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巨人的陨落2(10)
她决定先把想写的东西全写出来,再回过头来加密。
伦敦的街道不是用金子铺的,至少阿尔德盖特这里如此。
她原来想写一封让人读起来高兴的信,避而不谈自己的烦恼。后来她又想:去他的吧,我跟自己的弟弟就该说实话。
我以前相信自己与众不同,你先别问为什么。人们都说,她那么完美,自以为待在阿伯罗温太可惜了。他们那时并未说错。
一想起过去的那段时光,她就忍不住泪眼模糊——干干净净的制服,一尘不染的仆人休息室里丰盛的餐食,还有,最让她难过的是曾经拥有的苗条、漂亮的身体,如今已是另一番模样。
如今我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在曼尼·利托夫的血汗工厂干十二个小时。我每晚都头疼,后背更是疼得没完没了。现在我怀着一个没人想要的孩子。也没人愿意要我,除了一个乏味的、戴眼镜的图书管理员。
她咬着铅笔头,呆呆地想了很长时间,最后写道:
我真不如死了的好。
每到当月第二个星期天,就有一位东正教教士从加地夫坐火车到阿伯罗温山谷,提着一只装满精心包裹的圣像和烛台的手提箱,来为俄国人做礼拜。
列夫·别斯科夫讨厌牧师,但他每次都参加礼拜——这种事情必须到场,因为随后有一顿免费的午餐。礼拜在一间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举行。墙上镶着一块牌匾,说明这是一家卡内基图书馆,是用美国慈善家的捐款修建的。列夫能读懂东西,但他不太理解为什么人们会觉得阅读是一种乐趣。这儿的报纸被固定在大木夹子上,这样就不会被人偷走了,屋子里还有个写着“肃静”的牌子。待在这种地方究竟能有什么意思呢?
阿伯罗温的大多事情列夫都不喜欢。
什么地方的马都一样,但他讨厌在井下工作。周围总是黑咕隆咚,半明半暗,浓重的煤尘让他咳嗽不止。
这地方总是阴雨连绵。他从未见过哪里会下这么多雨。没有电闪雷鸣后的暴雨,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和随后云开日出的干爽天气。不,这里是滴滴答答的毛毛雨,一下就是一整天,有时甚至是一个礼拜。雨水顺着裤脚爬到他的身上,再从衬衣的后摆滴到地上。
罢工的浪潮在八月战争爆发后渐渐消退,矿工们陆续开始上班了。大多人被重新雇用,住回了原来的房子。但不包括被管理方认定是带头闹事的人,他们中大部分已经离开,参加了威尔士步枪团。被逐出的那些寡妇也找到了住的地方。破坏罢工的人也不再受孤立——当地人最后明白过来,实际上这些外国人也一样受资本主义制度的操纵。
不过,这并不是列夫逃离圣彼得堡的目的。当然,英国比俄国好,这里容许有工会,警察也没有完全失控,连犹太人都十分自由。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打算在这个偏僻的采矿小镇扎根,靠累死累活的工作维持生计。这不是他和格雷戈里梦想的那种日子。这里不是美国。
就算他有心留下,但为了格雷戈里也得继续前进。他知道亏待了自己的哥哥,所以发誓要寄钱给他买船票。列夫没少干违背承诺的事,但这次他决心说话算话。
他就快攒够从加地夫到纽约的船票钱了。他把这些钱藏在威灵顿街的房子里,在厨房的石板下面,连同他的那把手枪和他哥哥的护照。当然,这笔钱并不是靠他每周的工资积攒下的,那点钱几乎只够他买啤酒和烟草。他的积蓄来自每周的牌局。
斯皮利亚已经不做他的搭档了。这个年轻人在几天后就离开了阿伯罗温,回到加地夫找更轻松的工作去了。不过,要找一个贪婪的人并不难,列夫很快就结交了一个名叫里斯·普莱斯的经理助理。列夫确保里斯少输多赢,然后两人平分收益。重要的是不能做得太过火:有时别人也得赢上一两次。如果矿工们知道了这些秘密,不光是扑克牌赌局不能再玩了,他们还有可能杀了列夫。所以,钱积攒得很慢,因此列夫不能放弃这顿免费的午餐。
每次牧师都是坐着伯爵的汽车从火车站到泰-格温的,总有雪利酒和蛋糕招待他。若碧公主在家,就会和牧师一道去图书馆,在他入场的前几分钟进去,如此便不必跟平民一起等太久。
今天她进门的时候,阅览室墙上的大挂钟刚过十一点。天气寒冷,她穿戴着白色毛皮大衣和帽子抵挡2月的严寒。列夫强忍着浑身的颤抖——他一看见她,就仿佛回到了六岁,再次经历一个孩子目睹父亲被当众吊死的巨大恐惧。
牧师跟在后面,身穿一袭米色长袍,戴着一条金腰带。今天是头一次还有另一个人陪着他,那人穿着见习牧师的衣服,列夫仔细一瞧,立刻惊呆了——竟是他以前的同伙斯皮利亚。
看着两位牧师开始准备礼拜用的五个烤饼和红酒,列夫脑子里一片混乱。是上帝让斯皮利亚改变了自己,还是他把牧师这套行头当成偷窃和行骗的又一种掩护?
老牧师唱起祝祷词,几个更虔诚的人组成了一个唱诗班——他们的威尔士邻居对这种进步十分赞赏——现在他们唱着第一首圣歌。列夫照着别人的样子在胸前画十字,但他心神不定,一直在想着斯皮利亚。一个牧师出于公正的目的会直接说出真相,从而毁掉一切——不会再有赌局,也不会有去美国的船票,不会有钱寄给格雷戈里了。
列夫回忆起最后那天发生在“天使加百利号”上的事情,当时他恶狠狠地威胁说要把斯皮利亚从船上扔下去,只是因为一句话惹恼了他。这件事斯皮利亚也一定记得。列夫后悔当初不该这样侮辱他。
礼拜的整个过程里,列夫一直观察着斯皮利亚,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当他走上前去接受圣餐时,试图跟自己的老朋友对视一下,但对方没有流露任何认出他的迹象——斯皮利亚完全沉浸在仪式之中,或者假装是这样。
接着,两位神职人员同公主一道坐车走了,三十几个俄国基督教徒也步行离去。列夫不知道斯皮利亚会不会在泰-格温跟他说话,不安地寻思着他可能会说些什么。他会不会假装那些欺骗行为从未发生过?他是否会走漏消息,把矿工们的怒火引到列夫的头上?他会不会开出价码,换取自己的沉默?
列夫真想立刻离开镇子。每隔一两个小时就有一列火车前往加地夫。如果他手里再多点钱可能立刻就逃了。但他的钱不够买票,所以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山坡,到城外伯爵的豪华宅邸吃午饭。
他们在楼下的仆人休息室进餐。饭食很丰盛——有羊肉炖菜,面包随便吃,还能喝到麦芽啤酒。公主身边的中年俄国女仆妮娜也加入进来,为他们充当翻译。她对列夫很有好感,给他多拿了一份啤酒。
牧师跟碧一起进餐,但斯皮利亚来到仆人休息室,在列夫旁边坐下。列夫脸上露出最为热情的笑容:“你好,老朋友,真是太让人惊喜了!”他用俄语说,“恭喜恭喜!”
斯皮利亚没被他的话打动:“你还在打牌吗,我的孩子?”
列夫脸上仍带着笑意,压低了声音说:“如果你不提这事儿,我也闭嘴,公不公平?”
“我们饭后再谈。”
列夫很沮丧,斯皮利亚到底打算耍什么花招,他要当正人君子,还是准备勒索要挟?
午餐结束后,斯皮利亚从后门出去,列夫跟在他后面。斯皮利亚一言不发地带着列夫来到一个白色的圆形大厅,这里好似一个微型的希腊神庙。站在上升的平台上,任何人靠近这里他们都能看见。天空下着雨,雨水滴滴答答沿着一根根大理石柱落下来。列夫抖掉帽子上的雨滴,又把它戴回头上。
斯皮利亚说:“你还记得在船上时我问你,如果我拒绝给你那一半钱,你会怎么做吧?”
列夫当时使劲把斯皮利亚抵在栏杆上,威胁要拧断他的脖子,把尸体扔进大海。“不,我不记得了。”他撒谎说。
“没关系,”斯皮利亚说,“我只是想原谅你。”
这么说,他是要公正处置,列夫稍稍放下心来。
“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有罪的,”斯皮利亚说,“我已经认罪,并获得了赦免。”
“那我就不跟你的牧师打牌了。”
“不要开玩笑。”
列夫真想一把扼住斯皮利亚的喉咙,就像在船上那样,但斯皮利亚看来不会再受人恫吓。这身长袍给他壮了胆,这实在有点讽刺。
斯皮利亚接着说:“我应该向那些被你骗了钱的人揭露你的罪行。”
“他们不会感谢你。他们会报复我,也一样报复你。”
“我的圣衣会保护我。”
列夫摇了摇头:“你和我骗的都是些穷犹太人。他们大概还记得哥萨克人鞭打他们的时候,牧师在一旁笑着看热闹。你穿了长袍他们就踢得更狠,直到把你踢死了事。”
斯皮利亚那张年轻的脸上拂过一丝愠怒之色,但他强作笑容:“我更关心你,我的孩子。我不希望挑起暴力来对付你。”
列夫明白自己正面临威胁:“那你打算怎么办?”
“问题是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我停手的话,你会闭嘴吗?”
“如果你承认,做一次真诚的忏悔,停止你的罪,上帝会原谅你的——随后,我也不必再去惩罚你。”
那样,你也就逃脱了惩罚,列夫想。“好吧,我会照做。”他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这番让步做得太快了。
斯皮利亚接下去的话证明他没那么容易上当。“我会检查的,”他说,“如果我发现你违背了对我和上帝的承诺,我就会向你的受害者揭露你的罪行。”
“他们会杀了我的。你干得好,神父。”
“在我看来,这是解决这一道德难题的最好办法。我的牧师也同意。所以,要么接受,要么放弃。”
“我没有选择。”
“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斯皮利亚说。
列夫走开了。
他离开泰-格温大宅,冒雨赶回阿伯罗温,憋着一肚子火。他恨恨地想,身为牧师,怎么可以剥夺一个人活得更好的机会?斯皮利亚现在过得舒舒服服,衣食住行都有保障,由教堂和饥肠辘辘、一贫如洗的朝拜者们供养。这辈子大概斯皮利亚除了唱礼拜,以及胡搞当祭台助手的男孩以外,什么都不用干了。
列夫该怎么办?如果他放弃纸牌赌博,就永远攒不够路费。他注定要在这儿待下去,年复一年,在八百多米的井下喂马。他再也别想履行诺言,把去美国的船票钱寄给格雷戈里了。
列夫从来就不会挑稳稳当当的路走。
他朝双冠酒馆走去。在严守安息日规矩的威尔士,酒馆在礼拜天不能开门,但阿伯罗温当地不太重视这个。镇上只有一个警察,而他也跟大多数人一样,礼拜天在家休息。双冠把正门关上装装样子,常客们从厨房进去,里面的生意照常进行。
庞蒂家的两兄弟乔伊和乔尼正待在酒吧,喝着威士忌,这很少见。矿工们都喝啤酒,只有富人才喝得起威士忌,一瓶威士忌大概够双冠酒吧维持一年。
列夫要了一罐啤酒,跟其中的哥哥打招呼:“哎,乔伊。”
“哎,格雷戈里。”列夫仍然用他哥哥的名字,护照上就是这样写的。
“今天有钱了吧,乔伊,对不对?”
“哎。我跟乔尼昨天去了加地夫的拳击赛。”
兄弟俩本身长得就像拳击手,列夫心里琢磨着,两人都宽肩窄背,脖子粗壮如牛,也都长着一双大手。“好啊,比赛怎么样?”他问道。
“‘黑鬼’詹金斯对罗曼·托尼。我们赌托尼,他是我们意大利人。赔率是十三比一,三轮下来,他就把詹金斯打倒在地。”
列夫理解正式的英语有时很吃力,但他明白“十三比一”是什么意思。他说:“你该来打上一把牌。既然你……”他犹豫了一下,才想起那句俗语,“既然你鸿运当头。”
“哦,我刚刚赢了钱,可不想马上就输掉。”乔伊说。
不过,半小时后在仓房里摆开赌阵的时候,乔伊和乔尼都参加了。其余几个玩家有俄国人,也有威尔士人。
他们按当地玩法打一种叫作“蒙三张”的牌局,列夫很喜欢玩。三圈后不再出牌、换牌,因此牌局玩得很快。如果有玩家提高赌注,他的下家必须跟着涨,否则出局,因此赌金便快速增长。投注持续升高,直到剩下两个玩家。这时候,其中一个玩家可以在前次赌注上加倍,迫使对手摊牌。最好的牌是三张同花色牌,被称为“头配”,而最高的牌点是3点“头配”,也就是三张3点的牌。
列夫有种本能,即使不作弊也能赢牌,但那样太慢了。
玩家按顺序轮流向左发牌,所以,在很长的时间里列夫只有一次对牌动手脚的机会。不过,作弊的办法多种多样,列夫设计出一种简单的代码,能让里斯及时告诉他是否来了好牌。这时,列夫就加高赌注,不管自己手里是什么牌,只管将赌注抬上去,加大总数。大多数情况下,其他人就自动出局了,列夫最后输给里斯。
第一手牌打了出去,列夫认定这是他的最后一场赌局。如果他把庞蒂兄弟搜刮一空,大概就有钱买船票了。等到下个礼拜天,斯皮利亚会打听列夫是否开了赌局,但那时候列夫已经坐上船横渡大西洋了。
随后的两小时里,列夫看着里斯赢得越来越多,他告诉自己美国正一个便士一个便士地靠近。他一般不想让别人输得精光,因为他希望他们下周再来。但今天他要大大赢上一笔。
窗外,午后的天光渐渐变暗,现在终于轮到他发牌了。他给乔伊·庞蒂三张A,给里斯三张3。在这轮赌局中,三张3赢了三张A。他给自己发了一对大小王,这样就能堂堂正正把赌注做大了。他一直抬高价码,直到乔伊几乎输光了——他不想给人打任何借条。乔伊用剩下的最后一点钱去赌里斯手里的牌。当他看到里斯摊出三张3点牌的时候,脸上露出一副既可笑又可怜的表情。
里斯把桌上的钱全揽了。列夫站起来说:“我真的一个子儿都不剩了。”牌局就此结束,几个人又回到了酒吧,里斯给大伙买了饮料,让几个输家心里好受些。庞蒂兄弟重新喝起了啤酒,乔伊说:“唉,也好,俗话说,来得容易去得快,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