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克拉克经典科幻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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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遥远地球之歌(2)

这下轮到米蕾莎恼火了,尽管表面上还是相当克制。她不喜欢一个智力平庸的人这么居高临下地对自己说话——瓦德伦镇长智力不高,但绝对精明,或许说“狡猾”更合适。她老是对布兰特抛媚眼,但这倒丝毫没能惹恼米蕾莎,只是让她觉得有趣,甚至让她对这个老女人产生了一丝同情。

“这可能又是一艘机器播种飞船,和带着我们祖先的基因来到萨拉萨星的那艘一样。”

“怎么可能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怎么不可能?要知道第一批播种飞船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二。那之后,地球人就一直在改进技术,直到地球毁灭之前还在努力。他们后来建造的播种飞船几乎比原先快了十倍。只过了一百年左右,最早的那批就被赶超了,也就是说,直到现在,这些早期播种船中还有许多艘仍在路上。布兰特,你也同意这说法吧?”

米蕾莎总是很注意让布兰特也参与讨论,只要一有可能,就会让他觉得讨论是由他发起的。她知道他在自己面前感到自卑,她不想加重他的这种感觉。

身为塔纳镇上最聪明的人,她有时候真觉得寂寞。尽管她能通过网络和三岛上六位智力相当的人物沟通,但很少与他们当面交流。即使经过了几千年的发展,通讯技术还是及不上真实的会面。

“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布兰特说,“你可能是对的。”

布兰特·法考纳不谙历史,但对于人类殖民萨拉萨星之前的那一系列复杂事件,他还是有着一个技术员的认识。“那么,要真是又一艘播种船,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道,“对它说‘谢谢,今天不行’吗?”

人群中响起了几声紧张的轻笑。西蒙斯议长若有所思地说:“如果必要的话,一艘播种船我们还应付得了。再说,船上的机器人如果发现自己的工作已经有人代劳,应该就会取消计划吧?”

“是有这个可能,但它们也可能会觉得自己能比同行做得更好。总之,无论这艘飞船是地球发射的、还是某颗殖民星后来研发的,乘在船上的一定都是某种机器人。”

这一点无需多说,人人都知道,载人星际飞行在技术和经费上有着巨大的障碍,就算技术上可行,也完全没有实施的必要。凡是人能干的机器人都能干,而且成本只要千分之一。

有镇民追问:“别管它是从哪儿来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应付它?”

“可能不用我们来应付,”镇长答道,“大家好像都猜想它会飞往登陆原点,但它为什么非得去那儿呢?毕竟,去北岛更有可能……”

萨拉萨星(2)

镇长的观点以前也出过错,但从来没像今天错得这么快过。说话之间,塔纳镇的上空发出了隆隆的声响,这不是远处的电离层传来的雷鸣,而是飞行器快速划过低空时的尖啸。议事厅里的众人争先恐后地跑到室外,但只有最前头的人才看了个真切:那是一艘头部钝圆、机翼呈三角形的飞船,它一路上遮蔽星光,直冲着目标飞去。而那目标,正是被奉为萨拉萨星和地球之间最后一条纽带的登陆原点。

瓦德伦镇长在室内停留片刻,向信息中心作了汇报,接着便走进外面转悠的人群中间。

“布兰特,你速度快,开小飞鹰去。”

布兰特眨了眨眼;这位塔纳阵的首席机械师是第一次收到镇长的直接命令。接着,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窘迫的表情。

“小飞鹰的机翼几天前被一颗椰子撞穿了,我要处理渔网的事,一直没空修理,它现在还不能做夜间飞行。”

镇长盯着他看了好一阵。

“那么我的车能开吗?”她语带讽刺地问道。

“当然没问题,”布兰特有些愤愤不平,“油都加满了,随时可以上路。”

镇长的车很少开出来。塔纳镇面积很小,步行二十分钟就能走到头。当地的食品和设备运输都是靠沙橇完成的。镇长的座驾服役了七十年,里程数加起来还不足十万公里,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还能再开一个世纪。

萨拉萨星人会兴高采烈地试验各种堕落行径,但计划报废和炫耀性消费却不在其中。谁都想不到,这辆年纪比乘客都大的老爷车,会在这时踏上它一生中最具历史性的旅程。

警钟响起

地球的第一声丧钟响起时,周围无人聆听;就连发现了这个致命事实的科学家,当时都没留意——那会儿,他们正身处地底,在科罗拉多州的一处废弃金矿中开展实验。

这是一次勇敢的实验,在二十世纪中叶以前都是无法想象的。人类在发现中微子之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拥有了一扇观测宇宙的全新窗口:这种新物质的穿透力如此强大,能够像光线透过玻璃一般轻易地穿过行星,既然如此,我们自然就可以用它来观测一切恒星的内部结构。

尤其是太阳。当时,天文学家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太阳内部的活动:核反应为这具烘炉提供能源,并最终养育了地上万物;在日心的巨大压力和温度之下,氢聚变成氦,这个过程伴随着一系列反应,释放出巨大的能量,还顺便制造了一批副产品,那就是中微子。

一旦离开了出生地,这些中微子就以光速向外逃逸,对它们而言,挡在前面的万亿吨物质不过是一缕青烟,压根构不成障碍。仅仅两秒之后,它们就脱离太阳的束缚,向着茫茫宇宙进发,沿途无论有多少恒星、多少行星,大多数中微子都能躲开所谓“固态”物质的拦截,一直飞奔到时间的尽头。

太阳发射出的一小股粒子流在八分钟后拂过地球表面,而其中的又一小股被科罗拉多的科学家拦截。他们将设备埋在了超过一公里深的地下,这样就使一切穿透力不强的辐射被地层阻挡,以确保最终截获的一定是少数来自太阳心脏的信使。在给这些中微子计数之后,科学家就能对太阳的内核作出详细研究。而在此之前,任何一个哲学家都能轻易证明,那里是人类的观察或推理永远无法触及的领域。

实验成功了。来自太阳的中微子侦测到了。问题是,它们的数量太少了。被这架巨大仪器捕获到的中微子,在数量上比理论预期少了三到四倍。

显然是哪里出了差错。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失踪的中微子”逐渐升格为重大科学丑闻。实验设备一次次接受检查,相关理论一个个被推翻,相同的实验做了好几十次,却都只能得出同一个令人困惑的结果。

到二十世纪末,天体物理学家被迫接受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但在当时,还没有人能看透这个结论所蕴含的意义。

中微子的理论没有错,实验设备也没有故障。问题出在太阳内部。

2008年,国际天文学联合会举行了史上第一次秘密会议,会址选在科罗拉多州的阿斯本市,和首次举行实验的地点相去不远。会议召开时,同样的实验已经在十几个国家重复了多次。一周之后,联合会向各国政府提交了一份编号为“55/08”的特别公报,标题十分低调,叫《有关太阳反应的若干备忘录》。

随着消息慢慢走漏,各国政府终于公布了“地球将要毁灭”的真相。你可能会觉得,这个声明必定会在世界范围引发恐慌,但事实并非如此。公众先是震惊无语,继而耸一耸肩,继续日常生活。

在地球上,没有几个政府会展望下次选举之后的未来;也没有几个人的眼光能超越孙辈;再说了,也有可能是天文学家算错了呢。

退一步说,就算人类真要面临死刑,执行的日子也还遥遥无期。太阳在未来一千年内都不会爆炸,谁又会为自己的第四十代子孙伤心落泪呢?

驱车夜行

汽车驶上塔纳镇最有名的公路时,萨拉萨星的两个月亮都还没有升起来。乘客中有布兰特、瓦德伦镇长、西蒙斯议长以及两位年长的镇民。布兰特像往常一样毫不费力地驾着车,心里却还在为镇长刚才的斥责微微恼火。镇长那条丰腴的手臂在无意中搭上了他赤裸的肩膀,但这并没使他的火气消退。

萨拉萨星的夜晚美丽宁静,扇形的车灯不时扫过道路两旁的棕榈树。看着这醉人的景色,布兰特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再说,他又怎能放纵那些无关紧要的个人情绪,让它们破坏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呢?

再开十分钟就到登陆原点了;那也是萨拉萨星历史的原点。究竟是什么在那里等候着他们?目前只能肯定一点:访客是循着古代播种船上仍在工作的火种找到这颗行星的。既然知道往哪个方向找,说明它们一定是来自同一个宇宙区域的人类殖民星。

可是——布兰特的心中涌起了一个不安的念头:火种的职责是向全宇宙广播智能生物的足迹,也就是说,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能侦测到它发出的信号。布兰特还记得,几年前曾有人建议关闭火种,因为它非但已经没什么作用,反而可能造成危害。后来这个决议以微弱多数被推翻,大伙儿还是想保留火种,但理由发自感性,而非逻辑。萨拉萨星人或许很快就会为这个决定反悔,但事到如今,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西蒙斯议长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低声和镇长说起了话。

“赫尔嘉,”西蒙斯议长说——这是布兰特头一次听见议长对镇长直呼其名,“依你看,我们还能和对方沟通吗?要知道,机器人的语言可是进化得很快的。”

瓦德伦镇长并不知道这个,但她很善于掩藏自己的无知。

“这个不必过虑,还是等见到对方再说吧——布兰特,能稍微开慢点吗?我还想活着去见它们。”

以目前的速度,在这段熟悉的路面上行驶绝对安全,但布兰特还是乖乖从命,将车子的时速降到了四十公里。他怀疑镇长这是在拖延时间——在整个行星的历史上,它只引来过两架飞行器,这次会面可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整个萨拉萨星都看着呢。

“克拉肯!”后座上有人失声而呼,“好像没人带相机!”

“现在回去太晚了,”西蒙斯议长说,“反正拍照的时间有的是,我想它们不会说完‘你好’就立刻起飞的。”

他的嗓音稍微有些神经质,但布兰特觉得无可厚非。翻过这座山头,谁知道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这时,只听瓦德伦对着车上的无线电说:“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通知您的,总统先生。”布兰特根本就没注意到有呼叫进来,他从刚才起就一直沉湎于自己的幻想,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希望自己当初能多学点历史。

当然了,基本知识他都知道;和他一起长大的萨拉萨星孩子也都了解。他知道,随着忧郁的时钟滴答前行,地球上的天文学家对自己的猜测越来越肯定,对末日的预测也越来越精准:到公元3600年(误差为正负75年),太阳将会演变成一颗新星;它不会太亮,但足够庞大……

曾有位古代哲学家说过,人要是知道了自己明早就会吊死,心灵就会获得神奇的平静。就在第四个千年行将结束之际,整个人类都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如果有这么一刻,人类终于怀着谦逊和坚定接受了真相,那一定就在2999年变成3000年的那个寒冬的午夜。凡是亲眼看着年历上的“2”变成“3”的人都不会忘记一个事实:这个“3”再也不会变成“4”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有五百年的时间。在末日来临之前,还有三十代人能在地球上生存繁衍,他们能做的事还有许多。往少了说,他们至少可以将人类物种的知识、将人类艺术的巅峰成就保存下来。

即便是在太空时代刚刚拉开帷幕的那些年头,第一批离开太阳系的自动探测器就已经捎带了人类的口信。一旦在茫茫宇宙中和其他探索者相遇,它们就会向对方传递人类的音乐、问候和图像。尽管人类在自身的银河系中没有发现外星文明,但即使是最悲观的人也坚信,在强大的天文望远镜覆盖的数十亿个宇宙岛上,一定会出现智能生物的踪迹。

一连几个世纪,人类将万亿字节的知识和文化发往仙女座星云、发往更远的星系。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信号是否会被收到;即使收到,也无法确定它们是否会得到解读。尽管如此,多数人的心里都有着同样的冲动,那就是为人类留下最后的讯息;其中的一些将向宇宙庄严宣告:“瞧,我也活过!”

萨拉萨星(3)

到公元3000年,天文学家完成了一项工作:他们用几台巨大的轨道望远镜,观测了太阳周围五百光年内的所有行星系统。人类发现了几十颗和地球大小相仿的行星,还为比较接近太阳系的几颗绘出了大致的地图。其中有几颗的大气里氧分高得出奇,那显然是生命活动的迹象,人类完全有可能在那里生存——如果能够到达的话。

活人或许到不了,但人类的种族可以。

现在看来,第一批播种飞船相当原始,但它们无不将当时的技术运用到了极致。新的推进系统在2500年问世,令播种船得以载着珍贵的冰冻胚胎,在两百年内飞到最近的行星系统。但即便到了那时,它们的任务也才刚刚开始。它们还得带上自动设备,好将船上的人类唤醒并抚养长大,教导他们在一个未知的、多半是敌对的世界里生存下去。不能把一群赤裸、无知的孩子扔到一颗颗如撒哈拉或者南极般严酷的行星上,那样做不仅徒劳,而且残忍。这些孩子需要接受教育,需要获得工具,需要学会勘探当地的资源、并加以利用。播种船在降落后就自动成为母船,它可能需要担负起照料好几代人的职责。

母船不仅要搭载人类,还要带上整个生物圈,其中必须包括植物(尽管没人知道目的地是否有合适的土壤)、家禽以及种类繁多的昆虫和微生物。这是为了让移民们得以在常规的食物生产系统出现故障时,依靠传统的农耕技术活下去。

以这种形式萌发的文明有一个优势:折磨了人类千万年的疾病和寄生虫将无以为害;它们都会留在地球,在新星太阳的烈焰中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