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3)
凌迟是最野蛮、最残酷的刑法。[34]枭示也叫枭令,种诛就是族诛,一人犯罪,就按家按族地杀。此外有刷洗,有秤竿,有抽肠,有剥皮,还有黥刺、剕、劓、阉割、挑膝盖、锡蛇游种种名目的非刑。[35]可见,朱元璋野蛮残暴的程度超过了历史上任何帝王。这种种酷刑,造成了朝官中的极度恐怖气氛,人人提心吊胆。据说在上朝时,朱元璋是否下决心大批杀人,很容易看出来。要是这天他揿玉带在肚皮底下,便是大风暴的信号,准有大批官员被杀,满朝官员都吓得面无人色,个个发抖;要是这一天他的玉带高高帖在胸前,大概杀人就不会多。[36]朝官按制度每天黎明就得上朝,天不亮起身梳洗穿戴。在几件大案发生以后,许多朝官在出门以前,就和妻子诀别,吩咐后事,要是居然活着回家,便阖家庆贺,算是又多活一天了。[37]
用重刑惩治违法官僚,尽管杀死了几万人,效果还是不大。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慨叹说:“朕自即位以来,法古命官,布列华、‘夷’。岂期擢用之时,并效忠贞,任用既久,俱系奸贪。朕乃明以宪章,而刑责有不可恕。以至内外官僚,守职维艰,善能终是者寡,身家诛戮者多。”[38]郭桓案发后,他又说:“其贪婪之徒,闻桓之奸,如水之趋下,半年间弊若蜂起,杀身亡家者人不计其数。出五刑以治之,挑筋、剁指、刖足、髡发、文身,罪之甚者欤!”[39]他没有也不可能懂得封建专制的寡头独裁政治,地主阶级专政的残酷统治,官僚政治和贪污舞弊是分不开的,封建统治是以剥削人民为基础的,不推翻封建统治、封建制度,单纯地用严刑重罚,流血手段来根绝贪污,是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效果的。
诛杀以外,较轻的犯罪官员,罚做苦工。洪武九年(1376),单是官吏犯笞以下罪,谪发到凤阳屯田的便有一万多人。[40]
朝官被杀有记载可查的,有中书省左司都事张昶,礼部侍郎朱同、张衡,户部尚书赵勉,吏部尚书余忾,工部尚书薛祥、秦逵,刑部尚书李质、开济,户部尚书茹太素,春官王本,祭酒许存仁,左都御史杨靖,大理寺卿李仕鲁,少卿陈汶辉,御史王朴,员外郎张来硕,参议李饮冰,纪善白信蹈等。[41]外官有苏州知府魏观、济宁知府方克勤、番禺知县道同、训导叶伯巨、晋王府左相陶凯等。[42]茹太素性情刚直,爱说老实话,几次因说话不投机被廷杖、降官,甚至镣足治事。一天,在便殿赐宴,朱元璋写诗说:“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太素磕了头,续韵吟道:“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朱元璋听了也很感动。不多时他还是因事被杀。李仕鲁是朱熹学派的学究,劝朱元璋不要太尊崇和尚道士,想学韩文公辟佛,发扬朱学。朱元璋不理会,李仕鲁着急,闹起迂脾气,当面交还朝笏,要告休回家。朱元璋大怒,当时叫武士把他掼死在阶下。陶凯是御用文人,一时诏令封册歌颂碑志多是他写的,做过礼部尚书,参加制定军礼和科举制度。只因为起了一个别号叫“耐久道人”,朱元璋恨他:“自去爵禄之名,怪称曰耐久道人,是其自贱也。此无福之所催,如是不期年,罪犯不公。”又说他:“忘君爵而美山野……忘君爵而书耐久。”后借题发挥把他杀了。[43]员外郎张来硕谏止取已许配的少女做宫人,说“于理未当”,被碎肉而死。参议李饮冰被割乳而死。[44]
朱元璋对内外官僚的残酷诛杀和刑罚,引起了官僚集团的反对,洪武七年(1374)便有人抗议,说是杀得太多了,太过分了,“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45]。九年(1376)叶伯巨以星变上书,论用刑太苛说:
臣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任德结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者,国祚长短,悉由于此……议者曰宋、元中叶,专事姑息,赏罚无章,以致亡灭。主上痛惩其敝,故制不宥之刑,权神变之法,使人知惧而莫测其端也。臣又以为不然。开基之主,垂范百世,一动一静,必使子孙有所持守。况刑者,民之司命,可不惧欤!夫笞、杖、徒、流、死,今之五刑也。用此五刑,既无假贷,一出乎大公至正可也。而用刑之际,多裁自圣衷,遂使治狱之吏,务趋求意旨,深刻者多功,平反者得罪,欲求治狱之平,岂易得哉!近者特旨杂犯死罪,免死充军;又删定旧律诸则,减宥有差矣。然未闻有戒饬治狱者务从平恕之条,是以法司犹循故例,虽闻宽宥之名,未见宽宥之实。所谓实者,诚在主上,不在臣下也。故必有罪疑唯轻之意,而后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此非可以浅浅期也。何以明其然也?古之为士者以登仕为荣,以罢职为辱,今之为士者以溷迹无闻为福,以受玷不录为幸,以屯田工役为必获之罪,以鞭笞捶楚为寻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网罗捃摭,务无余逸,有司敦迫上道,如捕重囚,比到京师,而除官多以貌选,所学或非所用,所用或非其所学。洎乎居官,一有差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工役之科,率是为常,不少顾惜。此岂陛下所乐为哉!诚欲人之惧而不敢犯也。窃见数年以来,诛杀亦可谓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由激劝不明,善恶无别,议贤议能之法既废,人不自励而为善者怠也。有人于此,廉如夷、齐,知如良、平,少戾于法,上将录长弃短而用之乎?将舍其所长苛其所短而置之法乎?苟取其长而舍其短,则中庸之才争自奋于廉智,倘苛其短而弃其长,则为善之人皆曰某廉若是,某智若是,朝廷不少贷之,吾属何所容其身乎?致使朝不谋夕,弃其廉耻,或自掊克,以备屯田工役之资者,率皆是也。若是,非用刑之烦者乎?汉尝徙大族于山陵矣,未闻实之以罪人也,今凤阳皇陵所在,龙兴之地,而率以罪人居之,怨嗟愁苦之声,充斥园邑,殆非所以恭承宗庙意也。
朱元璋看了气极,连声音都发抖了,连声说“这小子敢如此放肆!快逮来,我要亲手射死他!”隔了些日子,中书省官趁朱元璋高兴的时候,奏请把叶伯巨下刑部狱,不久死在狱中。[46]朱元璋晚年最喜欢的青年才子解缙,奉命说老实话,上万言书,也说: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翦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始终如一者也……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监生进士经明行修,而多屈于下僚;孝廉人材冥蹈瞽趋,而或布于朝省。椎埋嚣悍之夫,阘茸下愚之辈,朝捐刀镊,暮拥冠裳;左弃筐箧,右绾组符。是故贤者羞为之等列,庸人悉习其风流,以贪婪苟免为得计,以廉洁受刑为饰辞。出于吏部者无贤否之分,入于刑部者无枉直之判。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夫罪人不孥,罚弗及嗣,连坐起于秦法,孥戮本子伪书,今之为善者妻子未必蒙荣,有过者里胥必陷其罪,况律以人伦为重,而有给配妇女之条,听之于不义,则又何取夫节义哉!此风化之所由也。
话说得很露骨,分量很重,但是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臣下之乏忠良”,不是皇帝的本意,朱元璋读了很舒服,连说:“才子!才子!”[47]
在鞭笞、苦工、剥皮、挑筋以至抄家灭族的恐怖气氛中,凡是做官的,不论大官小官,近官远官,随时随地都会有不测之祸,人人在慌乱紧张、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有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辞官,回家做老百姓。可是这样一来,又刺着朱元璋的痛处了,说这些人不肯帮朝廷做事:“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官难做。”将此种行为定为大不敬,非杀不可。[48]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弄得官僚们“知惧而莫测其端”了。
也有个别得罪的官僚、贵族以装疯幸免的,一个是御史袁凯。有一次朱元璋要杀许多人,叫袁凯把案卷送给皇太子复讯,皇太子主张从宽。袁凯回报,朱元璋问他:“我要杀人,皇太子却要宽减,你看谁对?”袁凯不好说谁不对,只好回答:“陛下要杀是守法,皇太子要赦免是慈心。”朱元璋大怒,认为袁凯两面讨好,耍滑头,要不得。袁凯吓得要死,怕被杀害,便假装疯癫。朱元璋说疯子是不怕痛的,叫人拿木钻刺他的皮肤,袁凯咬紧牙齿,忍住不喊痛。回家后,自己用铁链子锁了脖子,蓬头垢面,满嘴疯话。朱元璋还是不相信,派使者召他做官,袁凯瞪着眼对使者唱月儿高的曲子,爬到篱笆边吃狗屎,使者回报果然疯了,朱元璋才不追究。这一回朱元璋却受了骗,原来袁凯知道皇帝要派人来侦察,预先叫人用炒面拌糖稀,捏成段段,散在篱笆下,大口吃了,救了一条命,朱元璋哪里会知道。[49]另一个例子是外戚郭德成,郭宁妃的哥哥。一天他陪朱元璋在后苑喝酒,醉了趴在地上去冠磕头谢恩,露出稀稀的几根头发,朱元璋笑着说:“醉疯汉,头发秃到这样,可不是酒喝多了?”郭德成说:“这几根还嫌多呢,剃光了才痛快。”朱元璋拉长脸,一声不响。郭德成酒醒后,知道闯了大祸,索性装疯,剃光了头,穿了和尚衣,成天念佛。朱元璋信以为真,告诉宁妃说:“原以为你哥哥说笑话,如今真个如此,真是疯汉。”不再在意。党案起后,郭德成居然漏网。[50]
吴人严德珉由御史升左佥都御史,因病辞官,犯了朱元璋的忌讳,被黥面充军南丹(今广西),遇赦放还,到宣德时还很健朗。一天因事被御史所逮,跪在堂下,供说也曾在台勾当公事,颇晓三尺法度来。御史问是何官,回说洪武中台长严德珉便是老夫。御史大惊谢罪。第二天去拜访,却早已挑着铺盖走了。有一个教授和他喝酒,见他脸上刺字,头戴破帽,问老人家犯了什么罪过,严德珉说了详情,并说先时国法极严,做官的多半保不住脑袋,说时还北面拱手,嘴里连说:“圣恩!圣恩!”[51]
民间流行着一个传说,说是朱元璋有一天出去私访,到一破寺,里边没有一个人,墙上画一布袋和尚,有诗一首:“大千世界浩茫茫,收拾都将一袋藏,毕竟有收还有放,放宽些子又何妨!”墨迹还新鲜。朱元璋立刻派人搜索作画题诗的人,已经不见了。[52]这个传说当然是虚构的,却真实地反映了洪武朝官僚们对现实政治斗争的不满情绪。
朱元璋以猛治国,以严刑处理统治阶级的内部斗争,他深信自己是正确的。但是他却不许后人以他为榜样,洪武二十八年(1395)五月下令:“朕自起兵至今四十余年,亲理天下庶务,人情善恶真伪,无不涉历。其中奸顽刁诈之徒,情犯深重,灼然无疑者,特令法外加刑,意在使人知所警惧,不敢轻易犯法。然此特权时措置,顿挫奸顽,非守成之君所用长法。以后嗣君统理天下,止守《律》与《大诰》,并不许用黥刺、剕、劓、阉割之刑。臣下敢有奏用此刑者,文武群臣即时劾奏,处以重刑。”[53]
三 文字狱
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另一方面,是一部分旧地主阶级的文人对新兴皇朝臣属关系的斗争。他们的阶级立场很坚定,认为造反的穷苦农民怎能做皇帝,对地主进行统治,因而拒绝和新朝合作。
这些文人对由红军发迹的朱皇帝,怀有深刻的憎恨。典型的例子如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斩断手指,立誓不做官,被逮捕到京师。朱元璋问他们:“昔世乱居何处?”回答说:“红寇乱时,避居于福建、江西两界间。”朱元璋大怒:“朕知伯启心怀忿怒,将以为朕取天下非其道也。”特谓伯启曰:“尔伯启言红寇乱时,意有他忿。今去指不为朕用,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愚夫仿效之风。”特派人把他们押回原籍处死。[54]苏州人姚润、王谟也拒绝做新朝的官,都被处死刑,全家籍没。[55]
有的文人怕朱元璋的严刑重法,动辄挨打以至杀头,谢绝新朝的征召,实在推脱不了,勉强到了南京,还是拒绝做官。例如浙江山阴人杨维桢,号铁崖,诗名擅一时,号铁崖体。洪武二年(1369)被征,婉辞不去。三年(1370)又被地方官敦促上路,赋《老客妇谣》明志,大意说快死的老太婆不能再嫁人了,皇帝如不见谅,只好跳海自杀。朱元璋因他名望很大,不好过分勉强。维桢在南京住了几个月,便请求回家。宋濂赠诗说:“不受君王五色诏,白衣宣至白衣还。”[56]江阴王逢自号席帽山人,张士诚据吴,其弟士德用逢计劝士诚北降于元以拒西吴。士诚亡,逢隐居乌泾。洪武十五年(1382)以文学被征,亏得他儿子在朝廷做官,向皇帝磕头哭求,才放回去。[57]也有抗拒不了,被迫非做官不可的,如大名秦裕伯避乱居上海,两次被征不出,最后朱元璋写了亲笔信说:“海滨民好斗,裕伯智谋之士而居此地,坚守不起,恐有后悔!”情势严重,秦裕伯只好入朝。[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