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巨人的陨落2(22)
在他身后,他听到乔治·巴罗的射击声。他的性命掌握在这个管教所出来的十七岁男孩手中。乔治的枪打得很稳——“乒、乒、乒!”完全按他吩咐的那样。
比利竭尽全力冲过那片空地,他身上很沉,因为带着装备。他的靴子陷进泥里,呼吸急促不匀,他还感到胸口阵阵作痛,但他思维清晰,心里只想着赶快跑。他以前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
离那个弹坑还剩下几米的距离时,他把枪扔了进去,然后就像抱住橄榄球对手那样一头栽了进去。他落在大坑的边上,绊倒在泥巴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
他听到身后高高低低的欢呼声。排里的人都在为他的成功叫好。他很吃惊他们身处屠杀之中竟然会如此乐观。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
等他缓过气来,便小心地从坑边向外张望。他跑了大约一百米。用这种办法穿越无人区要花些时间,但其他办法都是自杀。
机枪又嗒嗒响了起来。等它一停,汤米便开始射击。他像乔治那样留出间隔。看来,面临险境我们都能学得很快,比利想。汤米打完最后第十发子弹时,排里的其他人都已经跳进比利的弹坑了。
“来这边。”他喊道,招呼队友们前进。德军的阵地现在是在头顶的山坡上,比利担心敌人有可能看到弹坑的后半部分。
他把步枪架在坑沿上瞄准机枪。转眼间机枪又开火了。等他们一停,比利就立刻开枪。他下令汤米快跑。他很关心汤米,其他人全加在一起也不如汤米重要。他握紧枪杆,每隔五秒射出一发。是否打中并不重要,只要汤米跑的时候德国人别露头就行。
他的步枪“咔嗒”一声打光了,这时汤米已跳到了他旁边。
“真他妈的该死,”汤米说,“我们得这么干多少次才行啊?”
“还有两次,我觉得,”比利一边说,一边装子弹,“等到足够靠近,我们要么能投手榴弹……要么就全他妈的完蛋。”
“别诅咒,比利,拜托,”汤米板着脸说,“你知道我讨厌这个。”
比利冷笑了几声。随后他便纳闷自己怎么笑得出来。眼下我待在弹坑里,德国人随时都能朝我开火,可我还在笑,他想,让上帝帮帮我吧。
他们按同样的方式移动到了下一个弹坑,但这个坑离得太远,这一次他们损失了一个人——乔伊·庞蒂在跑的时候被击中头部。乔治·巴罗把他抱了起来,带着他一起跑,但他死了,脑袋上的洞在汩汩淌血。比利纳闷乔伊的弟弟乔尼跑哪儿去了,自从离开集散战壕就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大概得由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比利想。乔尼很崇拜他的大哥。
还有别人死在这个坑里。三个穿卡其布军服的尸首倒伏在泛着浮渣的脏水中。他们一定是最先一批登上山坡的。比利不知他们怎么走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或许只是出于偶然。机枪一开始没有扫射到他们,第二轮射击开始才把他们撂倒在这儿。
其他小队也按同样的策略缓缓接近德军前沿。他们要么在模仿比利这一组,要么依照同样思路,把军官们愚蠢的列队冲锋的命令丢在一边,琢磨出了更明智的办法。这样一来,德国人就不能为所欲为了。他们受到火力打击之后,无法持续不停地射击。也许正是这一因素让比利他们到达了最后一个弹坑,没再出现人员伤亡。
事实上他们还多了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家伙跳到比利旁边。“你他妈的哪儿来的?”比利问。
“我跟自己的小组跑散了,”那人说,“看来你们很有办法,我跟着你们。希望你不介意。”这种口音让比利觉得他可能是个加拿大人。“你投掷投得怎么样?”比利问道。
“我高中参加过棒球队。”
“那好。等我给你口令,看你能不能把手榴弹投到机枪掩体那边。”
比利让斑点·卢埃林和阿伦·普里查德投掷手榴弹,其余的人同时负责火力掩护。他们再次等待机枪停下来。“投弹!”比利喊道,站起身来。
德军战壕里的步枪喷射着火舌。斑点和阿伦害怕被子弹打中,手榴弹失手。两颗炸弹都没有投进约五十米远的战壕里,落到一边爆炸了,什么都没有炸着。比利骂了一句。机枪完好无损,的确,它马上就又开火了。接着,斑点可怕地抽搐了一下,一排子弹击中了他。
比利感到自己出奇地冷静。他花了一秒钟时间盯准目标,然后使劲向后扬起胳膊。他像投掷橄榄球那样估摸着距离。他隐约意识到身边那个加拿大人也跟他一样镇静。机枪“嗒嗒嗒”喷着火舌,朝他们这边扫射过来。
他们在同一时间扔出手榴弹。
两枚炸弹全都投在掩体的附近。两声爆炸随之响起。比利看见机枪的枪筒飞上了天,高兴地大叫一声。他摘下第二颗手榴弹的拉环,一步跃上土坡,大喊着:“冲啊!”
一股麻醉剂般的兴奋流遍他身上的血管,几乎让他忘了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他不知道战壕里还有多少德国人用步枪对着他。其他人也跟着他。比利扔出第二颗手榴弹,别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有些炸弹投偏了,但有不少落进战壕,爆炸了。
比利来到战壕边上。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的步枪还挂在肩上。趁着他摘下枪射击的工夫,德国人完全有可能一枪干掉他。
但战壕里没有一个活着的德国人。
手榴弹的破坏力极大,战壕里到处躺着死尸,如果哪个德国人没有被这场强攻杀死,他也一定撤了出去。比利跳进沟里,终于把步枪端成准备射击的姿势。不过没有这个必要了。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敌人了。
汤米也跳下来,站在他身边。“我们成功了!”他欣喜若狂地喊着,“我们夺取了德军的战壕!”
比利高兴得要死。他们原想杀掉他,到头来是他干掉了他们。这是一种巨大的满足,他以前从未体味过这种感觉。“你说得对,”他对汤米说,“我们成功了。”
德军防御工事的质量让比利深受触动。他用矿工的眼光看着战壕的防护结构——墙壁用木板加固,通道是四四方方的,防空壕深得让人吃惊,向下挖了八九米深,还装了整齐的门框和木制台阶。难怪经过七天的猛烈轰炸,还有那么多德国人幸存下来。
德国人挖的是网状战壕,有通联战壕将前沿与后方的储备及服务区域连接起来。比利必须弄清这里确实没有埋伏下来的敌人袭击他们。他带领其他人来了一次探险式的巡逻,举着步枪随时准备射击,但他们一个人也没有发现。
战壕网一直延伸到山顶。比利站在高处向四周瞭望。他们位置的左侧,越过一大片弹坑累累的区域,一支英军部队占领了另一段战壕;在他们右侧,战壕戛然而止,地面变成一道断崖,下面有条不深的山谷和小溪。
他看着东面敌方的占领区,知道两三公里以外还有另一个战壕系统,是德军的第二道防线。他想带着他的小队向前冲,但最后犹豫了。他看见没有任何其他英军部队向前推进,同时觉得自己小队的弹药已经用掉大半。他推测马上就会有补给车颠簸着驶过一个个弹坑,送来弹药和下一阶段的进攻命令。
比利抬头看天。现在已经到了中午。战士们从昨晚起就一直没有吃过东西。“咱们看看德国人留没留下什么吃的。”他说,并让板油·休伊特留在山顶瞭望,以防德国人反扑。
他们没有搜出多少东西。看来德国人吃得不太好。他们找到了不太新鲜的黑面包和硬硬的萨拉米香肠。甚至连啤酒都没有——德国可是一直以啤酒闻名的。
旅长许诺有野战厨房车会跟上前进的部队,比利焦急地朝无人区那边张望,根本看不见补给车的影子。
战士们都坐下来,开始吃自己干粮袋里的硬饼和罐头牛肉。
他应该派人回去报告。但还没等他开始干这件事情,德国人的大炮就改变了目标。他们先前瞄准的是英军的后方,现在他们把目标集中到了无人区。英德双方前线之间的那片区域,泥土被掀上了天,炮击异常强烈,任何人都别想活着离开。
好在炮手并没有瞄准他们自己的前线。大概他们也不知道哪一部分落到了英国人的手里,哪一部分仍由德军控制。
比利的小队人马被卡在那儿。他们没有弹药,无法前进,炮火又阻挡了他们后撤的道路。不过,似乎只有比利一个人担心他们的处境,其他人都在忙着寻找战利品。他们挑拣着带尖刺的钢盔、帽子上的徽章和随身折刀。乔治·巴罗挨个查看死去的德国人,摘下他们的手表和戒指。汤米拿到一个军官的九毫米鲁格手枪和一盒子弹。
大家开始感到昏昏欲睡。这没什么奇怪——他们已经熬了一个通宵。比利派两个人放哨,让其他人打一会儿盹。他心里有点失望。参战的第一天他便赢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他很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
傍晚的时候炮击停止了。比利想着是否要撤退。眼下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但他又担心被人指责这样做是临阵脱逃。很难预料那些上级军官会做出什么事来。
到头来还是德国人替他作了决定。在山岗放哨的板油·休伊特看见他们从东面压了过来。比利看到一支五十到一百人的大部队越过山谷向这边快速挺进。他手下的战士没有弹药补充,无法守住这块阵地。
但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撤退,就有可能受到指责。
他把几个人叫到自己身边。“听着,弟兄们,”他说,“你们随意开火,打完子弹就后撤。”然后他朝山冈下八百米外的敌人开火,打光了自己的弹夹,转身跑了起来。其他人也照做了。
他们爬过德军的壕沟,迎着落日朝无人区跑,跳过地上的尸体,躲闪着抬伤员的担架救护队。没有人朝他们开枪。
比利终于跑回了英军阵地,跳进战壕。里面满是尸体、伤员和跟他一样疲惫不堪的幸存者。他看见菲茨赫伯特少校躺在担架上,脸上流着血,但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活着,在急促呼吸。总算有个我不在乎他是死是活的人,他想。很多人干脆坐在泥地里,或者躺着,眼神空洞,一个个失魂落魄,累得动弹不得。军官们在组织把从前面撤下来的伤员和尸体送往后方。没有任何胜利的气氛,没有任何人向前进发,军官们甚至不往战场那边看。这场强大的进攻以失败告终。
比利小队的其他人跟着他进了战壕。
“真是一团糟,”比利说,“天杀的,简直是糟糕透顶。”
一周后,欧文·贝文因怯懦和开小差被军事法庭审判。
审讯时曾指定一位军官作为“犯人的朋友”为他作了辩护,但他拒绝了。由于犯罪会判死刑,无罪申诉是自动提出的。但是,贝文在辩护时什么也没有说。审判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贝文被定罪。
他被判处死刑。
判决被送到总指挥部进行审查。总司令批准了死刑判决。两个星期后的一个黎明,在一片泥泞的法国牧场上,贝文被蒙着眼睛站在行刑队跟前。
行刑队里有士兵故意打偏,枪响后贝文仍然活着,虽然身上流着血。行刑队的军官随后走了过去,拔出手枪,直接朝那男孩的前额开了两枪。
欧文·贝文就这样死了。
第十八节
1916年7月下旬
自从比利动身去了法国后,艾瑟尔一直翻来覆去想着他到底是死是活。她知道自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跟米尔德里德同寝的一晚让他告别了处男之身,这让艾瑟尔很高兴。“我让你弟弟得逞了,”米尔德里德在他离开后十分随意地说,“可爱的小伙子。威尔士像他这样的还多吗?”但艾瑟尔不相信米尔德里德真的这么薄情,这都是她装出来的,因为现在每天晚上祈祷时,伊妮德和莉莲都在乞求上帝看顾在法国的比利叔叔,把他安全送回家。
劳埃德几天后害了严重的胸部感染,艾瑟尔难过极了,眼看他呼吸困难,绝望之中只得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她生怕孩子死掉,懊悔她的父母一直都没见过他。等他稍好些了,她便决定带他回阿伯罗温。
她在离开整整两年之后重回家门。这一天下着雨。
那地方没有多大变化,但她情绪低落。她活了二十一岁,还是在伦敦生活后,才第一次发现整个阿伯罗温都是同一种颜色。一切都是灰色的:房子、街道、煤渣堆,还有沿着山脊游动的那片阴沉暗淡的积雨云。
下午三点前后,她走出火车站,觉得很疲惫。怀里抱着十八个月大的孩子颠簸一路实在辛苦。劳埃德很乖,总是露出小小的牙齿微笑,很讨乘客们的喜欢。不过,麻烦事一样也少不了——在摇晃的车厢里给他喂奶,去臭烘烘的厕所换衣裳,吵闹的时候哄他睡觉。这一切都得当着陌生人的面,让她感到神经紧张。
她把劳埃德背在背上,手里拎着小行李箱穿过站前广场,走上克莱夫街的斜坡。很快她就气喘吁吁了。这又是一件她疏忽了的事情。伦敦大多都是平地,但阿伯罗温到处是陡峭的山坡,去哪儿都免不了爬上跑下。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后这里都发生了什么。比利是她唯一的消息来源,但男人不那么喜欢传闲话。毫无疑问,在一段时间内,她本人曾是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不过,总会有新的流言蜚语取而代之。
这次回家她又会成为重大新闻。艾瑟尔带着孩子从街上走过,几个女人直直瞪着她。她知道她们在想什么。艾瑟尔·威廉姆斯,自觉高人一等,可现在又回来了,身上穿着旧衣服,怀里抱着个学步的孩子,没有丈夫。她们会说,骄者必败,那一副副同情的样子难掩她们内心的恶意。
她走进惠灵顿街,但没有直接往父母家去。父亲跟她说过永远不要回来。她给汤米·格里菲斯的母亲写过信。由于她丈夫火热的政治信仰,人们称她为“格里菲斯社会主义者太太”(同一条街上还住着一个“格里菲斯教会太太”)。格里菲斯一家不是非国教徒,他们不赞成艾瑟尔父亲的强硬态度。此前,艾瑟尔留汤米在伦敦住了一晚,格里菲斯太太很乐意予以回报。汤米是独子,他参了军,家里空出了一张床。
爸妈都不知道艾瑟尔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