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巨人的陨落1(17)
“这太糟糕了。”公司怎么能找到足够多愿意替他们卖命的人下井呢?她真是想不明白。如果他们把矿井关了,整个镇子也就完了。商店也不会再有顾客,孩子也不能去上学,也没有病人去看医生……她的父亲也会丢了工作。谁也没有料到珀西瓦尔·琼斯会如此顽固。
戴太太说:“我不知道国王会怎么说,如果他知道的话。”
艾瑟尔也很想知道。国王曾真诚地表示过同情。但他可能不知道寡妇被赶出来的事情。
她突然有了个主意:“也许你应该告诉他。”
戴太太笑了起来:“等下次我看见他,就告诉他。”
“你可以给他写封信。”
“别说蠢话了,艾丝。”
“我是说真的。你应该这么做。”她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写一封信,让国王拜访问过的寡妇签上名,告诉他你们被赶出家门,镇上在闹罢工。这样他就不得不关注这件事了,不是吗?”
戴太太显得很害怕。“我可不想惹麻烦。”
单薄瘦削、长着一头金发的米妮·庞蒂太太一直很有主见,这时对戴太太说:“你没了丈夫,现在又无家可归,你还能有什么更大的麻烦?”
“这话一点不错。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写上‘亲爱的国王’‘亲爱的乔治五世’,还是别的什么呢?”
艾瑟尔说:“你写‘先生,兹尽我卑微之责’。在这工作让我知道不少这样的废话。现在就着手吧。我们这就去仆人休息室。”
“这样合适吗?”
“我现在是女管家,戴太太。合不合适由我说了算。”
女人们跟着她走上车道,来到宅邸后面的厨房。她们围坐在仆人吃饭的餐桌边,厨子为她们沏了一壶茶。艾瑟尔拿出一沓她给商人写信用的普通书写纸。
“先生,兹尽我的卑微之责,”她边写边说,“接下来写什么?”
戴·泼尼斯太太说:“请原谅我们斗胆给陛下写信。”
“不,”艾瑟尔果断地说,“不要表示歉意。他是我们的国王,我们有权向他陈情请愿。还是写‘我们是在矿井发生爆炸后陛下来阿伯罗温拜访过的那几位寡妇’。”
“很好。”庞蒂太太说。
艾瑟尔接着说:“您的访问与亲切的哀悼,以及皇后陛下的慷慨慰问,都让我们深感荣幸和安慰。”
戴太太说:“这方面你天赋过人,就像你父亲一样。”
庞蒂太太说:“奉承话已经说够了。”
“好。那么现在说正事。‘我们的国王,请求您帮助我们。因为我们的丈夫死了,现在我们就要被赶出家门了。’”
“赶我们的人是凯尔特矿业。”庞蒂太太加了一句。
“‘凯尔特矿业要赶我们出去。整个矿井为我们罢工,但现在他们也要被赶出家门了。’”
“不要写太长,”戴太太说,“他很忙,应该没空读完。”
“那么好吧。最后再写上:‘您的王国里可以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吗?’”
庞蒂太太说:“这显得太驯服了。”
“不,正合适,”戴太太说,“这是请求他来明断是非。”
艾瑟尔最后边写边说道:“‘我们很荣幸成为陛下最谦卑顺从的仆人。’”
“非要写上这个吗?”庞蒂太太说,“我不是仆人。请别见怪,艾瑟尔。”
“这样写很正常。伯爵给《泰晤士报》写信就会带上这句话。”
“要是那样的话,好吧。”
艾瑟尔把信给桌边的人传阅:“在签名旁边写上你们的地址。”
庞蒂太太说:“我的字太可怕了,你替我签吧。”
艾瑟尔正要反对,但突然想到庞蒂太太可能不会写字,所以就没再说什么,在信纸上替她写下:“米妮·庞蒂太太,威灵顿街十九号。”
她在信封上写好地址:
伦敦白金汉宫,
国王陛下收
她把信封好,贴上邮票。“你们看,这样就行了。”她说。女人们送给她一片掌声。
当天她就把信寄了出去。
她们一直都未收到答复。
三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南威尔士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低云遮蔽了山顶,绵绵不绝的细雨在阿伯罗温上空飘洒。艾瑟尔跟泰-格温的大多数佣人都离开了自己岗位——伯爵跟公主去了伦敦——来到了镇上。
从伦敦调来了大批警察强制驱赶矿工,他们站在每条街上,沉重的雨衣滴着雨水。“寡妇罢工”成了全国新闻,加地夫和伦敦的记者坐最早一班火车赶来,他们抽着香烟,不停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甚至还有一台架在三脚架上的大照相机。
艾瑟尔跟家人们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切。爸爸是由工会雇佣的,不属于凯尔特矿业,自己拥有房产,而他们的大多数邻居都被逐出家门。从一大早开始,他们把家里的东西搬到街上:床铺、桌椅板凳、饭锅和夜壶、镶在镜框里的画、钟表、用橙色箱子装着的陶器和餐具、用报纸和绳子捆扎起来的少量衣物。每户人家都有一小堆毫无价值的破烂,就像是祭品一样堆在门口。
爸爸铁青着脸,压抑着心里的愤怒。比利看上去很想找人打一架。外公不停地摇头说:“我活了七十年,还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妈妈的脸上毫无表情。
艾瑟尔不停地哭。
有些矿工已经找到了别的工作,但情况不容乐观——一个矿工不太能适应店员或公共汽车售票员的工作,雇主对此十分清楚,一看见他们指甲里带着煤灰,就把他们打发了。有六七个人去商船当了水手,签下司炉的用工合同,临走前把预付工资留给了妻子们。有些人打算去加地夫或者斯旺西,希望在钢铁厂找份工作。不少人搬到邻近城镇的亲戚家里。其余的人就只能挤到阿伯罗温其他非矿工的房子里,直到罢工有个结果。
“国王一直没有给寡妇们回信。”艾瑟尔跟爸爸说。
“你做错了,”他直截了当地说,“学一学那个潘克赫斯特夫人。我不相信女人表决权的事儿,但她知道如何赢得别人的关注。”
“那我该怎么做,把自己送进监狱吗?”
“也不用那么极端。如果我当时知道你做这件事,就会劝你给《西部邮报》寄一个副本。”
“我根本没往那儿想。”艾瑟尔想到自己本来可以做点什么阻止驱逐行为,到头来却一事无成,一时心灰意冷。
“报纸会质询白金汉宫,问他们是否收到了这封信,国王也就不太可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了。”
“真该死!当时我要是问问你就好了。”
“别说粗话。”她的母亲说。
“对不起,妈妈。”
伦敦来的警察很不理解这种愚蠢的傲慢和固执引发的罢工。珀西瓦尔·琼斯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每日邮报》的记者想采访爸爸,但这家报纸对工人抱有敌意,爸爸拒绝了他们。
镇上没有足够的手推车,人们只得轮流搬运他们的东西。整个过程需要好几个小时,不过午后,最后一堆东西也运走了,钥匙插在了前门的锁孔里。警察们随后返回了伦敦。
艾瑟尔在街上呆立了一会儿。空房子上的一扇扇窗户木然面对着她,雨水在街上肆意横流。她的目光越过湿漉漉的灰色石板屋顶,望着散布在谷底的坑口建筑。她看见一只猫正在铁轨上散步,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机房没有冒烟,塔顶两个升降机的大轮子一动不动,在绵绵细雨中无人问津。
第五节
1914年4月
德国大使馆是卡尔顿府阶地的一座豪华官邸,这里是伦敦最优美的街道之一。在它对面,隔着绿树成荫的花园,有一座柱廊围绕的图书馆,那里是绅士和知识分子聚会的场所。后面的马厩朝向林荫大道,这条宽阔的街道从特拉法加广场一直延伸到白金汉宫。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并不住在这儿——至少目前还没有。只有大使本人——里希诺夫斯基亲王,才有此特权。沃尔特不过是个武官,住在步行十分钟距离的皮卡迪利单身公寓。不过,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住进使馆内的豪华私人公寓。沃尔特不是亲王,但他的父亲是德皇威廉二世的密友。沃尔特的英语说得跟老伊顿公学的学生一样好,他也的确是从那里毕业的。他在军队呆了两年,又上了三年军校,然后便进入外交界。他现年二十八岁,前途无量。
沃尔特不仅仅被大使这份工作的社会地位和荣誉感吸引。他满怀激情,认为服务于自己的国家是最高尚的使命。他的父亲也有同感。
但两人在其他问题上的见解大相径庭。
他们站在使馆的大厅里,注视着对方。两人个头相当,但奥托更显魁梧,他已经秃顶,留着老式的浓密髭须,而沃尔特则是时髦的短髭。今天他们都穿了同样的黑丝绒外套,下身是过膝的马裤、丝袜和带扣的鞋子。两人都带了佩剑,头上戴着三角帽。巧的是这种服饰正好是觐见英国皇室的正规装扮。“我们这副样子就像要上台表演似的,”沃尔特说,“这种装束真是可笑。”
“一点儿也不可笑,”他的父亲说,“这是个很值得推崇的古老习俗。”
奥托·冯·乌尔里希在德国军队里度过大半辈子。普法战争期间,身为年轻军官的他在色当战役中带领部队穿越浮桥。后来,奥托与年轻的德皇威廉交上朋友,成了他与“铁血首相”俾斯麦决裂后转而依靠的人之一。这段时间,奥托作了一份巡回简报,他遍访欧洲各大都城,犹如蜜蜂采蜜般,吮吸着外交智慧的花蜜,并收集起来带回自己的蜂巢。他信奉君主制,对普鲁士军事传统情有独钟。
沃尔特也一样富有爱国心,但他认为德国应该成为现代国家,实现人人平等。跟他父亲一样,他为自己国家的科技成就感到自豪,为勤奋高效的德国人骄傲。但他认为他们还有不少东西要学——从自由的美国人那里学习民主,从狡猾的英国人那里学习外交策略,从时尚的法国人那里学习高雅的生活艺术。
父子俩离开使馆,下了宽阔的台阶朝林荫大道走去。沃尔特将被引荐给乔治五世国王,这是一种特殊礼遇,尽管它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他这种初级外交官通常不会获此殊荣,但他父亲为了推动沃尔特的职业生涯处心积虑,不惜托人牵线促成这桩好事。
“机枪的发明淘汰了所有手持武器。”沃尔特说,想把先前他们之间的争论继续下去。他专门研究过武器,他强烈地意识到德国军队应该拥有最先进的兵器技术。
奥托不以为然:“机枪会塞膛,会过热,也打不准。一个人用步枪可以仔细瞄准,可拿着机枪,就像拿着浇花的水管那样挥来挥去。”
“如果你的房子着了火,你总不会用杯子去灭火,不管那样有多准。你得用水管去喷。”
奥托晃了晃手指。“你从没打过仗,不知道打仗到底是什么滋味。听我的,我心里清楚。”
他们的争论通常都是这样结束的。
沃尔特觉得父亲那一代人都十分狂妄自大。他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打赢了战争,在普鲁士和几个君主制小国中建立了德意志帝国,接着,又让德国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他们当然自认为了不起。但也因此变得轻率。
沿着林荫大道走了几百米,沃尔特和奥托转向圣詹姆斯宫。这座十六世纪的砖砌建筑比毗邻的白金汉宫年代更久远,却不及后者有名。他们向那个穿戴相仿的看门人报上自己的姓名。
沃尔特心里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在礼节上有什么闪失——跟王室打交道,任何小疏忽都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奥托用英语对看门人说:“迪亚兹先生来了吗?”
“是的,先生,他几分钟前刚刚到达。”
沃尔特皱起了眉头。胡安·卡洛斯·迭戈·迪亚兹是墨西哥政府代表。“你怎么问起迪亚兹来了?”他用德语问道。两人穿过几个在墙壁上装饰着刀枪的房间朝里面走。
“英国皇家海军正在把舰船的燃料从煤炭转换成燃油。”
沃尔特点点头。大部分发达国家都在干这件事情。石油更便宜,更清洁,更容易处理——你只需把油抽进来就行,用不着雇佣一大批灰头土脸的烧炉工。“英国要从墨西哥那边弄石油。”
“他们为了保证海军的供应,买下了墨西哥的油井。”
“但如果我们和墨西哥交涉,美国人会怎么想?”
奥托用手指碰了碰鼻子。“认真听,好好学。还有,不管你做什么,都不要说出来。”
受到引荐的人都在前厅等候。他们大多穿着天鹅绒宫廷服,但一两个人穿着滑稽的十九世纪将军的服饰,还有一个——大概是苏格兰人——穿着盛装礼服和短裙。沃尔特和奥托在房间里走动着,朝外交圈子里的熟人点头致意,最后遇到了迪亚兹,他身材矮胖,留着一撮卷曲的小胡子。
一阵寒暄后,奥托说:“你一定很高兴威尔逊总统解除了对墨西哥的武器禁运。”
“是解除了对叛军的武器禁运。”迪亚兹似乎在纠正对方。
美国总统一贯倾向于采取道德立场,拒绝承认靠暗杀其前任夺得权力的韦尔塔将军。威尔逊把韦尔塔称作谋杀犯,他支持反叛组织“立宪主义者”。
奥托说:“如果武器可以卖给叛乱分子的话,不是也可以卖给政府吗?”
迪亚兹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说德国愿意这样做?”
“你们想要什么?”
“你大概已经知道,我们急需步枪和弹药。”
“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沃尔特也跟迪亚兹一样吃惊。这样做会惹出麻烦的。他说:“但是,父亲,美国……”
“等一等!”他父亲举起一只手,把他的话压了下去。
迪亚兹说:“这个我们当然要谈谈。不过请告诉我,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可谈?”他大概已经猜到德国有所图报。
通向王位室的大门开了,一个男仆拿着一张名单走了出来。引见仪式即将开始,但奥托仍从容不迫地说着:“战争时期,一个主权国家有权扣留战略物资。”
迪亚兹说:“你说的是石油。”这是墨西哥拥有的唯一战略物资。
奥托点点头。
迪亚兹说:“那么,如果你们给我们枪……”
“是卖,不是给。”奥托低声说。
“你们可以现在就出售枪支,条件是我们在发生战争时拒绝向英国供油。”迪亚兹显然不习惯使用常规外交辞令那种虚与委蛇的说法。
“这或许值得商榷。”在外交语言中,这话等于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