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狭路相逢
嫩江在流血,在哭泣。
站在嫩江边上,遥望着身后的故乡,心中仍是悲凉。
与三家子屯隔着嫩江相望的村庄叫申地房子,村子里有百来口人,此时已经入眠,可他们哪里知道,死神正在步步逼近,而这些死神是松浦领来的,原因是他们也曾到这个村子讨吃的,但遭到拒绝。
长谷川在松浦的煽动下,趁着夜色踏过嫩江,对村庄进行了又一次大屠杀,刹那间,申地房子也变成了人间地狱。
乌天赐从家乡的方向回过头,一时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不早了,不如先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儿一早再去找那些畜生。”石头建议,乌天赐却说:“不能耽搁,先找到小鬼子再说,不能让他们跑了。”
正说话间,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浩浩荡荡的声音,像打雷似的,转眼间,就见一队铁甲车扬着尘土滚滚而来。
两人忙找地方隐藏起来,石头瞪着眼睛问:“小鬼子的队伍?”
“不像,小鬼子的旗子上是太阳……”乌天赐说,两人于是站在路中间挥手,待铁甲部队走近,才认出是苏联红军,顿时欣喜不已。
“我们是苏联红军,我是连长朱可夫,你们可以叫我朱可夫,很高兴遇到你们,看样子你们遇到了麻烦!”朱可夫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朱可夫知道日军屠村的事后非常吃惊,他们此行的任务正是为了追赶这股拒不缴械的日军,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该死的日本人,都怪我们来得太晚了,我对此感到非常抱歉。”
“我们一路追到这儿,小鬼子一定还没逃远!”乌天赐迫不及待,朱可夫说:“既然如此,你们上车吧,我们一起去追赶日军,为死去的村民报仇。”
嫩江横亘在前,水流湍急。
朱可夫站在江边,举起望远镜,眼里突然现出兴奋的表情,但立即又变得黯淡,回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申地房子!”石头答。
朱可夫喃喃地说:“不好,我们又来晚了一步,日军已经血洗了那个村庄!”
乌天赐和石头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他们知道村子里有百来口人。
朱可夫从望远镜里能清晰看到鬼子的身影,有的正抽烟,有的在擦刀,有的躺着休息。
“连长,我求您马上带着部队过去剿灭小鬼子!”乌天赐得知日军就在前面的村子,当即恨不得飞过嫩江去杀个痛快。
朱可夫却拒绝了他的请求:“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虽然日本已经战败投降,但这股日军残余也有四百多人,如果冒失的冲过去,势必会造成两败俱伤,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
乌天赐双眼空洞地望向对岸,可只能看到村庄的影子。
“那您还在等什么,也许这时候过去,还能救出一些乡亲!”石头的心情也极度压抑,但朱可夫给了他一个绝望的答案:“日军已经屠杀完了整个村庄,那些刽子手不会留下活口。”
乌天赐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那我们还等什么,不是更应该趁着他们还没有离开的时候攻打过去吗?”石头提着猎枪,早做好了攻击的准备,他暗自发誓,呆会儿功过去的时候,一定要用手中的武器多杀几个鬼子。
朱可夫于是挥手下达了攻击命令,无数颗炮弹呼啸着掠过嫩江飞向申地房子,正在修整的日军突然遭到不明来路的炮击,纷纷抱头鼠窜,侥幸活着的在惊恐地找掩体,被炸断了腿脚的发出哀号,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长谷川从望远镜里看到了日军的狼藉,得意地笑了。
“是苏联人,他们终于还是追来了,帝国的勇士们,苏联人不会给我们活路,我们必须奋起还击!”长谷川迅速集结残余部队,打算和苏联红军来个正面交锋。这个战争狂人当初拒绝缴械投降,内心里仍然对大日本帝国取得战争的胜利充满了希望。
“少佐,苏联人的火力很猛,我们能赢得胜利吗?”松浦看着刚刚倒下的一片尸体,担心不已。
长谷川冷笑道:“国内那些主张投降的政客全都是蠢货,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真正的军人,不是废物,即使打光最后一发子弹,仍要以血肉之躯和苏联人战斗到底!”
松浦眼里也闪烁着狼似的凶光,就在刚才屠村的时候,他手上又不知沾满了多少鲜血,记忆最深的是一个婴儿,他用刺刀刺穿了婴儿的身体,然后高高的举起,看着鲜血顺着刺刀滴下时,听着婴儿的啼哭越来越微弱,他的心脏像被注射了一针激素。
“狗日的,这下尝到厉害了吧。”石头很激动,如此近距离看到日军被轰炸,看到炮弹从头顶飞过去,他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乌天赐知道前面村子里还有很多小鬼子,所以根本激动不起来,当炮击结束的时候,他又向朱可夫建议立即渡江,杀得小鬼子片甲不留。
朱可夫说:“我的中国朋友,你不用着急,好戏刚刚开始,高潮还在后面呢!”
朱可夫说的“高潮”,其实是已经向上级请求支援渡江设备。
炮击还在继续,日军龟缩在一栋老屋,听着隆隆的炮声,等待苏联红军渡江。这是长谷川的计划,届时苏军的重型武器就会失去作用,而日军就能端着刺刀和苏军近身肉搏,如此一来,胜算的机会就会大很多。
剩下的三百多名日军已全部上好刺刀,只待苏军到来。
三木坐在墙角,把刺刀擦了一遍又一遍,他在想象呆会儿的战斗会多么激烈,即使拼刺刀是他们的长项,但于他们目前的处境而言,进退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即使能赢苏军,也很难活着离开中国。
“三木君,准备好上战场了吗?”松浦又在擦拭眼镜,因为炮击,镜片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三木的眼神中却装满了气馁和绝望的表情。
松浦戴上眼镜,看了他一眼,冷漠地说:“还没到最后的关头,胜负难料!”
“我们已经战败,没必要再打下去了,我只想回家。松浦君,我们一起走吧,一起回国,马上就走,等苏联人一到就来不及了!”
松浦恶狠狠地质问:“逃跑?你想背叛帝国?”
“是你说的,是国家先出卖我们的。”三木记得那句话,松浦被呛得半天无言,擦拭了一会儿刺刀,才说:“裕仁是出卖国家的人,但我们是真正的军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背叛大日本帝国!”
“说得好,虽然裕仁签署了投降协议,但我们是帝国的军人,不是政客,只要还没有倒下,就绝不能放弃,哪怕拼死一战,也要保住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尊严!”长谷川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握雪亮的武士刀,手指在锋刃上缓缓滑过。
“少佐,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还击!”松浦起身问,长谷川说:“不急,那些苏联人会比我们更着急,之所以先用炮击,就是不敢轻率进攻,等他们以为我们全都被炸死的时候,那就是我们还击之时。”
“三木君!”长谷川突然喝道,三木哆嗦着面向他而立,他的武士刀架在了三木脖子上,威严地吼道,“大日本帝国正是因为有太多像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才会被支那人和苏联人赶回到那个小小的岛屿上。”
三木瑟瑟发抖,松浦不清楚长谷川到底想干什么,也为之捏了把汗。
“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溃败的言论,我们必须死在战场上,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没有被吓死的,我们应该战死,不过在临死之前,也要让苏联人尝尝我们的厉害,至少可以有人陪葬!”长谷川放下了武士刀,松浦和三木都松了口气。
可是长谷川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因为不久之后,从村子西边的朱家坎村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机器轰鸣的声音,日本兵本来以为是苏联的铁甲车,却没想到是几辆卡车,卡车上满载着红军战士。
被困住的鬼子兵全都被吓呆了,包括长谷川,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死神的召唤。
就在此时,朱可夫也下达了攻击命令,率领铁甲车渡过嫩江,开始对申地房子的日军发动全面攻击。
“巴嘎!”长谷川怒吼了一声,原定的计划全部夭折,但狡猾的松浦突然心生一计,在他耳边如此这般的嘀咕了一会儿,长谷川才松开了紧蹙的眉头。
乌天赐跟着苏联红军兴冲冲地冲向申地房子,本来以为可以多杀几个鬼子为乡亲们报仇雪恨,却没想到刚到近前,还一枪未开,三十多个日军便放下武器投降了!
朱可夫下车,扫视了一眼遍地的尸体,其中有村民,也有日军,然后命令把投降的日本兵全都带走。
“朱可夫连长,有些不对劲呀!”乌天赐突然说,朱可夫疑惑地看着他,他信誓旦旦地说:“少了两个小鬼子!”
“少了两个?我看不止两个吧,这躺在地上的日本兵全都是该少的。”朱可夫有时候也来点冷幽默。
“就是那两个畜生带着小鬼子屠杀了三家子屯的乡亲,可他们现在不在投降的队伍里。”乌天赐说,朱可夫笑了笑,环视了一眼地上的尸首,骄傲地说:“也许那两个混蛋早就在我们猛烈的炮击下飞上了天。”
“那可是四百多个小鬼子。”乌天赐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虽然躺着不少鬼子的尸体,但离鬼子之前血洗三家子屯的数目相差太远。朱可夫却满不在乎地说:“我们轰炸了大半个时辰,那些炸弹足以让混蛋脑袋开花了。好了,不要再跟我提那两个还是三个,所有活着的混蛋都在这儿,我们已经在这儿耗费了太久,带上俘虏离开吧。”
“不行,我必须找到那两个畜生的尸体!”乌天赐不死心,叫上石头一起,打算去把鬼子的尸体翻个底朝天,找出松浦和三木。
朱可夫无奈地摊开双手道:“随便你们,我们可要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苏联红军押解着三十个日本兵,利用坦克开路,步兵紧随其后,浩浩荡荡而去。
乌天赐和石头挨个儿翻看着日本兵的尸体,但很显然结果是令他们非常失望的,因为松浦和三木压根儿就没死,此时正带领大批的日本兵躲藏在屯前大道边的一个小土壕后面,刺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朱可夫圆满完成了剿灭日军残余力量的任务,亟待回去邀功,卡车在石头路上颠簸,心情大好的他还哼上了小曲儿。
突然,一阵嗷嗷的怪叫声从大道边上的土壕后面传来,朱可夫定睛一看,只见大批鬼子兵杀了出来,他们手里端着刺刀,苏联红军战士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猝不及防,加上重武器根本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只能以肉身迎战。
朱可夫亲眼看到这一幕发生时,才想起乌天赐的警告,但为时已晚。他知道日军拼刺刀的厉害,之前在跟日军交手时就受过重创,但是短兵相接勇者胜,加上自己已经占据绝对优势,所以一声令下,红军战士们端着冲锋枪冲了上去,用枪托和日军拼杀。
这就是长谷川的阴谋,因为他们的子弹已经所剩不多,又害怕枪声暴露目标,所以想等红军靠近之后用刺刀展开白刃战,这样既能削尖苏军重武器的优势,又能发挥自身拼刺刀的强势。
一名红军战士在拼杀过程中扣动了扳机,也正是这一声枪响,才引起了还在申地房子寻找松浦和三木尸体的乌天赐的注意。
“是不是枪声?”石头向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乌天赐也正循声望去,突然瞪大眼睛,惊恐地叫了声:“不好,出事了!”
两人一阵狂奔,远远的便看到了正在血拼的场面。
拼杀还在继续,各有所伤。
当他们赶到时,地上已经倒下了一大片尸体。
“小鬼子不是投降了吗?”石头诧异不已,乌天赐愤然道:“投降的小鬼子是饵子,那两个畜生肯定没死,走,找他们去!”
石头却叫住了他:“我们就这样上去,用啥跟小鬼子干?”
“拳头!”乌天赐说完,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用肉拳和枪托将小鬼子揍得哇哇直叫,但就在他打倒一个鬼子兵,刚要转身时,突然一阵刺痛传遍全身,幸好他反应极快,小鬼子的刺刀只擦伤了左手胳膊。
乌天赐虽然受了点轻伤,但刺伤他的小鬼子的脸被揍得面目全非,很快便奄奄一息。他看着小鬼子闭上眼睛,然后缓缓起身,才感觉自己的拳头也在隐隐作痛。
“天赐,你咋了?”石头踹翻了几个小鬼子,冲到乌天赐身边,乌天赐突然惊叫道:“小心身后!”
石头一转身,只见一个小鬼子端着刺刀冲了过来,而且离自己的胸口只剩下不到一公分。
“砰!”一声枪响,小鬼子一头栽倒下去,朱可夫的面孔随即出现,他手里握着枪,一脸的平静,走到他们面前,望着乌天赐问:“受伤了?”
乌天赐看了一眼伤口,内心是充满感激的,但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朱可夫把枪插进套子,摇头叹息道:“要是早听了你的劝告,我也不会失去这么多士兵。”又问,“你们找到想要找的人了吗?”
乌天赐悲观地摇了摇头。
“所有的日军都在我们的包围之中,也许那两个家伙已经死了!”朱可夫回头望了一眼还在持续的战斗,“好了朋友们,如果想多杀几个小鬼子为你们的亲人报仇,这可是最后的机会!”
朱可夫是典型的苏联人,人高马大,眼里里闪着杀气,在和日军拼杀的时候,浑身好像长满了刺,根本让人难以近身。
石头从日军丢弃的枪上取下刺刀,递到乌天赐手中,两人然后一起冲向日军,像两头发怒的雄狮,越战越勇,越勇越强,把所有的仇恨全都发泄在了小鬼子身上。
夜,越来越深沉,渐渐只剩下嫩江水激荡的声音。
这场肉搏战整整持续了数小时,在战斗中,苏联红军共有十三名少尉级以上军官、以及一百多名上士以下士兵等共一百二十四名苏联红军英勇牺牲,他们把生命永远留在了中国大地上,成为在抗日战场上最后捐躯的士兵。
这场战斗,距日本宣布投降已经一个多月,距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后献出生命的一批反法西斯战士。
战斗虽然以苏联红军的决定性胜利结束,但乌天赐却没能找到松浦和三木,最后从朱可夫嘴里证实了一个事实:虽然歼敌三百多名,但仍然有二十几个日本兵冲出包围圈,向东逃走。
乌天赐手上沾满了日本兵的鲜血,但唯独逃走了那两个害死屯里乡亲的鬼子,这让他一整夜难以入眠。
在苏联红军临时搭建的宿营地上,红军战士们早已沉沉睡去,乌天赐却彻夜难眠,独自坐在一个小土丘上发呆。
石头望着夜色下那个孤独的背影,慢慢地走了过去,在他背后低声说:“天快亮了,累了一夜,回去睡会儿吧!”
乌天赐正在想心事,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却没回头,沉默了片刻才讪讪地说:“我想回三家子屯了!”
石头坐在他身边,说:“人都没了!”
“乡亲们都没了,但是屯子还在!”乌天赐沉重地叹息道,“我想回去看看爷爷,把爷爷安葬了!”
石头点头道:“等天亮吧!”
乌天赐却摇头道:“等不到天亮了,天亮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你……你要去找那两个畜生?”石头有些惊讶,但惊讶之后又恢复了平静,“我知道你如果找不到那两个畜生,这辈子都放不下,记得我俩又一次去山上打猎的时候发现一只兔子,那兔子跑得飞快,你一连追了几座山,总算还是给追上了。”
“但我现在要追的不是兔子,而是凶恶的狼!”乌天赐恨得直咬牙,“如果不找到那两个畜生,对不起三家子屯的父老乡亲,也对不起爷爷,对不起乌卓妹妹!”
“朱可夫连长说了,一起有二十几个鬼子冲了出去,他们肯定在一起,就凭我俩,行吗?”石头的担心不无道理,乌天赐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天赐吗?”
石头哑然失笑。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石头愣住,惊奇不已,因为从未听他说过这些。
“我和乌卓妹妹都是被爷爷捡来养大的,所以爷爷给我改名叫天赐,这么多年来,爷爷把我和妹妹辛辛苦苦的拉扯大,却没享一天福就离开了我们……”乌天赐说不下去了,“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鬼子害死了三家子屯的乡亲们,如果不杀了那些畜生给乡亲们报仇,我还是人吗?”
石头眼睛有些湿润,他揽住乌天赐的肩膀,两个背影在漆黑的天际下显得如此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