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经典作品合集(套装共1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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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然而,虽然我和斯特罗伊夫一样坚信,斯特里克兰和布兰奇之间的关系会走向灾难性的结局,我却没有料到事情是以一种悲剧的形式收场。夏天到了,天气湿热难耐,让人喘不上气来,甚至到了晚上也没有任何凉爽能让人缓解一下厌倦的神经。被阳光普照的街道似乎把大白天炙烤的热气又返还了回来,行人拖着疲惫的双腿在街道上蹒跚而行。我又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斯特里克兰了,时间和精力被别的事情所占据,所以没有再想他和他的那些事。迪尔柯,总是带着他徒劳的悲伤,也开始让我厌烦了,所以我也尽量回避着他。他的事也够让人败兴了,我不想在他的麻烦中卷入更深。

一天上午,我正坐在房间里写作,身上还穿着睡衣。我的思绪在漫游,我想到了布列塔尼阳光明媚的海滩,还有大海的清新。身边放着门房给我端来的盛咖啡牛奶原文为法语。的空碗和一小块吃剩下的羊角面包原文为法语。。我胃口不太好,没有吃完。隔壁房间里,门房正在放掉我浴缸中的水。这时,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让门房先去开门,一会儿我就听见斯特罗伊夫的声音问我是否在家。我没有站起身,大声招呼他进来,他很快地走进房间,走近我坐的桌子旁。

“她自杀了。”他声音嘶哑地说道。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大声喊道。

他动了动嘴唇,好像在说话,可根本没有声音发出来。他像个白痴一样,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冒起火来。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稳住点神,伙计,”我说,“你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用双手做了几下绝望的姿势,但是嘴里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可能遭受打击变成了哑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他。现在回想起来,我为自己像个傻子似的举动感到恼火,我猜想可能是连续几个晚上没有休息好,让我的神经也在不知不觉中快要崩溃了。

“让我坐下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我给他倒了一杯圣加尔米尔一个著名的矿泉水品牌,圣加尔米尔位于法国,水源优质,其矿物质含量独特,饮用后令人心旷神怡。矿泉水让他喝下去,我把水杯端到他的嘴边,就像在喂一个孩子。他一饮而尽,有些洒在他T恤衫的前襟上。

“谁自杀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因为我显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他努力定了定神,恢复了常态。

“他们昨晚吵了一架,他离家出走了。”

“她死了吗?”

“没有,他们把她送到了医院。”

“那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不耐烦地喊道,“为什么你要说她自杀了?”

“别跟我嚷嚷,如果你这样跟我讲话,我什么都跟你讲不清楚。”

我紧握双拳,想控制住我的怒火,我努力摆出一副笑脸来。

“对不起,不着急,慢慢说,你是好样的。”

他的那双在眼镜后面的圆圆的蓝眼睛惊恐万状,他戴的放大镜片又扭曲了它们。

“今天早上门房上楼送信,按门铃后,里面没人回答。可她听见有人在里面呻吟。门没有锁,她就进去了。布兰奇正躺在床上,她的状况很不好,桌子上放着一瓶草酸。”

斯特罗伊夫用双手蒙住脸,一边前后摇晃着身体,一边呻吟。

“她的意识还清醒吗?”

“是的,哦,如果你知道她遭了怎样的罪就好了,我真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他变得声嘶力竭起来。

“他妈的,你有什么受不了的,”我不耐烦地喊,“她自作自受。”

“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们叫了医生,也通知了我,还报了警。我已经给了门房二十个法郎,告诉她如果有什么事,就马上派人告诉我。”

他停顿了有一分钟之久,我看得出来,他下面不得不告诉我的话是很难启齿的。

“当我过去的时候,她还是不跟我说话,她告诉他们让我走开。我发誓说我原谅了她所做的一切,但她不听我说。她还试图把头往墙上撞。医生跟我说我不能和她待在一起。她也不停地说:‘让他走开!’我走开了,一个人在画室里干等着。随后救护车来了,他们把她抬到担架上,他们让我躲到厨房里,以免让她知道我还在屋里。”

我一边穿衣服——因为斯特罗伊夫希望我和他一起立即去医院——他一边告诉我他已经为他妻子安排了单间病房,这样她至少可以不用住进空气污浊、人员混杂的大病房。在我们去的路上,他又向我解释了希望我去的原因;如果她仍然拒绝见他,也许她会同意见我。他恳求我去反复跟她解释,他依旧爱着她,他不会责备她一个字的,只是渴望能够帮助她,他对她没有别的企图,在她好了以后,绝不劝说她回到他的身边,她完全是自由的。

但是,当我们到达医院的时候,发现这是一栋孤零零、毫无生气的建筑,仅仅看上一眼都会使人心里憋得慌。我们被人从一间办公室支到另一间办公室,爬过无数的楼梯,穿过长长的、空旷的走廊之后,终于找到了负责病人的大夫,他告诉我们病人的病情很重,当天不能见任何人。这个大夫是个小个子,蓄着胡须,穿着白大褂,态度很生硬。很显然他把病人就看作一个个病例,而把焦急的家属们看成讨厌的麻烦事,必须强硬地公事公办。而且,对他来说,这事太平常了,不过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她的情人吵了一架,服了毒,这种事每天都在不断地发生。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迪尔柯就是制造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对他声色俱厉,态度很不好。当我解释说,他只是那个憋屈的丈夫,急切地想原谅出轨的妻子以后,这个大夫突然用一种探寻的目光,很好奇地打量他。我似乎看到了目光后面揶揄的意味。倒也不假,斯特罗伊夫确实长着一副受欺骗丈夫的窝囊相。大夫微微地耸了耸肩。

“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他说道,算是回答了我们的问题,“我们还不知道她到底服了多少,也许经过一场虚惊,她会好起来的。女人们总是没完没了地为了爱情自杀,但通常她们又会小心翼翼地让自杀不成功,一般情况下,她们只是摆出一种姿态让她们的情人怜惜或者害怕罢了。”

在他的口吻中有一种冷漠的蔑视,对他而言,很显然布兰奇·斯特罗伊夫只是当年在巴黎企图自杀的一个案例,作为一个数字仅仅加在统计表中就够了。他很忙,不能在我们身上浪费更多的时间了,他告诉我们,如果在第二天的某个时候来,也许布兰奇会好一些的,这样她的丈夫就有可能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