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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的巴兹尔很想重拾自己在巴恩斯的生活,然而这也只是无济于事的空念头,空余下暴躁的脾气以及不自由的身躯。由于感觉自己无法承受某些东西,于是他以珍妮的身体状况为借口,坚持让她在布赖顿再多待些日子。但到后来,她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巴兹尔便再没有理由让她继续待在布赖顿了。他们一起回到了河滨公园的小房子里,表面上看起来,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然而事实上肯定是有所不同了。在短暂的分离之后,他们彼此间好像变得更陌生了,偶然的小事都能让他们的关系陷入困境。巴兹尔现在开始更为挑剔地看待他的妻子,从前能够忍住的一些恶语现在也时不时地从他口中流出。他认为,珍妮同她姐姐待了这两个月之后,受到了很多不良影响。她开始使用一些让他反感的表达;吃饭的时候,如果珍妮的言行未能符合他那挑剔的标准,他也会止不住地对其进行指责。他对她主持家务时的懒散以及着装的随意感到不满。她喜欢买一些不上档次的东西,并且,在家里时,她甚至都懒得让自己保持整洁,大部分的时间里都穿着肮脏的便袍,头发也是脏兮兮的。然而由于一切似乎很难改变,巴兹尔决定忽视这一切,管好自己的生活,也让珍妮按她自己的意愿生活。现在,当她做了他不满意的事时,巴兹尔只是耸耸肩,不发一语。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不再试图同她讨论那些明知她不会感兴趣的话题。
他也不再受到妻子的吸引,比他们刚结婚时还不如。珍妮意识到了巴兹尔的这些改变,却无法知晓个中缘由,她感到深深的挫折感。有时,她会非常绝望地哭泣,想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因此失去了巴兹尔的爱;有时,有感于巴兹尔的不公正,她会忍不住说出些伤人的重话。她为他的有所保留而感到怨恨:从前,他会兴致勃勃地讨论她提出的问题,而现在,他只是默默地置之不理。珍妮思前想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造成所有这些前后差别的,只能是另一个女人。随即,她还想起来母亲告诫她要盯紧巴兹尔的话。一天早上,巴兹尔告诉珍妮,那天他要外出与朋友用餐。在知道珍妮会回来之前,他便接受了这个邀请。
“你要跟谁一起吃饭?”珍妮问道,她很快起了疑心。
“莫里太太。”
“就是去年来这里看你的女性朋友吗?”
“她是来看你的。”巴兹尔笑着回答说。
“是的,我相信这点。但我不认为一个已婚男人可以独自去伦敦西区吃饭。”
“对不起。我接受了这个邀请,所以我必须得去。”
珍妮没再应答,然而等到下午巴兹尔回到家时,她却很仔细地盯着他看。她看到了巴兹尔动荡的情绪。他眼里闪耀着激动的光芒,并且一直不停地看表,等待着着装时间的到来。等他走了之后,为了进一步了解巴兹尔同莫里太太的关系,珍妮毫不犹豫地走到巴兹尔刚脱下来的外套旁,她想要看他的随身笔记本,然而它却没在那口袋里。珍妮有些惊奇,因为巴兹尔对这类事情本是很粗心的。接下来她想,抽屉里应该会有邀请信,于是,她惶惶不安地又向抽屉边走去。然而这时,她发现抽屉已被上锁,巴兹尔的额外小心更是进一步加重了珍妮的疑心。珍妮想起家里有一把备用钥匙,于是将其取来打开了抽屉,迎面而来的首先便是落款为希尔达·莫里的来信。这信以“亲爱的肯特”开头,以“你诚挚的,希尔达·莫里”结尾,只是一封再正常不过的正式的晚餐邀请函。珍妮又看了一下其他的信件,但那都只是些商业信件而已。她将这些东西按原来的顺序放好,随后又锁上了抽屉。现在,她开始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感到羞愧。
“哎,谁让他这样轻视我!”她叫道。
由于害怕留下任何“作案”痕迹,珍妮再一次打开抽屉,又一次对抽屉里的信件进行了整理。巴兹尔说过不必等他,然而珍妮却毫无睡意。她一直盯着缓缓挪动的时钟指针,并生气地对自己说,在这段时间里,巴兹尔正在尽情地享受快乐的时光,绝不会想起她。巴兹尔回到家时,满脸红晕,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珍妮想象着巴兹尔看到自己还在椅子上坐着时脸上闪过的一丝怒气。
“你很困了吧?”他问。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睡觉?我再抽一支烟就去睡。”
“我会等你一起睡的。”
她看着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动,一副很兴奋的样子,然而却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讲。他似乎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于是,愤怒和妒忌突然战胜了所有的情感。
“好吧,我的年轻人,”她自言自语道,“我一定要找出这里面的问题。”
她已经有了莫里太太的来信,此后,她开始小心地查看所有写给巴兹尔的信,看是否再有莫里太太写来的。巴兹尔以前从不会在意自己的来信,往往就把它们随意地摆在那里,然而现在,他却小心地将一切都锁上,珍妮于是更肯定地认为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随后她又带着一点儿苦笑地自我夸耀,认为自己太聪明了,觉得巴兹尔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每天在他出去上班后,珍妮都会仔细搜查他的抽屉。尽管她从未发现过什么证据,然而珍妮仍然确信,她的嫉妒绝对不是无中生有。一天早上,珍妮发现巴兹尔穿上了新衣服,于是她猜测,下午他可能会去见莫里太太。如果巴兹尔真的去了,那么珍妮的恐惧似乎便将得到证实;而如果没有,她也许可以抛开所有的这些折磨人的想象。珍妮戴上面纱,穿了一身朴素的衣服,在巴兹尔快要下班的时间里,悄悄躲在他单位的对街等待着。不久,他出来了,她悄悄跟上了他。她一直跟着她来到海滨,然后又是皮卡迪利广场,这时,因为害怕在拥挤的人群中跟丢了人,她不得不同他走得更近一点。然而突然,他转了个身,并很快向她走来。她吃惊地叫出声来,发现他好像气得面色苍白,不禁感到一阵羞愧。
“珍妮,你为什么跟踪我?”
“我没有跟踪你。我并没有看到你。”
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让她上车,自己也跳了上去,然后,他吩咐车夫去滑铁卢。他们刚好赶上了一辆去巴恩斯的列车。他没有同她讲话,而她则默默地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恐惧。在回家的路上,巴兹尔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回到自己家的客厅后,巴兹尔小心地关上了门。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这是什么意思吗?”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愠怒地盯着地上。
“说话呀?”
“我可不傻。”她回答说。
“珍妮,看着我,我们最好能够互相了解。你为什么要开我的抽屉并查看我的信件?”
“你没有权利这么说我,这是不实的指责。”
“你动过我的抽屉后,一切便会显得很乱。”
“好吧,我有权知道一切。今天你本打算去哪里?”
“这显然不关你的事情。我只是为你做出这些恐怖的事情而感到耻辱。你不知道在大街上跟踪别人是最耻辱的事吗?我倒宁愿你去偷窃,而不是偷看别人的私人信件。”
“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追逐其他女人而不管的,你应该知道这点。”
他笑了一声,又是轻蔑,又是厌恶。
“别傻了。我们已经结婚了,我们都应该好好地维护它。你应该明白,我可不会做出任何可供责备之事。”
“你总是跟那些我根本配不上的好朋友们在一起。”
“天哪!”他痛苦地叫道,“你总不能因为我放松一下便埋怨我吧。我偶尔去和结婚前的一些朋友见面并没有伤害到你吧?”
珍妮没有回答,只是假装在整理花瓶中的花朵;随后,她抚平了沙发上的一个靠垫,并扶正了一幅画。
“如果你的训斥完了,我想去把帽子摘下来。”她最终充满敌意地说。
“随便你吧。”他冷漠地回答道。
此后不久,巴兹尔的小说出版了。虽然知道珍妮对此不会很感兴趣,然而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他还是小心地给她带回了一本,却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他在给莫里太太写信时却说道,这本书的出版最让自己开心的地方,在于他知道可以将其献给她。之后,他开始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感谢信以及她的评论。她回了两次信,第一次是说书已收到,并且已经读了一个章节;第二次是在读完之后,写来了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词。她的赏识让巴兹尔高兴得像是升入了天堂。珍妮也勉强自己看完了这本书,之后巴兹尔便等着她的批评,然而珍妮什么也没有说,于是巴兹尔只得问她看后有什么感想。
“我很喜欢。”她说。
然而她语气里的冷漠却激怒了他,虽然他知道这冷漠与此书并无关联,但仍旧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然而更大的失望还是随后而至的书评。大部分关于这本书的书评都很短,并且充满了嘲讽的语句。这本他原来指望着能给他带来显赫文学地位的书,却不过像是一本学生习作,允诺胜过了表现。它的优点实在是屈指可数,连任何偶然的崇拜也难以激起。书的构想很是失败,他对环境的关注读起来就像是论文或是专著。结局也并不出彩,既不浪漫,也没有多少借鉴价值。幸好最终有两篇文学论文挽救了他那受挫的自尊,它们给出了较为正面的评价,赞赏了他对美的激情,他的谨慎风格,以及对人物描写的清晰完美。第一封是莫里太太寄来的,同时还有一张表示祝贺的便条,他满怀激情地读完了它。莫里太太的评论让巴兹尔重拾信心,并决心以后还要做得更好。尽管他将所有的批评都给珍妮看了,但这个从文学角度来讲比其他评论加起来更重要的表扬,因为一份扭曲了的骄傲,巴兹尔忍住了没给珍妮看。
这样做的结果是,珍妮错误地认识了这本书的失败,于是她想,巴兹尔可能并没有她爱上他时所想象得那么完美。她试着不去细究自己的感情,但一旦真的认真分析起来,她便感到一阵奇怪的混乱。她疯狂地崇拜巴兹尔,对他充满了猜疑,但同时又有那么一点儿怨恨他,所以她甚至很乐意看到那些公开发表的对他的嘲笑。他们贬低了巴兹尔,把他拉到了她的身边,因为如果他不像一开始那么聪明,他们之间的差距也就缩短了。然而他们之间的鸿沟却在日益加深,争吵也日益频繁。巴兹尔很讨厌自己在巴恩斯的生活,于是紧紧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只是有条不紊地进行自己的工作,尽量避免和珍妮进行什么不和谐的讨论。他想要以疯狂的工作来缓解自己的不幸,并拿出哲学家的那份冷漠来面对妻子的坏脾气。于是,不管她怎么骂他,他都很少回应,这让珍妮更为光火,于是对他只剩下冷嘲热讽。然而有时珍妮也会感到后悔;她会哭着来到丈夫跟前,恳求他的原谅,并一再地表达自己对他的爱。这样,他们之间便会平静几天。
但一天早上,他们之间爆发了更为严重的争吵。这段时间手头较紧的巴兹尔发现那个仍旧没有工作的詹姆斯·布什仍在偷偷地从珍妮这里借钱。他曾恳请她不要再借钱给詹姆斯,珍妮勉强地做出了承诺,他也迫于无奈地要求珍妮不要再给贪婪的布什家族的人一分一毫。这一次,双方都很生气,最终巴兹尔离开了家。然而不久,造成这一切麻烦的詹姆斯·布什又来到了巴兹尔家里。
“你们家那位老爷今天下午在哪里啊?”他一边问,一边自顾自地拿了巴兹尔的烟抽。
“他出去散步了。”
“亲爱的,那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他回答说,并且恶毒地笑了起来。
“你是在哪里见到他了吗?”珍妮立即问他,表情里满是怀疑。
“不,我不能说我碰到他了,如果那样,我便不能再自夸了。”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珍妮丝毫没有退却。
“好吧,每次我来的时候,他总是散步去了。”
他瞥了珍妮一眼,之后没再多说,便问她借几英镑。但珍妮想起了早上的争吵,为自己引起的这场争吵而感到抱歉,因此便非常坚决地拒绝了他。由于他一再坚持,并指责她小气,她不得不向他解释说最近家里的开销实在太大。医生刚送来了五十英镑的账单,她在布赖顿养病也花了很大一笔钱,他们都很难保证家里的钱足够开销了。
“珍妮,你嫁给他这件事真是做得太漂亮了,你也为自己做了件绝好的事。”
“我不许你说他坏话。”珍妮立刻回应说。
“好吧,别发脾气了。我知道你是因为他而生气,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你。”
她很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他。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他自顾自地坏笑着,“我想你今天一定是哭过吧?”
“我们今天早上发生了争吵,”她回答说,“不要说他不在乎我,我会难过死的。”
“随便你吧,”他笑道,“巴兹尔·肯特又不是天底下唯一的男人,何必让自己就在一棵树上吊死。”
珍妮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慢慢地走着,低着头,一副极为沮丧的样子。想起他们之间的不快,珍妮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一切都显得那么不顺,尽管她很爱巴兹尔,但却有种奇怪的力量让她总是忍不住要生他的气。此刻,彻底绝望中的珍妮转向她的哥哥,对他说出了一直埋藏在心里,却从未向任何人提及的一些心事。
“啊!吉米,吉米,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非常难过。如果我们的孩子还在,我可能还能留住我的丈夫——我可能还能让他爱上我。”
她瘫坐到椅子里,双手捧着脸。不久,她听见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门被锁上的声音。
“吉米,他进来了。你可不要说什么让他生气又想离开家的话。”
“我正想和他谈谈。”
“不,吉米,不要。今天早上的争吵是我的错。我想惹他生气,我故意唠叨他。”她知道怎样感化她的哥哥,“不要让他知道我跟你说过什么,明天我会想办法给你一英镑的。”
“好吧,他最好不要先来惹我,因为我不会忍受他的。我是个绅士,即使不比他好,至少也跟他一样。”就在这时,巴兹尔走了进来,他看到了詹姆斯,但并没有说什么。
“下午好,巴兹尔。”
“你又来了?”他冷漠地评论说。
“看来就是如此,不是吗?”
“恐怕确实是这样。”
“是吗?我想我有来看望我妹妹的自由。”
“我猜这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如果你能计算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来,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当然,反之亦然。”
“我想,你这是想让我出去吧。”
“亲爱的詹姆斯,你今天表现出了非凡的理解力。”巴兹尔冷淡地笑着说。
“好吧,巴兹尔,让我来给你一些建议吧。不要做得太过分了,否则你只会伤害你自己。”
“我看你还没有学会在不粗鲁的前提下无礼。”
詹姆斯最不能容忍巴兹尔的讽刺和精心策划的挖苦,现在,他恼羞成怒,忘记了所有有关慎重的教条,他跳了起来。
“好吧,我受够了这样的气了。我不会再忍受你对我的嘲笑和蔑视了。你似乎以为我什么也不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看轻我。”
“因为我乐意这么做。”巴兹尔回答说,同时冷漠、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预感到一场即将到来的争吵之后,珍妮的心开始扑通直跳,她连忙小声地哀求詹姆斯管住自己的嘴巴,然而他却并未因此有丝毫收敛。
“你要知道,我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发现了,我的钱包对你的吸引力要远远超过我的言语。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认为,因为我娶了你的妹妹,我就该要一辈子资助你们这一帮人?你能不能告诉你的家人,我对此感到恶心,并且不会再给你们钱了!”
“我想,你不会阻止我们在你不在的时候来你家吧?”詹姆斯吼道。
巴兹尔耸了耸肩。
“你可以在我不在家的时候过来——如果你安分守己的话。”
“我猜我对你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吧?”
“是的,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巴兹尔从容地回答说。
“我敢说,你不过是想让我不要管你们的事情。但我告诉你,我一定会盯着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兹尔非常尖刻地回答说。于是詹姆斯发现,他触到了巴兹尔的痛处。
詹姆斯趁势步步紧逼。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我能看出你们之间的问题。珍妮一直在忍受着你。”
然而巴兹尔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望着珍妮,笑容里充满了蔑视,这深深地伤害了珍妮。
“她已经告诉你我那些数不清的过错了吧?亲爱的,你应该有很多东西可以说的。”他看到珍妮的表情像是想要抗议,于是又笑了,“哦,亲爱的,如果这让你觉得很有趣,你无论如何得同你所有的亲戚讲才是。不过如果我什么过失也没有,那我会是个很无趣的人。”
“吉米,告诉他我并没有讲过他的任何坏话。”她叫道。
“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我信了。”
巴兹尔觉得越来越无聊,也觉得没有必要掩藏这事实。于是他走到自己的书桌边,拿出了一些便条纸开始写信。吉米充满敌意地看着他,还在因为他刚才说的重话而感到不快,并打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巴兹尔则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
“我现在很累了,詹姆斯兄弟。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知趣地离开的。”
“走不走是我自己的事。”布什先生充满攻击性地回答说。
巴兹尔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
“当然,我们都是基督徒,亲爱的詹姆斯,现如今,很多人都对社会感到不满。但最后箴言始终是出自最强者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说,英勇是没错的,但最好再加上良好的判断力。人们说,箴言是国家的财富。”
“这就是你擅长做的一类事——你这个小人。”
“哦,我可没有出口伤人。”巴兹尔苦笑道,“我应该直接把你扔下楼的。”
“哦,我倒真想看看你敢不敢这么做!”詹姆斯叫道,同时往门边挪了一点儿。
“别傻了,詹姆斯。你不会想要那样的。”
“我一点儿也不怕你。”
“你当然不怕我。不过,你的肌肉并不是很发达,不是吗?”
怒火驱走了所有的谨慎,于是,詹姆斯直接挥舞着拳头往巴兹尔脸上打去。
“哼,我要惩罚你,我要惩罚你。”
“詹姆斯,我限你五分钟之内离开这里。”巴兹尔用更决绝的语气说道。
吉米狂暴而无力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并重重地摔了他们家的门。巴兹尔耸耸肩,平静地笑了笑。巴兹尔开始对自己感到厌恶,就像他对詹姆斯感到厌恶那样,但他想,随着这种事情的日渐增多,他很快便会感到麻木了。在这自我轻视中,他告诉自己,他显然机敏地应对了詹姆斯的所有挑衅,所以从这点来说,他是个胜利者。他扫了一眼珍妮:她手里拿着针线活,却并没有在干活,眼睛只是注视着窗外。
“詹姆斯兄弟对我们所做的唯一贡献是,他带来了一点点儿的消遣。”他喃喃自语道。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珍妮回答说,“你为什么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
“亲爱的,我可没有像对待狗一样对待他。我可是非常喜欢狗的。”
“他不是同我一样的人吗?你娶我可真是作践了自己。”
“我真的不认为因为娶了你,我就要去关怀和保护你那些‘可爱的’家人。”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他们都是诚实可敬的人。”
巴兹尔疲惫地叹了口气。从上个月起,他们便常常讨论这个问题,虽然他极力管住自己的嘴,但他的耐性似乎已经到了头。
“亲爱的珍妮,”他说道,“我们选择朋友,不仅是因为他们诚实、可敬,也不仅是因为他们每天更换衣服。我在乎的是他们是不是优雅并有德行,没有这两点的人,是最让我讨厌的。”
“如果他们很有成就,你就会觉得他们优雅又有德行了。”
巴兹尔好奇地看着她,猜想着她为什么会把自己看得这么卑劣,然后回应说,如果他妻子的亲人是谦虚、诚实的普通乡下人,他也会和他们成为好朋友的。然而布什家的人却喜欢粗俗的自夸,或者往好听点儿说,比较古怪。珍妮仔细想了想他说的话,沉默了几分钟,随后便不耐烦地爆发了。
“我们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吧!我母亲的父亲可是个绅士。”
“我倒希望你母亲的儿子是绅士。”巴兹尔回答说,同时,眼睛仍盯着他正在写的信。
“你知道吉米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我不在乎,但如果说出来你会更高兴的话,你可以告诉我。”
她愤怒地看了他一眼,然而却没有回答。接着,巴兹尔站起身来,走向她,将双手放在她的肩上。他温柔地向她解释说,就算他不是很在乎她的家人,这也不是他的错。她难道就不能向现实妥协,并好好地生活吗?不让自己陷入痛苦之中显然是个更好的选择。但珍妮却拒绝了他的和解,转过身来。
“因为他们没有很高的地位,所以你觉得他们不配同你交往。”
“我并不介意他们是杂货商或者服装销售商,”他回答说,同时脸上也有了一丝愠色,“我只希望他们能以合适的价格出售他们的东西。”
“吉米不是杂货商,也不是服装销售商。他是拍卖行的店员。”
“我诚恳地向你道歉。我以为他是个杂货商,因为上次他问我们买一磅茶叶要花多少钱,并提出要以相同的价格卖茶叶给我们。然后他又提出要为我们的房子做防火,并建议我向他购买澳大利亚金矿。”
“好吧,尽量地多做一点儿事情总比像你一样闲待着好。”
“是吧,即使是为了取悦你,我也不可能装一些茶叶样本在口袋里,并在去见朋友的时候卖给他们一两磅。此外,我也不认为他们会花钱买我的茶。”
“哦,不,”珍妮轻蔑地叫道,“你是个绅士,又是个出庭律师,还是个作家,你可不会做什么肮脏的事情来污染了你那双洁白的手。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知道各种销售信息的。”
“我相信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娶一个狡猾的推销员的女儿。”
“不是娶一个酒吧服务员吗?”
“珍妮,我可没有那么说。”他很严肃地回答说。
“是啊,你并没有那么说。但你却这么暗示了。你从来不说什么,但你会暗示,会含沙射影,直到我失去理智。”
他伸出了双手。
“如果我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我发誓我并不是那意思。我一直想要好好对你。”
他忧虑地看着她,希望她能说些表示歉意或是充满感情的话,然而她却很不高兴地紧闭双唇,垂下眼睛开始继续手上的活。
巴兹尔只能回到自己的信件上来,之后的一个小时里,大家都没有讲话。终于,珍妮再也受不了这彻底的沉默了,尤其是他还离她这么近,然而却充满了敌意并且那么难以接近。于是,她起身去了外面她自己的房间。她已经不再生气了,而是开始害怕。她想要理清这一切,绝望中,她意识到自己连个可以寻求建议的人也没有。她的家里人不可能明白这些问题,她若向他们求助,非但得不到帮助,反倒只能引来轻蔑及残酷的嘲弄。她突然想要去找弗兰克,这位巴兹尔的朋友中她唯一感到亲切的人:他常常来巴恩斯,并且总是那么友善,那么温和,这让珍妮觉得他值得信任。但他会在乎她的苦难吗?他又能给出什么帮助吗?她很清楚他可能表现出的无助、同情的表情。现在看来,她在这个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独,既没有力量,也缺乏勇气,远离了前半生与她相伴的家人,也远离了婚姻将她带进的那个阶层。此刻,她思绪起伏,就像个无止境地绕着痛苦打转的木偶,看不到麻烦的尽头。但那些混乱、恐惧和不确定却强迫着她去做一些更绝望的尝试,于是她开始向自己寻求力量以追寻她很想要得到的幸福。她开始回想去年的事情,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每一个场景,却看到一个日渐变暗的景象:开始时是那么的阳光灿烂,之后就开始渐渐、渐渐地乌云密布。然后她告诉自己,需要做一番大的努力才行,现在不做,以后就会太晚了。她正在失去丈夫对她的爱,她开始痛苦地自责,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肩上。现在唯一的机会便是彻底地改变自己。她必须要试着不那么苛求,不要那么疯狂地嫉妒;她必须要试着成为一个对他有用的人。在一番极度痛苦的悔恨中,她审视了自己的所有错误。最后,尽管脸上还因为刚才的哭泣而显得一片绯红,眼里也还有泪水在闪烁,她还是起身走向了巴兹尔,伸出自己的双手放到了巴兹尔肩上。
“巴兹尔,我过来请求你的原谅,我为刚才所说的话向你道歉。我刚才非常激动,所以忘乎所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那种巴兹尔都已快要忘记的温柔。他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开心地笑了。
“亲爱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我都已经忘了。”
“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最近相处得不是很好,这恐怕得怪我。我做了一些让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我偷看过你的信,”她突然惭愧地羞红了脸,“但我发誓我现在没那么做了。我以后会努力去做一个好老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以后会试着赶上你。你必须要耐心地对我,你知道,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
“哦,珍妮,不要那么说;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男人。”
她终于破涕而笑。他开始用以前那种迷人的语气跟她说话。但她突然又露出了一丝愁容。
“巴兹尔,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爱我,对吧?”
“亲爱的,你知道,我肯定是爱你的。”
他将她揽入怀中,并吻了她。她又止不住流出泪来,但那是喜悦的泪水,她想,可怜的家伙!两人之间的矛盾就这么结束了。未来将会一片光明,并且大不同于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