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草叶集(12)

167 艺术是一种宿命

由于天才十分罕见。理智也并不多见。让某个人成为艺术家的文明也是昙花一现。一切皆由命定，任何人类力量或人类意志都无力改变。一切艺术形式都存在许多天才，他们在某些幸运的瞬间，将天分、专注力、坚持不懈的努力化成了作品，有的甚至是极为罕见的稀世珍品。世界文学、绘画与音乐就是这样成为艺术的。但这些人不是创作者，只是执行者；因为他们没有使命感。如果他们不经意间走上了医生或是工程师的职业道路，那么偶尔也能创造出天才的作品。但真正的艺术家，不会“不经意间”走上其他任何道路，对于他们来说也不存在任何有可能使其脱离其使命的历史或现实力量；他们只可能成为作家、画家或是音乐家，而不可能是别的。这是此类艺术家的宿命。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

168 平凡与幻象

我们应该像这样培养自己的思想和观念：即使在日常的环境中，也能看见鲜为人知的奇迹和幻景。因为当天幕落下，号角声响起，浓雾降临，坟墓打开，在一片混沌中回响起上帝的声音时，奇迹并不如想象的那般轰轰烈烈：多数情况下，奇迹静默无声。你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看见了一个人的脸的轮廓；一个物体的摆放位置；而这个物体的真实意义及其与世界的关系又同时展现在你面前；你听见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通过这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你了解了一个人的秘密；奇迹就是这样。不要埋头于现实和日常的生活中，只盯着你早已烂熟于心的东西：大多数人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就像运行某些感官的意愿渐渐在文明人的身体内枯竭一样，例如嗅觉。看一看，嗅一嗅奇迹，它就在那儿。总伴随你左右，那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你却穷尽一生都未曾想过要伸出手去触碰它。

169 自力更生最明智

这是因为永远不要指望别人。不管你指望谁，都是对工作的背叛。不管你接受谁的帮助，你都不能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地去做命运交给你的任务。谁都无法帮你。谁都无法在关键时刻保护作品、人类、人民，谁都无能为力，只能是作品、人类、人民自己。创作一部作品，建立一种生活也是如此，只有它有守护之力。因此自力更生最明智。一个真正无畏的孤独者，一个内心深处不恐惧孤独之人，才是强者。决不能感情用事，也不要抱有幻想。你终将走向死亡，你知道的。你还在害怕什么？你还能期望什么？若你忠于工作，哪怕你遇到了困难，死亡也对你束手无策。要清楚这点，并勇敢地做个孤独者。

170 生火也困难

我注意到，生火也很困难。用闪烁的火星、报纸和干木头在一座冰冷的釉面壁炉中生起熊熊烈火：这也需要技巧和练习。我相信，这是每一个懒散的下人都会做的简单、基本的工作。但你试试，你，用你那智慧、灵巧的双手，马上你就能体会到，这是项多么需要技巧的困难活儿，这需要多么丰富的经验和灵巧的手法啊！我无法在一座釉面壁炉中生火，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行。我不会的东西多着呢：例如弹钢琴，我只能像一个音乐厅中悲伤的乐师；却仍然胸有成竹地大谈特谈音乐！我不会驾驶火车。我也不会缝扣子。但就是这些细小的知识组成了世界。要谦恭地学习每一项人类活动和技能。

171 惮于背叛之人

尽可能避开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比背叛者更糟糕。因为事实上，对背叛者来说，背叛是他们的责任。但那些在你身边、在大家周围出于自我保护目的而四处打探的人，缺乏勇气，也不具备独自担当的道德力量，但也无法承担起其背叛行为和卑劣行径的后果。这样的人最可鄙。至少，背叛者的出卖行为导致的一系列后果，由背叛者和受害者共同承担。背叛是一种卑劣的行径，但仍然是一种行径。而那些以平静的面貌谨慎地出现在众人身边之人，没有足够的勇气做一个英勇的行动者，成为孤独的行者，也缺乏足够的勇气保护或是揭发隐藏在各个小团体话语中的玄机。在现实中，他们远不足以成为勇于承担一切后果的人或是英雄：惮于背叛、害怕复仇、无力孤独的人，是最可怕的。你可以唾弃背叛者。但这样的人，连唾弃和驱逐都配不上。要忽视他，对他视若无睹。

172 误解

据说全世界有二十多亿人口。要知道：二十多亿人口，就意味着语言和行为的被误解。有多少人存在，就有多少误解的情况和可能性。这是人类生活中绝妙而可怕的部分，也是个人观点与主张的宿命。你能说：“白色”或“黑色”。但这世上也存在着其他白色和黑色的东西，是吧？一双白色的眼与一双黑色的眼看到的黑色是不同的。而世界在每个人心中的映射是不可穷尽的。一切被言说、被记录下来的文字在二十多亿人的内心引起的回响也是截然不同的。你也需要明白，永远不要对一个人给另一个人的回应感到惊讶。人类生活就是在漫无止境的误解的旋涡中挣扎。一切误解都是色彩斑斓、纷繁复杂、可敬可畏的奇迹，这是人类的集体名词。

173 改变与希望

有时我感觉生活几乎令人窒息。当传统、道德准则、熟悉的生活方式，一切都开始颠覆、改变时，你就站在了命运和时代的转折点。你仿佛已不再生活在屋檐下，而是栖身于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原始丛林中。你在变化中开始怀有希望。你相信，内心的一切情绪都将灰飞烟灭，余烬和苦涩的烟尘终将消散而去。阳光重洒人间，大海又现蔚蓝，森林的果实复又飘香。改变带来了和平。

若时间充裕，自然就会发生变化：因为情绪平和了。但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那就是人的天性。没有任何一种道德、论证或是奇迹能够完全、彻底地改变人类天性。体验过改变的人，也依旧是人，他们照样欺骗、焦躁、残忍、贪婪、淫荡。改变，人类的事物确实会变化，但是人不会变。目前为止，一切教育的试验都验证了这个失败。有时，某个性格十分顽强的人，在短期内，大约四五十年的时间里，能够在现实中树立伟大的人类道德标杆。但像这样的零星时期，在人类历史中也是极其罕见的。这是人类能够做到的极致，也终归是罕若明珠的现象。人类不会改变。人类的物质世界不存在希望，这和火与碱亘古不变是同一个道理。

174 散步有益

当然你应该保持独自散步的习惯，每天至少一个小时，最好一个半小时，如果有可能，两个小时亦可。散步是生命中最人性的生活节奏。散步的人，不会想去任何地方，因为抱着目的上路，就不是散步，而是赶路了。散步的人在途中的每一刻都在朝着目的地进发，那永远不会是一座房子、一棵树，或是一片美丽的风景，而只会是空气与这个世界发生的间接接触。一个慢慢与土地融合为一的人，将成为一座森林或一片天地的一部分，逐渐地将自己交给自然之境中永恒的真实，那无尽的尘世空间。散步时的每一刻，他都感觉自己回到了家中。散步是纯粹的孤独。在房间里，你被书和其他物品环绕，它们提醒着你生活的责任和义务，还有工作或职业。散步的人，能从工作中解脱出来，与世界独处，将灵魂和身躯交给古老的元素。只要想着你在这片土地上行走着，还能在星空下散步便好。这多么美妙啊。

175 星座与星空

你准确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的，也没什么害处吧？因为毫无疑问，你出生在星空下，也就是说它们与你息息相关。

但你只是像一个出生在地面上的人一样活着，而你也将回到地里。你只能瞥一眼星空以示致意，因为关于它们，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能知道地上的事。因为你曾经是，未来也将是土地。认识土地吧，习惯它吧。

像对待被写入星座和星空的命运一样忠爱土地吧。珍惜它，顺从它，认识它的物质性，不要抗拒它，苛责它。

土地并不肮脏。它与你一样，是充满力量的物质。星座与星空，是神秘的。当然，你生活在秘密之中。但更确切的是，你终将死亡，并归于土地。

176 剧院与观众

埃皮克提图建议，如果有可能，永远都不要去剧院。但如果我们一定要去，就应该虔诚而静默。

孩子也能上剧院。是的，孩子，甚至婴儿也行。当铁幕升起，闪烁的追光灯打在暗红色的丝绒布上时，观众席上坐着的张大嘴的上千名婴儿正等待着奇迹发生。几分钟前，这些婴儿还是自己生活中的医生、律师、勤奋而训练有素的教师、思想深邃的成年人。但这一刻，当他们坐在剧院的观众席上，打在红色丝绒幕布上的灯光亮起时，剧院的观众就变成了一间巨大的婴儿室中张着大嘴的渺小人群。上千名婴儿等待着安抚。若他们得到了安抚，无所谓甜苦，便会愉悦、忘我、安静地坐着。但倘若五分钟内没有得到安抚，他们便开始烦躁、哭闹、尖叫、抱怨，有时还会吱哇乱叫以示抗议。这安抚是什么？就是戏剧张力。也就是说，在剧院里，如果你获得了享受，也不要太骄傲。你只要说：“我是个好孩子，得到了安抚。”

177 死亡就像证人

当你轻柔地和一个女人说话，或与一个当权者争论，或与一个夸夸其谈的笨蛋争吵时，你应该知道，死亡就站在你身后，它能听见你们的对话。它专注地咧嘴笑着。因为不论你用何种方式争论，那都是出自你的真心，死亡知道，你争论的最后一个词汇将会由他传达。当你许诺、争辩、理论时，要永远铭记这一点。

178 创作与文明

即便是一个颇具创作精神且又天赋异禀的人，也无权从创作所需的自我教化的时间中窃取什么。夜以继日地写作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日复一日地阅读。文明需要的是时间，每一天都很重要。因为当你在创作时，并不知道究竟是对祖国还是对人性有益。创作需要圣洁的慈悲。而你若每天都花时间陶冶心灵，阅读杰出作品的某个章节，准确地了解一条真理或是一个认知，那么一定是对自己、对国家、对人性都有益。在一个社会中，作家的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众多。你的书写是否优美和真实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理解。

179 掌握真理的人

要十分注意那些掌握真理的人。比如，他们遭受了巨大的不公正的肆意打击：那些贪婪、卑鄙、残酷的人非法夺走了他们的工作成果、自由，扼杀了他们的情怀。他们掌握着真理，就像蹿着火光的火把般行走于世，他们手中行将熄灭的淡红色火光，便是那不容置疑的真理。他们寻求补偿，或是伺机报复，有时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但求发生点什么。这些不幸者极端危险，因为他们手中握有真理；每个掌握真理的人，都是危险分子。

事实上，他们明白，只能与作恶多端的罪恶之人共存，社会才能保持运转。那些受过伤害和掌握绝对真理的人，比一知半解的人更不堪。因为他们只掌握着一条真理，他们希望整个世界只为一条真理，也就是他们所承受的这并不光彩的痛苦服务。理智与情感的准则根本无法靠近他们。要等到时间将痛苦的毒素从他们的灵魂深处吸出后，他们才会平静下来。终有一天他们会明白，他们，他们这些无理地遭受迫害与折磨的人，要对所发生的一切负责。每个人都要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负责。到那时，你才能去安慰他们，不能操之过急。

180 你的使命

你终归是要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的使命的。你永远不知道维持你身体运转的骨头、肌肉、脂肪和内脏的数量、状态和质量；你不能为自己谋取头衔和地位，或是成为某个集团的主席，穿着华贵的服装悠闲度日、指手画脚。你也不能获得幸福，这更痛苦，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快乐，在所有愿望都成为现实的那一刻，快乐的意义就扭曲了；相比之下，说痛苦才更贴近现实。这就是人。

不，你唯一的使命，便是你存在于这世上的独特意义，是认识人世之物的真实属性，也就是人世现象的内在性。即便你的人类同伴辜负了你，你也要公正而公平地对待他们。

这就是你的使命；唯一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