趣的不是别的，只有人。一个喧闹的咖啡馆与大西洋和撒哈拉沙漠，或是喀尔巴阡针叶林一样有趣。是的，当认清实质，揭开秘密后，你会发现，勃朗峰还不如一个人有意思。你赞叹大自然的广阔无边，尽力让你的气质与大自然的生命力合而为一，但不要羞于承认，也不要否认，对你来说，如果不能与你相熟之人的命运扯上关系，即使最神圣的大自然的游戏也会很快地失去它的趣味和魅力。假如人不踏上大自然广阔的舞台，那么浪漫的风景就会在短时间内变得毫无意义，并且显得无聊、平庸。但你的思想、兴趣才是真实的，永远不贫乏。你的什物、经历、作用、命运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实质，而不是勃朗峰。世界只是你偶然注意到的色彩和装饰；你的内心和意识颤抖着窥视这篇大胆的独白。其他所有的一切迟早都会变得了无生趣。

94 音乐

托尔斯泰说，音乐是最伟大的皮条客，是最危险的引诱。音乐声响起时，理解的道路开始变窄。音乐不需要理解。不要像理解“意义”一样去理解音乐，而是辐射、破坏、穿透、勾引、碰触我们内心的秘密和伤痛，揭开悉心隐藏的隐私。我们费尽心机使其就范——好像春天的洪水，摧毁了“意义”小心划分、耐心耕耘、细心劳作、费心规划、用心调教的土地。而音乐所及之处，“意义”的准则就宣告无效。在音乐展现出的神奇世界中，达成死亡夙愿的荒淫而病态之感受随处肆虐。音乐成灾。一个奉生活为具体认知、行为规范和现实真理的人，就应拒绝音乐，把耳朵合上。缺少了音乐，生活愈显可悲。但更人性、更坚忍、更悲哀，也更有“意义”。

95 幸运

热衷于谈论希腊人、波斯人、米底人、里底亚人这些古代民族及其首领个人命运的希罗多德建议，不要故意去恶意顶撞像星星般悬在我们头顶的幸运。所有古代民族，波斯人、巴比伦人、腓尼基人，一切古代宗教训诫都拒绝幸运的人受到它们幸运之星的庇护。这是神的旨意，因为命运不接受长久的运气：这是希罗多德在环游途中的体会，古老的神话、信仰和传说也是如此教导我们的。房子不属于你，你拥有的金子、女人、孩子，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名誉，就像赌局中的运气，都不一定属于你。属于你的一切都是暂时的：骰子会转向。这是神的意愿。

所以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幸运的波吕克罗忒斯和他的戒指、鱼与渔夫的故事那么动人。人类能感受到命运，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逃脱命运的掌控。但这些牺牲都是白费力气：神的旨意不可违抗。幸运残忍地对着你微笑，你若颤抖着走开，它便会跟上，让命运捉弄你、戕害你。

究竟什么是你的，什么是神无法从你身边带走的？只有工作，只有不计报酬、无关荣誉、不考虑结果的工作才是属于你的。只有当你不逃避、不顾忌命运时，这一切才有可能。只有劳累、汗水和牺牲属于你。其他的都会像晨雾般消散离去，仿佛蝴蝶的双翅，脆弱不堪。

96 旅伴

火车上和船上的旅客都觉得，他们走出了生活的条条框框，于是就开始夸夸其谈起来。他们容易受到感染，也更轻信他人，他们等待着奇迹的出现，怀揣着梦想，勇敢地对同伴眨着双眼。注意，请不要伤害他们。他们在不经意间痴痴地向你走来，怀抱着动人的希冀向你提出问题，例如：“你觉得午夜时分瓦拉德会出现满月吗？”你要报以微笑，默不作答。不要拒绝他们，因为火车或轮船开启了他们的梦想之旅，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对他们来说，一切变化都是奇迹），他们很敏感。你要微笑、点头，然后接着看书或转向窗外。不要让他们觉得奇迹并不存在。是的，不要浇灭他们对奇迹的热情。你只要说，也许会出现满月，午夜时分，在瓦拉德。一个字也不要多。

97 淫欲

多数人在极富挑战的性关系中会受到致命的伤害。他们的高傲既无法承受爱，也忍受不了不爱；与同居一样，孤单也让人痛苦；他们或是藏于猪圈，或是扮演受伤后心怀怨恨的孤傲角色。

若我们能及时学习贤德，那么对于控制肉欲就更有力量。持久的“感官方法”并不存在；也许友情也不会长久；任何人性的，都无法长久。人生层面不存在情感的“五年计划”；只存在无法趋于完美的状态。“强大的感觉”总是提前来到，最容易受伤。一如生活要经受住巨大的苦难一般，我们的感觉也应暂时抵御烧灼的痛苦。要知道，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忍耐。若有人能强大到将这种冲动转化为更高尚的意志，在工作的闷罐中化解此种冲动，用卑劣的蒸馏器从这种力量中提取出高傲：这样做很聪明。但这是生活中最困难的事情。

98 别人的期待并不重要

别人对你有所期待，当早上或下午的时候，时间在一点点过去，而你却还没完成工作。你会着急吗？你很着急，尤其注意你生活唯一的意义，还有你的工作，是因为别人对你有所期待？让他们等着吧。什么都没有你的工作重要。时间不重要——不要管它，时间会扰乱你的工作。

一天中的时段，就像不管是谁抱着什么目的，对你有所期待一样，都不重要？若你过早地放弃了工作，以便为了健康原因而去旁顾他务，或是在晴朗的日子散个步，或是找到一处疗效显著的温泉泡上一会儿，这些都不重要。你的爱人也一样，如果你继续等待，你将会错失与有权有势者的友情。一切人和事都无关紧要，因为你终将消亡，而即便到了那一刻，你也要完成工作。谨记这条，不要再去关心什么时针和日历。

99 善意的快速反应

因为不只存在善意的懒散，善意的快速反应也是一种罪过，这就是注意力涣散而表现出的过分热情，有些人因此而不断地出入各种场所，或是为了做些有意思的事而频繁地更换工作、改变生活状态——他们不假思索地擦干眼泪，拿起电话处理丧事或婚姻危机，不断地与人握手，匆忙地向刚刚失去孩子的父母表达哀思，通常也会轻率地干涉他人的生活。他们对癌症病人说：多吃点西瓜；不分青红皂白地让情绪崩溃的人看卓别林最新的默片。这些流动的商贩向善良和同情出售廉价、危险的商品。他们给病人提供马铃薯糖。不要接受他们的好意，把他们提供的廉价马铃薯糖吐出来！

100 要求

让你的心灵毫不妥协地追求品质。这是最重要的。人类世界是贪婪的，但绝不挑剔。你要有节制地保持高度的品位。这个世界越来越走向统一，变成伍尔沃斯商店，低廉的出口让人只用六个福林就能买到任何东西，以快速、廉价和低劣的品质满足了追求享受者的日常欲望。这种大众化满足的危险在生活和精神的各个领域显现出来。一种文化，不只是当野蛮人拿着战斧出现在雅典和罗马的中心广场上时，才会消亡。当这些毫无品位可言的野蛮人在文化中心开始进行大规模商品贸易时，文化也将消亡。你要学会选择。不要挑剔地、痛苦地选择，而要秉持严格、无情的态度。你不能在道德和精神领域保持较高的品位，你也不能总是说：这个高贵，那个伪劣，这个值钱，那个廉价。这是你的事，因为你是人，你要保持作为人的品质。

101 头疼

如果头疼持续好几天，而且一直反复发作，就应该去找一个可信的眼科专家，让他做一些必要的检查；然后再去看内科大夫。

一般来说，大部分的头疼都是由尼古丁，或是天气、环境气压、冷暖气流造成的温度变化等原因造成的，极少会由饮食问题引起，血液循环的问题就更少见了。但神经敏感、胆小怕事，或是由于工作和环境造成的担忧也会引起头疼。我对严重的血管痉挛有以下几条建议：喝一杯滚烫的黑咖啡，拉上窗帘，在床上躺下，吞一两粒止疼片，在刺痛的头上敷个电热枕，安静地躺上一两个小时。这个方法肯定管用，治疗简单的血管痉挛和偏头痛万无一失。如果是其他的头疼症状，请马上前往眼科或内科就诊。

102 巨大的悲恸和行动

在因为受到沉重打击而感到内心痛苦时，你首先要意识到，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你是人。你还应该怎么想呢？你是人，也就是说你的爱人会死去，你的朋友会离开，你亲近的、你爱的一切事物都会像暴风中的尘土一般，远走高飞。这并不奇怪，而是自然规律，是理所当然的。若你不遭受巨大的打击，才是不正常的。你是人，所以你会受苦；而痛苦不会长久，因为你是人。

你在悲恸和经历打击时所表现出的行为都要遵循这一真理。永远不要把自己的痛苦展现在人前，也不要炫耀你的骄傲和自大。不要对自己否认痛苦，但你要知道，痛苦和打击一定会过去。人们应该这样想：“虽然对某人来说，重要的人——他的爱人——去世了，可他自己也会离开这世界。”你要接受痛苦，但别让人听见呻吟。第一，因为当你呻吟，当你热泪盈眶时，也具有一定的欺骗性。真正的痛苦是无言的；眼泪和叫喊是弱化了的痛苦。不要欺骗自己，也不要取悦他人。保持沉默。收拾你的表情和行为。当你与痛苦独处时，要这样想：“拜托了，痛苦。不管你有多痛，我知道，这就是规律：因为我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