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克拉克经典科幻套装(全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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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神的九十亿个名字(12)

皮克特不是数学家,但凭他对太空航天学的了解,也足以明白目前的形势了。飞船在太空中航行,会受到许多大天体的影响。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太阳的吸引力,它会牢牢抓住几大行星,把它们束缚在各自的轨道上。行星的引力相对较小,但也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对飞船又推又拉。飞船必须克服所有这些引力和推力——还要对它们加以利用,按照航线要求飞出几百万英里远——这是一道极其复杂的难题。他能够理解马顿斯为何会绝望了。在没有任何工具帮助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完成这次航行;而这次航行,需要的是前所未有的精细工具。

在船长召集之下,全体船员出席了第一次紧急会议,对当前形势作出评估,几个小时后,大家终于接受了再也无法返航的事实。不管你愿不愿意,再过几个月,所有人都将死去。船上的人都被判处了死刑,只是没有立即行刑而已。临死之前,大家还能看看壮丽的“风景”……

透过笼罩在飞船周围的光辉迷雾——这颗非凡的彗星将会成为他们的坟墓——他们可以看到熠熠生辉的木星,它比其他所有星星都要明亮。当飞船越过这颗最庞大的太阳之子时,飞船上有些人可能还会活着,前提是其他人愿意牺牲自己。在四个世纪以前,伽利略透过简陋的天文望远镜第一次见到了木星的几颗卫星,它们仿佛串在无形丝线上的珠子,绕着木星往返穿梭。只为用肉眼见证这一幕,所以苟延残喘几个星期?皮克特不由在心中自问,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丝线上的珠子!皮克特心中一动,一段久已遗忘的童年记忆在意识深处突然炸开。这个念头潜伏在那里一定有好久了,它挣扎着,只为这一刻点亮他的心灵。最后,终于,他全都想起来了。

“不!”他大喊出声,“太荒唐了!他们肯定会笑话我的!”

那又怎么样?灵魂深处的另一个自己问道。命都快没了,还怕丢脸吗?这么做就算没什么帮助,至少能让所有人忙碌起来,反正食物和氧气已经越来越少了。就算是最渺茫的希望,也比没有希望要强吧……

他不再坐立不安,而是关掉录像机,收起自怜自哀的情绪。他解开将自己固定到座椅上的松紧带,直奔储物间,寻找他需要的材料。

三天后。

“这简直是个笑话!”马顿斯说道。他轻蔑地瞥了一眼皮克特手中的“玩具”,那东西由铁丝和木头制成,看起来很不结实。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皮克特回答,他压了压火气,“但是请听我说,就一分钟。我外婆是日本人,在我还小的时候,她给我讲了个故事。本来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直到这个星期才回想起来。我想,它能救我们大家的命。”

“那是二战结束以后,有一天,举行了一场比赛。一方是美国人,使用电子计算器;另一方是日本人,他用算盘,就像这个。结果,算盘赢了。”

“一定是因为计算器出毛病了,或者使用计算器的人是个笨蛋。”

“他用的是美国军方生产的最佳型号。不要争论这个了,我来作个示范吧——说两个三位数,让它们相乘。”

“呃——856乘以437。”

皮克特运指如飞,串在铁丝上的算珠上下飞舞,迅如闪电。铁丝一共有十二根,也就是说,这副算盘可以处理高达999999999999的数字运算——如果分成几个部分,还能同时进行若干独立的运算操作。

“374072。”难以置信,皮克特不一会儿就得出了答案,“现在看看,你用笔和纸需要算多久。”

马顿斯用的时间可就长多了,他就像一个不擅长做算术的数学家,最后得出的结果是“375072”。检查之后发现,马顿斯用了三倍于皮克特的时间,答案却是错的。

天文学家的脸上写满了懊恼、惊讶,还有好奇。

“你是在哪儿学到这套把戏的?”他问道,“我本以为这玩意儿只能做加减运算。”

“是这样——乘法不过就是加法的叠加,对吧?我需要做的,就是把856在个位档加七次,十位档加三次,百位档加四次。你用纸和笔也是这么算的。当然了,在珠算时还有简便算法。你觉得我算得快吗?其实你还没见过我的舅公呢。他以前在横滨银行工作,打起算盘来你甚至看不清他的手指。是他教给我这套‘把戏’的,可惜二十年后,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我只练习了两三天,速度还是很慢。不过无所谓了,我只是想让你相信,这个办法会管用的。”

“你成功了,让我印象深刻。你做除法也能这么快吗?”

“只要勤加练习,应该差不多。”

马顿斯拿过算盘,用手指轻轻地来回拨动算珠。然后,他叹了口气。

“真是巧妙——可还是帮不上什么忙。就算它比动笔快上十倍——恐怕还达不到十倍——计算机的速度可是它的百万倍啊。”

“我已经想过了。”皮克特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马顿斯真是没种——居然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他以为一百年前的天文学家都是怎么工作的?那时候也没有计算机呀。)

“我是这么打算的——你帮我参谋参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他把计划认真详细地讲了一遍。马顿斯仔细地听着,渐渐放松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甚至笑出了声。这些天来,皮克特还是头一次听到挑战者号上有人会笑。

天文学家说:“等你告诉船长,说我们都要重返幼儿园学习怎么玩珠子,我真想看看他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起初还是有人表示怀疑,直到皮克特做完几次演示,便无人做声了。这些人都是在电子时代里长大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单单由铁丝和算珠组成的简陋工具竟然也能完成如此复杂的运算。这简直是个奇迹,同时也是个挑战,因为他们的性命全靠它了。生存的渴望再次高涨起来。

照着皮克特手中的粗劣原型,工程技术人员又制作了好多个更加精致的复制品,珠算班顺利开课。解释基本原理不过几分钟,真正动手训练就需要很长时间了——他们一刻不停地练习,直到手指在铁丝之间下意识地飞舞,好像不需要任何思考,便能将算珠拨动到准确的位置上。不过,有些船员似乎永远也无法胜任,他们辛苦练习一个星期,但不管是准确性还是速度都没法达标;另有一些却很有天赋,很快便远远超过了皮克特。

他们做梦时都在做算术,睡着了也不忘拨弄算珠。通过基础练习之后,他们被分成几个小组,相互之间激烈地比赛,直至达到比“熟练”还要更熟练的程度。到最后,挑战者号的船员们可以在十五秒之内完成四位数的乘法,可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仍然继续练习。

这项工作是纯机械式的,需要熟练的技巧,却无需多高的智商。真正困难的部分属于马顿斯,其他人没办法帮上他的忙。他必须先忘掉烂熟于胸的计算机语言,重新调整运算方式,让其他人的机械式劳动也能参与进来,就算他们不理解那些数字的含义也没关系。他会为大家提供原始数据,让他们按照他给出的运算法则进行计算。经过几个小时耐心但却乏味的工作,这条数学流水生产线便会将结果呈现出来——假如中间不犯错误的话。为了防止出现错误,他们组建了两支独立的计算小组,两边同时工作,还要定时交叉检验对方的结果。

“我们的工作……”皮克特对着录像机说道,他终于有时间考虑一下他的听众了,原本他已经放弃了这种努力,“就是用人力取代电子线路,重新组建一台‘计算机’。别看速度只有电子计算机的几千分之一,无法同时计算多个数字,还很容易疲劳——但我们还是成功了。虽然无法调整航线返回地球——这太复杂了——但我们还是可以退而求其次,变动飞船轨道,驶向无线电不受干扰的区域。一旦逃出电磁干扰区,我们就可以将所在位置传送给地球,让地球上的大型计算机告诉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我们已经脱离了兰德尔彗星,不会再随着它飞出太阳系了。我们正在计算新轨道,其准确性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我们现在还处在彗尾范围内,不过彗核距飞船已有百万英里之遥,我们已经看不到那些冻结的氨气冰山了。它们正朝群星飞去,即将隐没在无数太阳之间,步入更加寒冷的长夜。而我们,就要回家了……”

“你好,地球……你好,地球!这里是挑战号,这里是挑战者号。收到信号请立即回复——我们需要你们对运算结果进行检验——在我们的手指磨到只剩骨头之前!”

地心烈焰(1)

“这个,”卡恩沾沾自喜地说,“你会感兴趣的。拿去看看!”

他把刚刚读过的文件推了过来。我决定打报告叫他走人,这已是第N次了,如果还不行,那就我走。

“这是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一份长篇报告,是一位叫马修斯的博士写给科技部长的。”他在我面前挥了挥报告,“读读看嘛!”

我兴致不高地翻看起来。几分钟后,我抬起头勉强承认道:“也许你是对的——不过仅限这一次。”我没再说话,直至全部看完……

亲爱的部长先生:

应您的要求,以下是关于汉考克教授所作实验的特别报告。该实验的结果出人意料,非同凡响。我没有时间将其转换成更正规的形式,只好向您呈上报告的口述稿。

鉴于您日理万机,时间有限,或许我该简述一下我们与汉考克教授的合作事宜。教授于1955年被封为男爵,并一直担任布兰顿大学电气工程系的主任,此后他获得批准,可以无限期休假开展他的研究。在这期间,前能源与动力部的首席地质学家克莱顿博士也加入该项目,这项研究得到了保罗基金和英国皇家学会的资金援助。

教授希望发展声吶技术作为精准地质学勘探的手段。如您所知,声吶相当于声波的雷达,尽管人们对它不太熟悉,但在几百万年前,蝙蝠便在夜间有效地利用它捕食昆虫并绕开障碍物了。汉考克教授打算向地下发送高功率超声波脉冲,利用回声建立图像,了解地下结构。图像可以通过阴极射线管屏幕展现。飞机上的雷达可以透过云层显示地形,教授的整套系统与之十分相似。

到1957年,两位科学家取得了部分成功,却也耗光了全部资金。1958年初,他们直接向政府申请固定拨款。克莱顿博士指出,这套装置拥有巨大的价值,它就像一台可以穿透地壳的X光机。能源部批准之后,把申请材料转给了我们。其时贝尔纳尔委员会刚刚发表一份报告,我们担心这个卓有价值的项目会因此被搁置而广受批评。于是我立刻去拜访这位教授,随后递交了一份表示赞成的报告。几天后,我们提供的第一笔资金(编号5/543A/68)到位。从那时起,我一直与他们保持联系,并在某些方面提供了一些技术支持。

实验中用到的设备十分复杂,原理却非常简单。一台特制的发射器在盛满稠密有机质溶液的水池中持续不断地旋转,发出超高功率的短波超声波脉冲。脉冲波穿过地表,如雷达波束一般“扫描”地下,产生回声。再经由一个设计独特的延时电路——我就不在这里讲述它的工作原理了——我们便可以选择任意深度的回声构成图像,这图像展示的是经过探查之后的地层,并将在阴极射线管屏幕上显现出来。

我第一次拜访汉考克教授时,他的仪器还相当简陋,但已经可以显示地下几百英尺的岩石分布情况了,我们还能清楚地看到穿过他实验室地下的巴克罗地铁线的一部分。教授的成功秘诀主要取决于超声波喷发的剧烈强度,从一开始,他的仪器就能产生高达几百千瓦的峰值能量,这些能量几乎全被发射到地下。在发射器附近逗留并不安全,我注意到,仪器周围的土壤变得相当温暖。我还惊讶地发现,周围地区常有大量鸟群聚集,随后得知它们都是被泥土中数以万计的死虫子吸引来的。

到了1960年,克莱顿博士去世,这时该设备的工作功率可达百万瓦,可以获得地下一英里深处的清晰地层图像。克莱顿博士将探测结果与已知的地理学数据相对照,确定无疑地证实了这些信息的价值。

克莱顿博士死于车祸是个重大的悲剧。一直以来,他都对教授施加正面的影响,而教授本人对这项工作的实际应用一向漠不关心。不久以后,我注意到教授的着眼点有了显著的转移,几个月后,他对我说,他有了新的远大目标。那时我一直劝说他发表实验结果(他已经花掉了50,000英镑,公共账目委员会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但他求我再多给他一些时间。我想,我最好用他的原话解释他当时的态度,我还清楚地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的独特语气。

“你就不好奇吗?”他说,“想没想过地球内部的样子?我们只用煤矿和水井在地球表面挠过痒痒,可地层深处依然跟月球背面一样神秘莫测。”

“我们知道,地球的密度不合规律——比地壳中岩石和土壤含量的密度高多了。地核也许是由固态金属构成的,但直到如今,没人能告诉我们真相。哪怕是地下十英里,压强也有每平方英寸三十吨以上,温度高达几百度。地球最中心更是难以想象——恐怕压强会达到每平方英寸上千万吨。再过三两年,我们或许能登上月球,抵达群星,却对脚下四千英里深的炼狱火海一无所知,这不是很可笑吗?”

“现在我能得到地下两英里的可辨识回声,但我希望在未来几个月里把发射器的功率提升到十兆瓦。有了这么大的能量,相信探测深度将增加到十英里,而这还没有结束。”

我被他震撼了,但同时,我又有点儿怀疑。

“听着不错。”我说,“可你探得越深,看到的就越少。压力会填平所有空隙,再深入几英里,就只剩下密度越来越大的同种物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