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三部曲(全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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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巨人的陨落2(28)

这将意味着她要放弃心里留存的那一点点希望——再次寻找她跟菲茨之间那种难以抵挡的激情。每次回想那段经历,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渴望的震颤。但是,抛开感情客观看待,她诘问自己,究竟从那场恋情中得到了什么呢?菲茨让我大失所望,家人将我排拒在外,放逐异乡。为什么我还想让这一切重演?

她很纠结,没法说服自己接受伯尼的求婚:“让我考虑考虑。”

他脸上露出微笑。显然,他甚至不敢指望比这更加肯定的回答。“你愿意考虑多久都成,”他说,“我等着。”

她打开前门:“晚安,伯尼。”

“晚安,艾瑟尔。”他往前探过来,她转过脸,让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她很快缩了回去。他抓住她的手腕:“艾瑟尔……”

“睡个好觉,伯尼。”她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也一样。”说完就走了。

在1916年11月的大选之夜,格斯·杜瓦觉得他的政治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守在白宫的电话机前,为威尔逊总统传递消息,总统和第二任妻子伊迪丝待在新泽西的谢多洛恩宅邸,那是新的“夏日白宫”。美国邮政每天把文件从华盛顿送抵那里,但总统常常需要更快得到消息。

这天晚上九点前后形势已见分晓,共和党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已经赢得了纽约州、印第安纳州、康涅狄格州和新泽西州的支持,这四个州曾一度摇摆不定。

但直到信使送来早版的纽约报纸,看见上面的大标题,格斯才猛然意识到现实的严重性——选休斯当总统。

这让他吃惊不小。他本以为伍德罗·威尔逊会赢。选民们并不会忘记威尔逊如何巧妙处理路西塔尼亚危机——既向德国人显示了强硬态度,又保持了中立。威尔逊的竞选口号是:“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

休斯曾指责威尔逊没有让美国做好战争准备,但这造成了相反的效果。在英国残酷镇压了都柏林的复活节起义后,美国人民保持不结盟的中立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英国在爱尔兰问题上的做法与德国对付比利时人的手段不相上下,美国又何苦去偏袒哪一方呢?

读完报纸,格斯解开领带,在椭圆办公室隔壁书房的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他为即将离开白宫而忧心忡忡。为威尔逊工作已经成了他的立身之本。他的感情生活一塌糊涂,但他知道自己对美国总统来说,至少还是个有用的人。

他并非只为自己担心。威尔逊决意创造一种国际秩序避免战争。就像隔壁邻居已不再用六发左轮来平息边界争端一样,将来,国家间的争论也需交由独立机构裁决。英国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曾在写给威尔逊的信中使用了“国际联盟”一词,总统也很喜欢这种说法。如果格斯有缘致力实现这一计划,他这辈子就没有白过。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这些梦想都泡汤了。他这样想着,在失望之中慢慢睡着了。

一封电报让他早早就醒了。电报上说,威尔逊赢得了俄亥俄州——这个以蓝领工人为代表的州很欣赏总统在八小时工作日问题上的立场——还有堪萨斯州。威尔逊又有了获胜的希望。很快,他又以不到一千张选票的优势赢得了明尼苏达州。

格斯的精神为之一振:看来一切还没有结束。

到了星期三晚上,威尔逊以264对254,领先十张选举人票[2]。只剩下加利福尼亚州尚未宣布结果,但那里有十三张选举人票。谁赢得加州,谁就会成为总统。

格斯的电话安静下来。一时间他无所事事。洛杉矶那边进展缓慢。每个未开封的箱子边上都有全副武装的民主党人看守——他们认为有人曾篡改计票结果,由此夺走了他们在1876年的选举成果。

结果仍是摇摆不定,这时,前厅通知格斯有客人到访。令他惊讶的是,来人是罗莎·赫尔曼,那位《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的前编辑。格斯很高兴,因为跟罗莎谈论问题总是十分有趣。他猛然想起1901年有个无政府主义者在布法罗刺杀了麦金利总统。不过,威尔逊总统远在新泽西州,因此他将罗莎带进书房,给她端上一杯咖啡。

她穿着一件红色大衣。他上前帮她脱下外套时,显得比她高出一大截。他同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上次见面时,我告诉你我跟奥尔加·维亚洛夫订婚了,你说我是个该死的傻瓜。”他说着,把她的外套挂在了衣帽架上。

她显得有些尴尬:“我道歉。”

“啊,不过你是对的。”他话锋一转,“这么说,你现在为通讯社工作?”

“没错。”

“作为他们的驻华盛顿记者?”

“不,我是独眼女助理。”

她以前从未提过自己的残疾。格斯犹豫了一下,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戴眼罩。但现在我很高兴你不戴那玩意儿。你是个闭着一只眼睛的美女。”

“谢谢你。你心眼真好。你都为总统做哪些工作?”

“除了电话铃响的时候接电话……我还要读国务院送来的那些转弯抹角的报告材料,然后把实际情况通报给威尔逊。”

“比如?”

“我们在欧洲的大使说,索姆河攻势取得一些战果,但并未达到全部目的,双方都伤亡惨重。你几乎无法证实这种陈述有误——可它也没有向总统传达任何信息。所以我就告诉他,索姆河对英国来说是一场灾难。”他耸了耸肩,“也可以说,这些都过去了。我的工作可能就要结束了。”他并不显露自己的真实感受。威尔逊可能落败的前景对他来说,不啻为一场灾难。

她点点头:“他们开始重新计数加利福尼亚州的选票。大约有一百万人投票,差额在五千左右。”

“太依赖少数教育程度低的人所作的决定了。”

“这就是民主嘛。”

格斯笑了:“实在是管理国家的可怕方式,但任何其他体制都比这更糟糕。”

“如果威尔逊获胜,他的首要任务是什么?”

“我的话不会被引用吧?”

“当然。”

“欧洲的和平。”格斯毫不犹豫地说。

“真的吗?”

“‘他让我们置身战争之外’,这个宣传口号一直就让他不怎么舒服。这件事并非掌控在他手中。我们都有可能被拖入战争,不管愿不愿意。”

“那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会向双方施加压力,寻求妥协。”

“他能成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他们不能再像索姆河战役那样,互相残杀下去了。”

“天晓得。”他随即又换了一个话题,“跟我说点儿布法罗的新鲜事吧。”

她坦诚地看了他一眼:“你想知道奥尔加的事吗?会不会太尴尬了?”

格斯看向别处。还有什么比这更尴尬的吗?一开始,他收到了奥尔加的一张字条,说要取消订婚。她卑怯地表示万分歉意,但没有任何解释。格斯一时无法接受,回信要求跟她本人见面。他无法理解这一变故,推测有人在向她施加压力。但后来有一天他母亲通过那帮闲聊的朋友得知,奥尔加就要嫁给她父亲的司机了。“但这到底是为什么?”格斯当时苦恼地问。母亲回答:“我亲爱的宝贝,这女孩跟那个司机结婚只有一个理由。”他不解地盯着她。母亲终于说:“她一定是怀孕了。”这是格斯此生最为羞辱的时刻,甚至一年以后回想起来都让他痛苦不堪。

罗莎从他脸上看出了端倪:“我真不该提到她。对不起。”

格斯觉得别人既然都知道了,他也不妨听听。他轻轻摸了摸罗莎的手。“谢谢你这样坦率。我喜欢这样。不错,我很好奇奥尔加的事。”

“是这样,他们的婚礼在理想大街的俄罗斯东正教堂举行,然后在斯塔特勒酒店宴客。邀请了六百人参加,约瑟夫·维亚洛夫租下了整个舞厅和宴会厅,用鱼子酱招待大家。这是布法罗有史以来最奢华的婚礼。”

“她丈夫怎么样?”

“列夫·别斯科夫帅气又迷人,但完全不值得信任。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流氓。现在他成了布法罗最富有的人的女婿。”

“那孩子呢?”

“是个女孩,取名达莉娅,但他们都叫她黛西。她是三月出生的。当然,列夫也不再当司机了。我听说他在负责经营维亚洛夫的一家夜总会。”

他们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格斯陪罗莎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

第二天一大早,格斯从电报上获知加利福尼亚州的计票结果。威尔逊获得3777票,再次当选总统。

格斯心花怒放。眼下又有了四年时间来实现他们的目标。他们可以在四年中改变整个世界。

他还在盯着电报的时候,电话响了。

格斯拿起听筒,听见接线员说:“谢多洛恩来的电话。总统想跟你说话,杜瓦先生。”

“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传来威尔逊熟悉的声音:“早上好,格斯。”

“恭喜你,总统先生。”

“谢谢。收拾一下行李。我要派你去柏林。”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回家休假时,他母亲办了一场聚会。

这种社交活动在柏林不多了。食物很难买到,哪怕是一位丈夫很有影响力的阔太太也一样。苏珊·冯·乌尔里希身体欠佳——她很瘦,一直咳嗽。不过,她一心想为沃尔特做点什么。

奥托的地窖里满是他在战前买下的上好葡萄酒。苏珊决定办一场午后酒会,这样就不必提供全套的正餐。她把熏鱼和奶酪加在三角形的烤面包上做成小吃,用无限量的大瓶香槟来弥补吃食上的欠缺。

对此,沃尔特很感激,但他并不想要什么聚会。他有两个星期可以远离战场,只想要一张柔软的床、一身干爽的衣服,在这幢优雅老宅的客厅里无所事事,望着窗外想念茉黛,或者坐在斯坦威三角钢琴前,弹一曲舒伯特的《春天的信念》:“现在的一切,一切都会改变。”

1914年8月,他曾和茉黛约定,要在圣诞节重聚,现在回想起来,多幼稚啊!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张可爱的脸。就目前来看,德国要打赢这场战争,大概还得花两年时间。沃尔特一心盼着俄国垮掉,好让德国集中力量,大举横扫西面的敌人。

有时,沃尔特甚至想不起茉黛的模样,只好去看那张随身带着的磨得褪了色的剪报照片:“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没有茉黛的聚会,他不会喜欢。现在他做着参加聚会的准备,心里却宁愿母亲没有费这个事。

房子里看起来有些沉闷。仆人紧缺,没有足够的人手让这里保持整洁光鲜。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女人成了电车售票员、邮递员,家里剩下的年长雇工尽力着维持母亲的标准,把各处打扫、擦拭干净。房子里又冷又脏。定量供应的煤炭不足以启动中央供暖系统,因此母亲不得不在前厅、餐厅和休息室里安放独立式的炉子,但这些炉具还是对付不了11月柏林的寒冷气候。

不过,等到冷飕飕的屋子里满是来访的年轻人,一个小型乐队在前厅开始演奏时,沃尔特也快活了起来。妹妹葛丽泰把她的朋友都请来了。沃尔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想念这种社交生活。他喜欢看着女孩穿漂亮的礼服,男人身着完美无瑕的套装。他也喜欢开玩笑、调情、聊八卦。他喜欢当外交官,这种生活适合他。他能轻易吸引他人的注意,轻松与之攀谈。

冯·乌尔里希家的房子没有舞厅,大家开始在前厅的砖地上翩翩起舞。沃尔特跟葛丽泰最好的朋友莫妮卡·冯·德·赫巴尔德跳了好几支舞。她个子很高,很苗条,一头红色长发让他联想起自称为“拉斐尔前派”的那些英国画家的画作。

他给她拿了一杯香槟,两人一道坐了下来。她问他待在战壕里是什么滋味,这也是人们常常提及的话题。通常他会回答那里的生活十分艰苦,但战士们斗志高昂,最终会获得胜利。出于某种原因,他跟莫妮卡说了实情。“最糟糕的是,一切都毫无意义,”他说,“整整两年,我们在同一个不过数米的战壕里进进退退,我不觉得最高指挥部现在的做法,或者说他们做的任何事,能改变这种现状。我们饥寒交迫,染上咳嗽、足疾和胃病,无事可做——这一切全都徒劳无益。”

“这跟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完全两样,”她说,“真是让人难过。”她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这番碰触就像一丝温暖的电流。两年来没有任何家人之外的女人碰过他。他突然想到,如果能把莫妮卡搂在怀里,让她温暖的身体贴着自己,吻着她的嘴唇,那该多好啊。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坦诚地回应着他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才发觉,她一定猜出他在想什么了。女人都很善于揣摩男人的心思,对此他早有领教。他有些窘迫,但她显然一点儿也不介意,这个念头又让他心猿意马了。

有人朝他们这边走来,沃尔特烦躁地抬头看了看,猜想这人一定是要跟莫妮卡跳舞,随即他便认出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我的上帝!”他脱口而出。他想起了那人的名字——就像所有优秀的外交家那样,沃尔特善于记人,能够过目不忘。他用英语说:“这不是格斯·杜瓦吗?”

格斯用德语回答:“是的,我们可以说德语。你好吗?”

沃尔特站起来跟他握手:“让我来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女男爵莫妮卡·冯·德·赫尔巴德,这位是格斯·杜瓦,伍德罗·威尔逊总统的顾问。”

“见到你真高兴,杜瓦先生。”她说,“还是让你们两个单独聊聊吧。”

沃尔特带着遗憾和些许愧疚望着她离去。有那么一刻,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个已婚男人。

他看着格斯。在泰-格温初次见面时,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美国人。格斯长得有点怪,细长的身子上有个大大的脑袋,但他很聪明,而且思维敏锐。刚走出哈佛校门时,格斯还带着些讨人喜欢的害羞劲儿,但在白宫工作的这两年,让他有了些许自信。美国人常穿的休闲外套让他显得十分潇洒。沃尔特说:“很高兴见到你。眼下真是没什么人来这儿度假了。”

“这倒算不上真正的休假。”格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