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命师
当你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心上的那把刀,就是刺穿敌人最好的武器。它蕴含着你的一切意志,也将倾泻你所遭遇的全部不公。
1.
地球上的智慧生物,并非只有人类。在常人无法触及的隐秘角落,有着更多神奇的生命,聚集成有序的社会。他们如平常人一般在世界上活动,有着自己的社会秩序。
仙、妖、鬼,九街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白天,它是人类社会中最普通的街道;入夜,它便又成为世界阴面的集市。数十种族、数千不同的个体生存在这里,营造出一个新的体系。
在这条街的尽头,新开了一家铺子。牌匾高悬,上书二字:
无常。
一如千年之前。
2.
黑无常手中拿着本书,百无聊赖地坐在藤椅上,几束阳光穿过窗子洒到他的身上。藤椅边上置着一壶普洱,泛着热气。
他抬手提壶,倒出一杯茶。金黄色的茶水打着漩儿,冒着腾腾热气。
敲门声响起。
黑无常疑惑地抬头。或许是因为地段偏僻,也或许是因为店铺新开,在九街的环境下,人们很难信任新来的居民,除了夏浅、老白几个自己人之外,自开业到现在这一周,还一直没有顾客登门。此时遇到有人敲门,还算是第一次。
黑无常放下送到嘴边的茶杯,站了起来,冲着门口微微倾身。
“下午好。”黑无常露出有些僵硬的微笑,“打尖还是住店啊?”
“这店倒是古色古香。”
男人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扎眼白发,一身西装,打着领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仿佛镜面一般。男人没回答黑无常的问题,而是直接走了进来,从桌边抽出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黑无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男人。他在男人身上看不出一丝法力的痕迹,但黑无常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与普通人之间存在着很大的不同。至于不同是什么,黑无常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这让他略有些诧异。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率先开口。
“黑无常。”他神态笃定,明显是确认过的。
黑无常一震,身躯猛然紧绷,黑红色的烟雾在他右手边弥漫开来。他目光转冷,死死盯着男人的脸,低声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男人道:“无常大人不要误会,我知道您最近有些麻烦,但我毫无恶意。只是有事相求,以前又和大人没有任何交情,才来此处拜访。”
黑无常闻言,稍稍放松了些,挑了挑眉毛:“你求我的事情若是和无常的工作有关,还是请回吧,我已经辞职了。”
“辞职了?”男人微微愕然,又笑笑,“辞职了好啊,辞职了好啊,那我就称呼您黑先生吧。既然您已经辞职了,我要求的事情,当然不会和无常这个职业有关。否则,上天也就不会指引我来到这里了。”
“黑先生,我有个故事。”男人声音低沉,“你要不要听?”
“没兴趣,不听。”
“喀喀喀……”男人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我有壶酒,你要不要喝?自酿的。”黑无常起身,从吧台后面拿出一个瓷瓶,晃了晃,“黑先生专供,不贵,八千八。”
“您还真是……和传言中不太一样。”男人有些咬牙切齿。
黑无常倒是完全不在乎一般,他把瓷瓶摆在桌上,道:“毕竟现在没有月俸了,自负盈亏,总得找点什么赚钱的路子。开门迎客做不了,帮人办事,总得收点好处吧。再说了,我这酒,你喝了可是完全不亏。”
男人死死盯着黑无常,黑无常也死死盯回去。隔了好久,男人咬牙道:“没带现金。”
“可以刷卡。”黑无常耸肩,指了指POS机。
3.
罗娑是个孤儿,从有记忆起,父母就不在了。与黑白无常的经历极其相似,罗娑从小也有个师父,也同样被师父带大。
而不同的是,他的师父是一名算命师。
算命师,一种据说早已失传的职业。他们有着类似卜卦的能力,运用方法却截然不同。他们算的是人,也是天,有才能的算命师,甚至能算出国运。在古代,这样的人才通常都是皇帝身边的红人。
然而时过境迁,到了现代,没有皇帝这样的人物养着,社会上又充斥着愈来愈多的江湖骗子,败坏了算命师的名声。本就难出成就的这一行当,算是渐渐没落了。
但也并不是没有,比如黑无常眼前的罗娑。
“你是算命师,那岂不是能够预知未来?”黑无常有些惊讶,插嘴道,“既然如此,能不能帮我算一算明天的双色球?成功的话,酒钱就免了。”
罗娑怒目而视。
黑无常尴尬地摆手:“我开玩笑的,你继续说。”
算命师,世代单传。罗娑也不知道这个职业除了自己和师父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在做。唯一能确定的是,天桥下面那些神神道道的老头都是骗子。
说这话的时候,罗娑一脸不屑,随即又化为苦笑。
“可我却有些羡慕那些江湖骗子,虽然生活不够体面,却也能安稳地过一辈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拥有算命的能力,就是罗娑师徒二人最大的罪。这个世界上想知道自己命运的人太多了,想逆天改命的人也太多了。被贪婪控制的人,充斥着世间的每个角落,他们如同蛀虫,想尽一切办法欲将利益攥在手中。
但算命师,却寥寥无几。
“命也不是随便算的。”罗娑道,“每算一次,便会削减阳寿,具体数字,与所得之物的重要性成正比。类似你刚才说的彩票,若是随便就能算,我怎么可能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你曾是鬼差,自然知道算命是触犯天道的擦边球。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你若想得,那么必然有失。”
黑无常点头,表示赞同。
“三十天前,师父算了自己剩余的阳寿。”罗娑面带痛苦道。
4.
这年夏天,比每年都要更热一些。烈日挂在天上,炙烤着大地。罗娑如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开着车从那座天桥下经过。
驶过半程时,他意外地发现,那些他所鄙视的江湖骗子,都不见了。
其实与常态不同的地方还有很多:比如他从小就常去的少年宫被拆除;比如路边的住宅区正着火,冒着黑烟,数辆消防车鸣着警笛从另一条街赶来。
但这些他都没有看到,他唯独注意到了那些他平时不屑一顾的骗子。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车辆穿过半个街区,停在一处有些破旧的四合院前。罗娑从车上下来,掏出钥匙,开了自家的门。
妻子从厨房出来,身上还围着围裙。她接过他的包和刚脱下的衣服,轻轻拥抱了一下罗娑。
“师父又不在?”罗娑问道,心中有一丝不安。
妻子点了点头。
直到吃饭前,师父才回家。罗娑询问他去干了什么,他也不答。
那天老人吃饭格外地快,似乎是没什么胃口,不到五分钟,便放下了筷子。
“孩子,吃完饭来书房一趟。”老人从桌边起身,“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你。”
罗娑和妻子对视一下,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人一辈子笑呵呵的,从来没这么严肃过,今天却不知怎么,整顿饭一句话不说,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罗娑在压抑的气氛中匆匆吃完了晚饭。
老人把遗书和一个存折交到罗娑手中时,罗娑才知道,在这几个月中,自己的师父消耗了大量的生命,算了许多不该算的事情。
据师父说,请他算命的,是一个由不得他拒绝的人。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算命师的传说,动了以此发财的心思。他派人寻遍全城,甚至连天桥下的江湖骗子都逐一抓走去问。
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他终究还是找到了罗娑的师父。即便罗娑一家从来不曾张扬过此事,但天下总归没有不透风的墙。
作为算命的报酬,老人交给罗娑的存折中,有五千万。
“活到现在也快到了耄耋之年,相比古代时那些前辈,已经不亏了。更何况还得到了不算低的报酬。”老人坐在藤椅上,叹了口气,“只是算了一辈子的命,没想到到了晚年,却没算出自己的命,中了别人下的套。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给我的报应。”
“师父,您不该替他们算的。”罗娑哀叹道,“很久以前您不就和我说过,算命只为了行善,而从不为牟利吗?为什么又要因此赔上自己的命呢?”
老人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轻声道:
“孩子,你不懂,身不由己啊。有很多事情不是想了就能遂愿。”
“弟子确实不懂。”罗娑道,“什么叫作身不由己?我们虽然没有强大的势力,但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老人没回答罗娑的疑问,只是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拿酒来,咱爷俩今天醉个痛快。”
罗娑的妻子放下睡着的婴儿,从地窖里拿出了老人几年前亲手酿制的梅子酒。
老人开了坛,嗅了嗅酒香,享受地笑笑。他把酒倒入杯中,递给罗娑。
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一两、五两、一斤,很快一坛酒就下去了一半。师徒二人也已酩酊大醉。
罗娑一口气将一杯酒灌入口中。他酒劲上头,站起身,把酒杯摔到地上。碎瓷片飞起,划伤了他的脸颊。血液滴落下来,与酒水混在一起。
“师父,他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罗娑全身都在颤抖,“有权有势了不起吗?!”
老人也站起了身,他的腰杆子挺得笔直,仿佛一把利剑,能刺穿房顶。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书架,从笔筒中取出一支湖笔。
“孩子,我这一辈子,浑浑噩噩就过去了,没做成什么大事,也没什么能留给你的。”老人中气十足道,“既然临终了,就送你幅字吧。”
说罢,他将手指沾湿,冲着砚台一甩,拿过墨锭,用力磨开,画出一抹漆色。
“取宣纸!”老人扬声。
罗娑双手颤抖着取来宣纸,将其放在梨木桌上,展平。
老人低喝一声,凝气、沉腕,毛笔挥洒。毫尖触及纸面,墨迹深深透入其中。一杆紫毫如泰山般稳,留下锋芒毕露却不失隽秀内涵的痕影。
忍!
罗娑看去,那字直入目里,一瞬间,竟觉得双眸都隐隐刺痛。
老人放下笔,坐回藤椅,合上双眼。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最后归于沉寂。
5.
找师父算命的人,绰号叫太子,是个金融天才。他年纪轻轻,便已拥有亿万家财,据说出手投资的每个项目,都能得到不止一倍的收益。
师父的葬礼上,那个西装革履、英气逼人的男人也来了。他先是在师父的遗像前拜了三拜,上了一炷香,然后找到了罗娑,站在他的面前。
罗娑与太子对视的那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太子眼神太过锋利,如一匹独狼,瞬间击碎了罗娑的心理防御。
“你是李宏秋的徒弟?”太子开口问道,“听他和我说过很多次了,果然一表人才。”
他明明比罗娑还矮一头,但罗娑却感觉自己受到了俯视。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尤其是配上太子的眼神,甚至,罗娑想硬气一点,都硬不起来。
“你的师父很厉害,帮了我很多忙,我一直挺佩服他的,只可惜走得太早了,我们之间的协议还没完全达成。”太子摇了摇头,语气却没有一丝惋惜,“你帮我算两卦吧,我会给你相应的报酬。”
“不算。”罗娑生硬地拒绝。
太子似乎没料到自己会遭到拒绝,眼神中透出细微的讶异,然后摇了摇头。
“你会算的。”太子的嘴角扬起残忍的微笑。
当天晚上,罗娑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妻子买完菜回家,但久久没能等到。他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寻找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起。电话接通,太子的声音自其中传出,一瞬间,罗娑的心猛然一沉。
“我说你会算的。”太子笑着,重复了几小时前说过的话。
身不由己。
罗娑突然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他不知道师父究竟受过什么威胁,但他能想象得到,那个一身傲骨的老人,也曾如他现在一般无助。
若不是窥探命数的同时也会消耗自己的生命,太子给他的条件,其实不能说不好。安安全全地将妻子送回来的同时,金钱、社会地位也一样不会亏他。
但荣华富贵再多,没命享受又能如何?
师父在为其算命的时候,并未告诉太子这会折损阳寿。大概他也知道,即便说了也免不了受到威胁。
用自己的命去换妻子的命,这是不对等的交易,但罗娑还是同意了。他说:“只要你放了她,想算什么,我都给你算。”
太子还算守约,第二天清晨便放了罗娑的妻子。他丝毫不担心罗娑会违约,到了他的高度之后,很多事情都变得简单,即便是这次绑架,也只是为了让罗娑知道自己有如此的能力而已。
再绑架一次类似罗娑妻子这样的普通人,对他而言易如反掌。
但罗娑万万没想到,妻子会自杀。
她从太子那里出来之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市里最高的那座电视塔,径直跃下,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是我害了她。”罗娑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涌出。这个即便面对黑无常都丝毫不怵的男人,此时却哭得像个孩子。
罗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太平间里。她抱了必死的决心,那座电视塔实在太高,以至于她在落地的瞬间,就已经确定救不回来了。
“她知道我是在用命去换,她不愿意连累我,于是出此下策。”罗娑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掏出盒烟,抽出一根将其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罗娑安葬了妻子,一月之内,身旁最亲近的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他在精神几乎崩溃时,却又一次接到了太子的电话。
仍是相同的套路,只不过这次被拿来威胁的,变成了罗娑的儿子。
“我跟他说,他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他。”即便事情已经结束,说到这里时,罗娑仍是双目赤红,咬牙切齿。
“就看他有没有命来拿了。”
仇恨与痛苦的气息自罗娑身上散出,在空气中蔓延。原本在二楼趴着睡觉的小狐狸感受到一丝危险,猛地惊醒,一跃而起。它浑身毛发倒竖,谨慎地盯着罗娑。
6.
忍。
罗娑想起师父留给他的那幅字,那是心字头上一把刀,那是师父奉行了数十年的东西。很多事情他都忍下来了,为了更重要的东西,甚至赔上了自己的命。
但还有很多东西不能忍。
罗娑挂了太子的电话,站在灵堂里,看着师父的照片,不禁想哭。
曾经鲜活的人,永久留在了相框之中。他不再能哭,不再能笑,不再能对罗娑讲那些使其厌烦的大道理,而是仅仅定格在那一瞬间,再也不能延续。
罗娑摸遍了全身,也没能找到烟。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坐在师父的照片前。
“人这一生,总共就那么几样财富。为了保全其中更重要的那个,就要舍弃稍差一点的那个,这是您告诉我的道理。您曾经说过,这是数代祖师爷传下来的。”
“但我发现其中有个错误——若是所有稍差一点的财富都被夺走后,那些贪婪的人还想要下一个,怎么办?”
“其实没有更重要的那个,所有的一切,都很重要啊,师父。”罗娑叹了口气,“无论是我的命,还是您的命,或是其他什么东西,都一样重要。即便要舍弃什么,也应该是为了得到,而不是为了保全。”
“因为从你退后的第一步起,你每退一步,你的敌人就会向前逼近一步。直到你无路可走,站到悬崖的边缘。”
“师父,您错了。”罗娑自语,“忍不是妥协。”
他站了起来,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似是给自己打气般地重复道:“您错了,师父!”
当你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心上的那把刀,就是刺穿敌人最好的武器。它蕴含着你的一切意志,也将倾泻你所遭遇的全部不公。
黑无常坐正了身子。这一瞬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这个男人狂傲的气势。这气势磅礴恢宏,像是杀伐果断的君王,拔出了裁决敌人的剑。
“谁说算命师杀不了人?”罗娑笑道,“我刚才说了,舍弃,应当为了得到。作为一名算命师,只要我不怕失去,这天下,没什么我不能得到的。我只恨领悟得太晚,负了我的妻。”
罗娑打理好妻子的后事后,主动联系了太子,为他算了一卦,具体地帮助其规划了发展的道路。
就连太子自己都有些吃惊,前段时间还表现得异常硬气的罗娑,为何突然转性。他绞尽脑汁,最终也没找到原因,只得当成是罗娑自己在仅剩一位亲人后,终于知道了识相。
最初几次小心翼翼后,大笔财富涌入太子的腰包。他凭借着罗娑的能力,在股价最低时,收购了几家前景极好的公司,赚得盆满钵满。
见罗娑还算忠心后,太子倒也放心把事情交到他手里安排了。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罗娑很早就起了床,他走进浴室,细致地将身子擦洗干净。然后刮了胡子,戴上婚戒,穿上结婚时穿的西服,走到灵堂,给妻子与师父各上了三炷香。
罗娑立于灵堂,合上双眼,久久不语,似是在祈求什么,又似是在计划什么。待香已燃过半程时,他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阳光穿过窗子,洒在室内的地板上。亮斑反射着光芒,照在罗娑身上,带给他一丝温暖。
在卧室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他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完全不似平常般哭闹。罗娑先做了妻子最爱吃的皮蛋瘦肉粥,自己吃饱,然后又给孩子冲了奶粉,喂食、哄他睡着。
一切都做完后,罗娑走向了书房。那是整间屋子的“眼”,布置了很多阵法,师父每次算命,都要在那里进行。
罗娑站定,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尼古丁在他的肺脏间流转,身体里的所有郁气混着烟雾排出。
烟头落在地上,被罗娑一脚踩灭。
然后,他浑身紧绷,出手。
四寸高的卦筒在罗娑的手中翻转,留下道道残影。一支又一支玉石卦签从竹筒中飞出,旋转,带着狂暴的劲道生生插入梨木台面,仿佛判官断案的令牌,又仿佛战士手中能斩开一切的长剑。
全封闭的空间,却突然产生了道道气旋。它们不断地穿梭流转,发出呼啸声。书房中的书被风吹得打开,书页不断翻动,发出唰啦啦的声响。
卦签的顶端开始闪烁着暖黄色的微光,时隐时现,如同夏日星辰。
罗娑左手捏诀,右手则屈指探出,弹动卦签。每支卦签仿佛都牵动着一根无形的琴弦,手指接触时,竟然发出了似古筝音色的不同声调。
随着弹动的速度愈来愈快,卦签通体变成金色,震颤起来。梨木台面与其接触的位置开始焦黑,丝丝白烟飘出,在罗娑跃动的手指间缠绕。
古筝声音升至最激昂处,所有卦签震颤的频率重合在一起。道道裂痕自卦签与台面接触的地方蔓延出去,如同蛛网,有金色的光在其中明灭。
“开!”罗娑怒吼。
梨木台面大绽光芒,然后,轰然倒塌!
生命的光华从罗娑的身体中流出,如同金色的绸缎,钻入卦签。
罗娑后退了数步,倚在书架边缘,才堪堪站稳。这一瞬间,他仿佛老了数十岁,一头黑发全数化为雪白。
灵魂的振奋却填补了一切空虚。
卦签的光芒散去,渐渐转冷。在罗娑的注视下,一支又一支碎裂,化为齑粉,在空气中飘散无踪。
这筒传承了不知几千年的卦签,终于寿终正寝,完成了它们的使命。
罗娑看着周围的一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最后不禁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却不断地涌出,直至满面。
罗娑算出了太子的命运。他的每一步动作、每一个想法,罗娑都了然于胸。
接下来,稍微拨动进程,将其篡改就好了。
算命师,算的是人,也是天。
7.
罗娑复仇的手法极其巧妙,几乎可以说是神乎其神。在此之前,即便是他自己也没想过算命竟然还可以以这种方式运用。
从古至今,算命师这一职业传承了多久,罗娑不知道。但他能肯定,与无数前辈相比,自己的能力绝不是最强的,甚至连一流都算不上。
但他同时也能确定,直到师父那一代为止,过去的全部算命师,一定不曾知道什么叫现代科学。更不会知道什么是蝴蝶效应。
太子在命运线中的任何行为,都被罗娑所知,他需要做的,便是稍稍调整其中的关节,让其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向进行下去,引发连锁效应。
被命运所抛弃的那一瞬间,就注定了太子灭亡的结局。
而罗娑,便是命运。
“老板,您的电话。”太子身边的助理将手机递到他的面前。
太子有些意外,微微挑了挑眉毛。他的私人号码很少有人知道,知道的那几人,现在这个时候按理也不会联系他。
他接过手机,有些疑惑地开口:“您好,哪位?”
无人应答。
太子皱起眉头,又一次问出声,电话的另一端却仍然没有声音。待他第三次开口时,对方却已经挂了电话。
“或许是打错了?”太子把手机重新交给身边的助理,揉了揉太阳穴。
助理拉开劳斯莱斯的车门,太子坐了进去,吩咐司机开车。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他依靠罗娑的卜卦,在股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此时正值收官。但刚刚的那通电话,使他隐隐感到有些心悸。
就仿佛是被什么凶兽盯住了行踪,如芒刺在背。
本不该存在的这通电话,使时间与原本应该发生的命运相差了十秒。
十秒很短。短到只够说出一句话,短到只能写出十个汉字,短到平均心跳十下,短到奔跑速度最快的人也只能跑一百米。
十秒也很长。长到地球可以绕太阳转二百九十八公里,长到光可以穿越三百万公里的空间,长到,足以让生命流逝到终点。
劳斯莱斯从别墅开出,转上马路。周一上午,无数车辆堵在路上。
前方出了车祸,红灯转换为绿灯,车辆的长龙却始终分毫不进。太子看了看表,有些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司机,在通畅处开得再快一些。
终于,在喇叭的鸣响中,劳斯莱斯前面的车辆开始逐一通过路口。司机换了挡,踩下油门,紧紧跟住前方的车。
十秒的差距,本应正好通过绿灯的劳斯莱斯晚了一步,跟了黄灯的尾巴。另一方向的车辆开始行进时,劳斯莱斯才刚刚通过半程。
司机有些焦急,把油门踩得更重了一些,双手则迅速地转动方向盘。从车技的角度来说,他确实是一把好手。劳斯莱斯滑过一道弧线,超过正前方的车辆,几乎紧贴着横向驶来的公交车的车头而过。
公交车司机看着面前的豪车,怒骂一句,下意识踩了刹车。与此同时,却感受到车身猛地一震。乘客们发出尖叫声,抓着扶手站立的人,纷纷摔倒。
是追尾。
一辆水泥罐车猛地转向,避开追尾在公交车后的银色奥迪,在柏油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刺鼻的烧胎烟雾产生、弥漫,随风扬起。
而此时,劳斯莱斯即将穿过路口。
太子望着升腾的白烟,皱了皱眉头,将车窗关紧。随风前行的白烟没能进入车内,反而被车辆行驶的气流卷动,升得更高,飘向劳斯莱斯的另一侧。
接着,正好迷了一辆货车的司机的眼睛。
司机下意识抬手,货车的方向向着逆行线偏移失控,眼看就要撞上公交车的车头。司机大惊失色,急忙踩下刹车,用力地转动方向盘。
大货车成功地躲开了公交车,但在惯性的作用下,一侧的轮胎离开了地面。
“躲开啊!”司机按着喇叭,疯狂吼道。眼前的劳斯莱斯却是汇入车流,开始减速。
货车侧翻,货厢凶狠地拍在劳斯莱斯的车顶,将后半截车厢压成了铁饼。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复杂却又极其简单。货车司机满脸是血地爬出驾驶位,愣了一愣,掏出手机,拨通了急救中心的号码。
太子死了。
其他人都存活了下来,只有他一个死了,在车祸发生的一瞬间,被挤成肉泥。
罗娑放下望远镜,长叹口气,坐了下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仍在不断流逝,即便一切都已结束。这一次施术的消耗,超越了他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也正因此,大概不多时后,他便要走到生命尽头了。
救护车的鸣笛声自远处响起,街道上尽是嘈杂。
“你又怎么会懂呢?”罗娑仿佛看着云起云落,日光穿梭,摇了摇头,“即便是你这种人的生命,我若想夺走,也要用自己的命去换。”
“即便是你这种渣滓,生命也如此宝贵。”
“上天懂,我懂,这个世界上的无数生命都懂,而你不懂。”
8.
“我要死了。”
罗娑满面春风,一点畏惧的神色都没有,仿佛只是要去旅行。
“你不怕?”黑无常有些诧异。
“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你们都是鬼差,不也过得好好的?”罗娑笑,“唯一让我担心的,就是我的儿子。从小便没能给他完整的家庭。”
说着,罗娑笑容微敛,叹了口气。
“你之前不是还对我如何找到你有所疑问,”罗娑道,“其实是我算出来的。我最后算了两卦,其中一卦算出的便是这家无常之店,命运告诉我,这里就是我遗子的安身之处。”
“我求你,”罗娑从椅子上起身,“照顾我的儿子。”
他猛地下跪,双膝接触地面,发出砰的声响。
黑无常一怔,急忙起身去扶,却没想到罗娑那并不坚实的身体,此刻竟爆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不施展法力的情况下,黑无常单凭肉体力量,发力数次,都没能将他扶起。
“求你。”罗娑又重复道。
“你先起来。”黑无常体内灵气运转,将罗娑托起,叹了口气,“我也没说不帮,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转身喊道:“青狐,把孩子带来。”
青狐闻声点了点头,从二楼跃下,自柜台旁边叼起一个篮子。他弹跃几次,在店门口猛然加速,化为一道青影。
罗娑微微愣了一下,他明明记得自己没说过孩子在哪儿,那只小狐狸却丝毫没表现出疑问,就这么直接冲了出去。
“不用担心。”黑无常看到罗娑的表情,知道他心中所想,开口安慰道,“别看青狐貌不惊人,其实实力很强。他知道去哪儿能找到你的儿子,这件事即便不用嘱咐,他也能办好。”
罗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的人可是黑无常,本身就是实力极强的鬼差,身边的人也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如此一来,即使做出什么反常态的事情,便也不足为怪了。
只是几分钟,青狐便又叼着篮子回来,篮子里多了个几个月大小的孩子。他一路上速度快得惊人,篮子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摇晃。直到停下来时,孩子才睡眼蒙眬地醒来。
“厉害啊。”罗娑摇摇头,笑道,“我要是有这一手法力,也就不用忍气吞声了。”
他作了个揖,掏出一个存折,又扯下脖子上挂的玉佩,塞入襁褓。“密码夹在存折里了,里面是我的全部积蓄。其中一半给你当作酬劳,另一半,则是为孩子准备的生活费。”
“不要拒绝。”黑无常刚要开口,罗娑又补充道,把黑无常的话堵了回去,“除此之外,还有一样东西,算是我对你的感谢。”
“最后算的那两卦中的另一卦,我失败了。”罗娑道,“那一切都被云雾遮挡,太过扑朔迷离,我无法看清。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也因此毁了根基。”
“我算的是你。”
黑无常愣住了。
罗娑接着道:“我本想算出你最需要的东西,将其取来以报答你,却没能做到。不过好在,还算是有点收获。”
“你想要的那个东西,它在墙后。”罗娑严肃道,“这就是我获得的全部信息。”
黑无常变了脸色,有些焦急地问道:“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罗娑摇摇头,“不过若是不出错,最近几天,你就能见到了。”
黑无常叹了口气,从地府叛逃出来后的这段时间,他表面虽显得平静,到底还是有些心急。他也深知自己不可能轻易如愿,但得知线索时,终究无法控制情绪。
罗娑看到自己的消息果然对黑无常有用,笑了笑,抱起拳头。
“我的故事讲完了,那么,告辞?”
黑无常立定身子,也抱拳。
“谢谢你。”他道,“那么,告辞。”
罗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再说,他转身离开,没有一丝犹豫。躺在篮子里的孩子嘴一撇,哭得撕心裂肺。
黑无常走到门口,看着愈行愈远的身影,他能看到那个男人的生命之火正逐渐熄灭,步伐却愈加地稳健。
“愿你永安。”
黑无常轻声道,合上了门。
“宝宝不哭。”黑无常抱起孩子,低声安慰。
大门又开,白衣男子拎着晚餐从门口进来,看到黑无常哄着孩子,险些把手中的饭菜掉到地上。
“这……谁家孩子啊?”白无常有些发愣,出声问道,“夏浅呢?”
“夏浅去招厨子了,开客栈总不能没有厨子。”黑无常抚了抚孩子的后背,轻轻道,“至于他,是命运的儿子。”
窗外夕阳低垂。
“要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