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之歌(黑塞作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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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个魔术师的童年(1923年)(3)

这位快活而傻里傻气的女人不像一般成年人,因为她虽然愚笨,但却十分开放,自然,她既不矫揉造作,也不会局促不安。而大部分成人则刚好相反。当然成人世界也有一些例外——我母亲是生气盎然与神秘聪颖的缩影,而我父亲则拥有着一切正直与智慧,至于我外祖父,他现在已不完全是属于人类了,他属于潜隐的多方面世界。但是,若算起成人世界的众生相,倒应以泥塑的神人最叫绝——虽然我们不得不敬畏它们。

他们跟小孩子说话那种扭捏作态的神情是多么的可笑!他们的声音多么的虚假、他们的笑容多么可笑!看,他们自视甚高——他们有的是头衔与忙碌。看,他们盛装夹着公事包、书本,走过街道,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是多么地做作,他们是多么迫不及待地等着被认出来、礼敬与尊敬!礼拜天常有些达官贵人前来我父母家里,“登门求教”——有些人戴着高帽子,笨拙的双手被套在手套里不得动弹——这表示他们的尊容,律师、法官、部长、教授、局长、委员长,还有他们趾高气扬的太大。他们一举一动——脱下外衣、进入房间,起立、坐下、发问、回答,乃至于辞行,都要他人从旁协助。

但是我并不把这种小资产阶级的世界看得太认真,因为我父母也不属于这种世界,他们甚至觉得它很可笑。虽然他们并不矫揉造作,不戴手套,也不攀龙附凤,但是我总觉得大部分的成人都是十分奇怪而可笑的。他们总自以为自己的工作、行业及官位,是多么地重要,他们总是觉得自己十分伟大而备受尊敬!但是孩子们的工作与游戏则根本微不足道,他们只配被叫到一旁责骂。这是不是孩子们所做的事比成人们比较不重要、比较不好、比较不对呢?事实上并不尽然,成人们只是有权力罢了,他们下命令,他们统管一切。他们就像小孩一样,有他们自己的游戏。他们玩的游戏是当救火员、当士兵,他们喜欢去酒店与俱乐部,而这一切他们皆带着一种权威与不可一世的姿态去做,就好像世界上每一件事情都必须是那种样子似的,他们所做的事无一不是光明正大而且十分美丽壮观。

好吧,就算他们之中有些是聪明人,如教师等,但是,这些大人物不久以前自己不也曾经当过孩子,但是却很少人没有完全忘掉孩子是什么,孩子是如何生活、工作、游戏、思想以及孩子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这不是十分奇怪而令人生疑的事吗?事实上,知道这些事情的成年人,可谓少之又少!他们不仅是暴君,而且也是恶棍——他们用不屑而厌恶的态度对待小孩、拒人千里(指小孩),他们老是用不赞许甚至是恶意的眼光瞪着小孩。

有些心怀好意的大人有时虽然喜欢降格跟孩子们谈天,但是他们大部分都不知道该谈些什么才好。为了方便跟我们沟通,他不得不很辛苦且很尴尬地将自己降为小孩子,但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而是矫揉而愚笨的“假小孩”。事实上,所有的大人皆无一例外地生活在跟我们截然不同的世界里。然而从各方面来看,他们并不见得比我们聪明,也不见得比我们优异,也许他们唯一比我们强的就是那种神秘的力量吧。是的,他们确比我们强大,除非我们服从他们,否则他们一定打我们骂我们,强迫我们就范。但是,这算得上是真正的优异吗?每一头牛与每一只大象不都比这些大人强大吗?但是,他们有权力,他们能发号施令,因此他们的世界及他们做的事便都是对的。但话说回来,有许多大人却似乎很羡慕我们小孩子似的,这真叫人感到莫名其妙。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十分天真地、毫无隐瞒地将这种心理表露出来,或许他们会带着些微感叹地说:“是的,你们小孩子才是真正幸运的人儿!”如果这不是假话的话——而这确不是假话,每次我听到这类感叹时,我就知道这不是假话——那么大人们,这些有权有势、有威严的人,绝对是不比我们这些必须服从他们敬畏他们的人,要来得快乐。在我们的音乐教本里,的确有一首歌曲有着令人吃惊的这么一段重叠句:“能够再度当个小孩将是多么幸福啊!”事情的奥秘就在这里。我们小孩子的确拥有某些大人们所欠缺的东西,他们只不过比我们大些,强些而已,而在某些方面,他们却比我们可怜!他们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们的尊严、他们的自由与行动,乃至于他们的胡子与长裤,的确令人羡慕,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小孩子也有令他们羡慕之处,甚至在他们所唱的歌里,他们也做过这种表示!

尽管如此,但我暂时还是快乐的。世界上或甚至在学校里,我有很多事情看不惯;但是我还是快乐的。从许多方面,我所得到的教导与启示,皆指出人类不只是因为自身的快乐才踩在地上的,真正的快乐只有经过未来证明具有价值才算数;我学过的许多名言与诗文皆作如是表示。虽然这些主题也常引起我父亲的注意,但并不太能打动我的心,如果我碰到不如意的事情,或是因欲望不能满足而感到痛苦,或遭受父母的责怪而觉得委屈,我通常并不企图由上帝那里去寻求庇护,我往往是从其他旁门左道去寻求重获光明的。如果平常的游戏引不起我的兴趣,或是铁道、玩具店、童话故事书都令我生厌了,那么最美妙的新游戏往往会即时出现在我面前,我只消在夜里躺在床上闭起眼睛,让我自己消失在我面前那彩色圈圈的缤纷世界里——那么,幸福与神秘之光便会重新烧起来,我的世界将会变得充满了希望与意义!

我第一年的学校生活并没有使我改变多少。但是,学校生活的经验慢慢使我学到——信任与坦诚只会给我带来伤痛而已,由于一些老师的漠不关心,我学会了撒谎与自我掩饰的处世艺术。自此之后,我懂得做假了。

慢慢地,第一朵花谢去了;慢慢地,在不知不觉中,我也学会了生命的虚伪之歌,学会了跟现实妥协。至此,我才彻底了解为什么大人的歌本里会有“能够再度当个小孩将是多么幸福啊”之类的诗歌,这时的我也开始羡慕起那些还是个孩子的人了。

在我12岁那年,我开始兴起了学习希腊文的念头,我希望自己能像我父亲,或如果可能的话像我外祖父,那么的有学问。从那时候开始,我必须面对我的生命计划;我必须努力读书以便成为一个传教士或是语言学家,因为选择这些行业是可以获得奖学金的。先前我外祖父也曾选择这条路的。

表面上,这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但是,突然间,未来却出现在我面前,路标突然横在我路途上,每一天、每一个月都把我更拉近了既定的目标,每一件东西都把我引离了我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日子,引离了虽然有意义但却没有目标与未来的生活情调。大人们的生活已经抓住了我,开始只抓到了一点头发或一只手指,但不久,它将完全把我逮住——把我推入所谓大人们的“生活”——根据目标、数目而过的生活,秩序、工作、职业与考试的生活;不久,我将成为大学生、研究生、教授、牧师,有一天我也会戴着高帽子与皮手套去作官式的拜访——我将无法再了解孩子,我甚至会羡慕他们。但实际上在内心里,我并不喜欢这一切,我并不想离开我自己这个事事美好而珍贵的世界。说实话,当我想到未来之时,我内心所期盼的乃是十分秘密的目标。我内心所热切希望的是当一个魔术师。

长久以来,我一直保存着这种一厢情愿的梦想,但是最后,它的万能也开始慢慢失灵;它有敌人、有反对力量跟它作对——真实、严肃,而不容否认的东西。慢慢地,花儿凋谢了,我也随之慢慢地脱离无限的世界,而走向有限的真实世界,大人们的世界。慢慢地,我成为一个魔术师的欲望,在我眼里已变得较没有价值了,虽然我仍然继续狂热地抓着它不放,但是它在我眼里已变成一种孩子气的愿望了。

而我生活的原始森林也已变貌了,乐园就这样僵冻在我周围。我再也不是乐园里的王子与国王了,我已不能变成一个魔术师了,我正学着希腊文,两年后我还得加上希伯来文,而6年后,我便要上大学了。

我外祖父书本里的神妙故事仍然十分美丽,但它仅出现在我记得页码的几页里,而我已无法再找出其他新的奇迹了。作舞状的印度神像笑容已显得十分冷漠,我也很少正眼去看它了,而它也不再对我送秋波了。而——最糟糕的——莫过于是我越来越少看到那灰色的家伙——小巧人了。

但是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种现象;我仍然十分快乐而且野心勃勃,我学会了游泳,也学会了溜冰,我的希腊文得到第一名,整个事情看起来都十分光彩。但是不知怎么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笼上了一层较苍白的色彩,带上一种相当空洞的声音,我已懒得再去看安娜小姐了,在不知不觉之中,我的经验里已丧失某些东西了,某些我没注意到,也不十分惦记的东西,但是它毕竟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现在,我最感到迫切的需要,最热切的殷求乃是一种更强烈的刺激,我必须振作自己,重新开始。我喜欢放有许多调味品的食物,我喜欢细嚼着甜食,有时候我捡了几个小钱,使自己沉溺在某种特殊的乐趣里,因为其他事情似乎都不够新鲜与有趣。此时,女孩子也开始吸引我了;这种新的感觉是在小巧人再度出现,并把我引到安娜小姐的房间之后不久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