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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莉迪娅的声音将他从混乱与困惑的思虑中唤回时,查利不知道自己已经在窗前坐了多久,他就这样一直心不在焉地瞅着黑暗的庭院。
“我想我睡着了。”她说。
“你当然是睡着了。”
他打开了灯。之前他怕惊醒她,就一直黑着灯坐着。壁炉中的炉火几乎要灭了,他又添了一根柴。
“睡了这一大觉真解乏。我睡得真香,连梦都没有做。”
“你经常做噩梦吗?”
“经常做伤心的梦。”
“你穿好了衣服咱们就出去吃饭。”
她冲他笑了笑,笑容虽然不乏亲切,但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我想你一般不这样过圣诞节。”
“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他咧嘴一笑。
她走进浴室,他听见她在洗澡。她出来后仍然穿着他的晨衣。
“你去洗澡吧,我好换衣服。”
查利进了浴室。她一晚上都睡在他旁边的床上,本不应介意当着他的面换衣的,但他还是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建议。
莉迪娅带他到位于杜缅因大道的一家餐馆。她熟悉这家餐馆,说这里的饭菜做得不错。这家餐馆墙上装饰着壁画,窗上挂着印花棉布窗帘,桌上摆着白镴盘,不自觉地有那么点儿旧世界的味道。这里是一个温馨的小地方,除了两个穿着庄重的中年妇女和三个郁郁寡欢而安静的印度小伙子在吃饭外,餐馆内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那三个小伙子看上去让人觉得他们孤独而寂寞,在这里吃饭,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莉迪娅和查利坐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里,他们的谈话别人无法听到。莉迪娅胃口很好,吃得可真不少。当他又递给她一盘食物时,她把盘子推开了。
“我婆婆常常抱怨我吃得太多。她常说我就像是这辈子都没有吃饱过饭似的。当然,她说得也真对。”
查利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同一个一年到头都吃不饱饭的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感觉是怪怪的。他曾先入为主地认为,一个人如果经历了她所经受的这般苦难,是不可能如此狼吞虎咽地大吃一气的。但眼前的情景正好相反,这使他吃惊不小。她的悲剧故事显得有点儿怪诞。她不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的人物,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女子,而正是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使她的悲惨故事显得更加恐怖。
“你与婆婆相处得好吗?”他问道。
“是的。我们的关系相当不错。虽然她为人冷酷,工于心计,注重实际,唯利是图,但她不是一个坏女人。她是一个好管家,她喜欢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条。我们俄罗斯人在家里都很随便,我的邋遢习惯常常使她很生气。但她自我控制的能力很强,从不乱发脾气,口中也绝不说出难听的话。她的情绪非常容易激动,仅次于罗伯特。她父亲曾是一名参谋军官,她丈夫曾是一个上校军医,她很为此感到自豪。他们两人都获得过法国荣誉军团勋章。她丈夫曾在大战中失去一条腿。她很为父亲和丈夫受人尊敬的从军经历感到自豪,也非常看重他们给她带来的社会地位。我想你会说她是个势利小人,但她并不是非常势利,偶尔的一点儿这类行为不会使你感到受到了冒犯,只会让你发笑。一个外国人往往会认为她的道德观念在法国很不寻常。比如说,她不能容忍对丈夫不忠的女人,但她认为男人欺骗自己的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再比如说,除非她有能力还人情,否则她不会接受任何邀请。有一次,她买东西时认准了一个价钱进行讨价还价,即使别人告诉她这个价格给高了,她也不肯改变要价。虽然她把每一分钱都看得很重,但她恪守诚实的原则,对她的家人也非常忠实。她有着极强的正义感。她知道让我在受蒙蔽的情况下嫁给罗伯特有些不道德,至少她应该告诉我这一切,给我决定是否答应的机会。当然我不会有丝毫犹豫的,但她并不知道这一点,她认为我有充分的理由责怪她。当我发现了他们对我隐瞒的事情后,她只能回答说,如果事关罗伯特,她准备牺牲任何一个旁人。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她强迫自己容忍我身上很多她反感的习惯。为了促成她儿子的这桩婚姻,她下定了决心,调动了她所有的智谋,厉行自我克制。她觉得这是罗伯特改过自新的唯一机会。她的母爱无边,已经准备好接受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结果。她甚至准备失去对他的影响。这一点我认为是一个女人最看重的,无论是对儿子、丈夫、恋人或是其他什么人,对这一点的看重甚至超过了能否获得他们的爱。她说过她不会介入我们的生活,她真的也是说到做到。除了在厨房里(后来我们辞退了女佣)和吃饭的时候,我们很难看到她。她不出门的时候,就会整天都待在花园那头的小亭屋内。我们怕她感到孤独,有时就请她来和我们一起坐坐。她就会借口有工作要做,有信件要写,或有书要看完而拒绝我们的邀请。她是个你很难喜爱,但不能不尊重的女人。”
“她现在的生活如何?”查利问道。
“罗伯特打官司所需的费用毁了她。她不多的一点儿积蓄大部分都作了罗伯特的保释金,其余的用于请律师了。她只能把房子卖了。而房子是她骄傲的主要资本,是她作为一名军官的遗孀而享有一定社会地位的象征。她还用她的养老金作抵押借了贷款。她的烹饪技艺一直不错,现在在欧特伊区一个美国人住的公寓内做杂役女工。”
“那以后你去看过她吗?”
“没有。我为什么要去见她呢?我们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当我在使罗伯特规规矩矩做人方面不再有什么用处后,她对我就不感兴趣了。”
莉迪娅继续向他讲述她的婚姻生活。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不必每天早上都去上班,她真的是非常满足。她很快就发现家里的钱也不充裕,但相对于她已经习惯了的生活,现在的经济条件算是宽裕多了。至少她有了安全感。罗伯特对她非常体贴,也很容易相处,只是常常让她在家孤守着,但她很爱他,连这都成了一种乐趣。他的粗鲁和乐天派的玩世不恭常常逗得她开怀大笑,她的身上充满了活力。他花钱从来就不考虑家里的经济状况。他送给她一块金表和一个化妆盒,这两样东西至少要花掉两三万法郎,他还送给她一个鳄鱼皮制作的女包。当她发现包内的一个口袋里有一张有轨电车车票时,她很奇怪。她问罗伯特电车票是怎么回事,他笑了。他说,这个包其实是从一个女孩儿手中买的。这个女孩也在赌赛马,但这一天她的运气糟透了。她的情人刚刚把这个包送给她,她就要把它处理了。他没能抵挡住如此低价的诱惑。他不时会带莉迪娅去剧院看戏,看完戏后他们去蒙马特跳舞。她想知道他哪来的钱用于这样奢侈的享受。他快活地回答说,满世界都是傻瓜,如果一个聪明人无法偶尔得到一点儿好东西那就有点儿荒唐了。不过他们这类活动都瞒着伯杰夫人。莉迪娅本以为结婚时她对罗伯特的爱已经达到了顶峰,但婚后她对他的感情一点儿也没有消退,反而每日俱增。他不仅是一个迷人的情人,而且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伴侣。
大约在他们结婚四个月后,罗伯特失去了工作。这件事在这个家庭掀起了她难以理解的波澜。尽管他的薪水对这个家庭无足轻重,但他和他母亲还是在那间亭屋内关上门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此后当莉迪娅再次看到婆婆的时候,很明显她刚哭过。她的脸色非常憔悴,阴沉着瞪了莉迪娅一眼,仿佛责怪她有什么不对。莉迪娅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然后这个家庭的老朋友,军医罗格朗上校来了,他们三人又关在伯杰夫人的房间内进行密谈。有两三天的时间罗伯特沉默不语,自打认识莉迪娅以来,他第一次有些烦躁。当她问他怎么回事时,他厉声回答:“你别管!”然后,或许是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做一些解释,他说整个麻烦都是他母亲太吝啬惹出来的。莉迪娅知道,虽然她婆婆很吝啬,但只要事关她儿子,她可是从来也不吝啬,为他花多少钱都值得。但看到罗伯特眼下脾气很坏,她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有两三天的时间,伯杰夫人看起来都处在深深的忧虑之中。但后来,不管麻烦是什么,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她却将女佣解雇了。家里有女佣几乎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因为哪怕只有一个女佣,伯杰夫人都可以将自己看成是一个有身份的夫人。但现在她告诉莉迪娅:雇女佣没有多大用处,还浪费钱;她们两个人照料这栋小房子不用费多大力气;她自己上街去买菜可以做到物美价廉;此外,她真的也没有什么事,她喜欢做饭,这样还充实一些。莉迪娅也非常愿意做点儿家务活。
生活几乎同以往一样。罗伯特很快就恢复了好心情,他还同以前一样快活多情又讨人喜欢。他早上很晚才起床,然后出去找工作,而且往往直到深夜才回来。伯杰夫人总是给罗伯特做好吃的,但是当这两个女人单独在家的时候,她们就吃得很节俭:一碗稀薄的汤,一盘沙拉和一点儿奶酪。伯杰夫人明显很疲惫。不止一次莉迪娅走进厨房,发现她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一脸的心神不宁,仿佛难以忍受的焦虑正折磨着她。但只要莉迪娅一进来,她马上就回过神来,忙着干手头的活儿。她仍然很注重外表。到了该拜访老朋友的日子,她会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在脸颊上轻轻涂点儿胭脂,然后才昂首出门。每当这时她都会腰杆挺得笔直,一副体面的中产阶级派头。过了一段时间后,虽然罗伯特仍然没有找到工作,但他似乎并不比之前缺钱花。他告诉莉迪娅,他设法卖掉了一两辆二手车,从中抽取了佣金。然后他在一间酒吧结识了一些组织赛马的人,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些透漏出来的消息。莉迪娅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说法产生了怀疑。尽管她不愿意这么想,她还是觉得发生了某种无法摆上桌面的事。有一次,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使她感到非常焦虑。一个星期天,罗伯特告诉他的母亲,有一个人可能要给他一份工作,让他和莉迪娅一道上他家去吃午饭。他家位于沙特尔大教堂附近,他要开车跟她一道去。可是当他们步行了两个街区,钻进一辆轿车时,他告诉莉迪娅刚才说的只是托词。他在上周四的赛马中碰上了一点儿运气,现在带她去茹伊餐厅吃午饭。他之所以没有告诉他母亲实话,是因为她会将在外面的餐厅吃饭看做不必要的挥霍。这一天风和日丽。吃午饭的地方在这家餐厅的花园,顾客很多。他俩发现一张桌子旁有两张空位,但这张桌子旁已经有四个人了,他们是一起的。这伙人吃完饭离开时,他俩的饭刚吃了一半。
“哦,你看,”罗伯特说,“一位女士把她的包落下了。”
他拿过这个包,让莉迪娅大吃一惊的是,他将包打开了。她看到包内有钱。他迅速左右看了看,然后严厉、恶毒而狡猾地看了她一眼。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确信他就要将钱拿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
她惊恐得喘不上气来。但就在这时,曾在这张餐桌吃饭的一个男人返了回来,他看见罗伯特将包拿在手里。
“你拿着这个包干什么?”他问道。
罗伯特给了他一个坦率而迷人的微笑。
“这个包落下了。我想看看它是谁的。”
那个人用严厉而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你把包交给店主不就得了。”
“您以为那样的话您还能把包拿回来吗?”罗伯特一面赔着笑脸,一面将包递给他。
那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拿过包转身就走了。
“女人们一点儿也不当心她们的包,真是罪过。”罗伯特说。
莉迪娅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她的怀疑真是荒谬。毕竟周围都是人,没有人敢公然从包中偷钱,风险也太大了。但是她懂得罗伯特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尽管令人难以置信,她肯定他曾有偷这笔钱的打算。他可能把这看成是一个绝妙的玩笑。
她已经完全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但在那个可怕的早晨,当她看到报纸登载了赌马经纪人特迪·约旦被谋杀的消息后,她马上想到了这件事。她想起了罗伯特的眼神。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她顿悟到罗伯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她现在知道裤子上的污渍是什么了。是血!她知道那几千法郎的钞票是从哪儿来的了。她也知道罗伯特丢掉工作后,他为什么会那样阴沉着脸;为什么他母亲会那样心烦意乱;为什么罗格朗上校,那个医生,会跟她们母子一道关在室内激烈地争吵几个小时。是因为罗伯特偷了钱。伯杰夫人打发走女佣,并拼命节俭,那是因为她必须攒下一笔钱。如果不拿出这笔钱来,她儿子就要蹲监狱,而以她的经济能力难以拿出这么多钱来。
莉迪娅又读了一遍这篇犯罪事件的报道。
特迪·约旦一个人住在一栋公寓一层的一套房间内,门房负责为他打扫房间。他在外面吃中饭,门房每天早晚将咖啡和点心给他拿到屋里。就这样她发现他死在了屋里。他穿着长袖衬衣躺在地板上,后背挨了一刀。尸体的位置距留声机很近,一张破碎的唱片还压在身下,看起来他应该是在换唱片的时候挨了这一刀。一本空空的小笔记簿放在壁炉架上。有半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放在一张桌子上,桌旁有一张扶手椅;另一个没有用过的空杯子与威士忌酒瓶、吸管和尚未切开的蛋糕放在一个盘子内。显然有一位来客,但客人没有喝酒。死亡发生在几个小时之前。记者显然对这起案件进行了小范围的调查。但在他的报道中多少是事实多少是虚构的故事情节还很难说。记者曾采访过门房,从她口中了解到,据她所知,到案发为止没有女人进入过这间公寓,但有一些男人来过,主要是些年轻人,由这一点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她说特迪·约旦是个好房客,从不惹麻烦,在钱方面也很慷慨。据这篇文章报道,根据被害人背部刀口扎入的深度,警方确信凶手肯定是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室内没有凌乱的迹象,这表明约旦是突然受到袭击,根本没有机会进行自卫。现场没有找到这把刀,但窗帘上的血迹表明,凶手曾用窗帘擦拭过刀。这篇报道还说,虽然警方仔细地进行了勘查,但没有发现凶手留下的指纹。由这一点他得出的结论是:凶手要么就是擦掉了所有的指纹,要么就是作案时戴着手套。第一种情况表明凶手非常冷静,第二种情况则表明这起凶杀是事先预谋的。
记者随后走访了乔乔酒吧。这是一家小酒吧,位于玛德莱娜广场大道后一条小街上。经常光顾的人都是些赛马骑师、赌马经纪人和赌徒。这里出售简单的食物,有熏肉和鸡蛋、香肠和排骨,约旦定期在这里吃饭。他的大多数生意也是在这里进行的。记者了解到,约旦在这家酒吧的常客中颇有人缘。他的生意也是有起有伏,但只要他赚了一笔钱,这一天他就会非常慷慨。他随时愿意请人喝一杯,对所有人都非常亲切友好。尽管如此,他还是落下了一个狡诈的名声。有时他出手阔绰,有时又会欠下一大笔账单,但他最终总能偿还这些欠账。记者在报道中提到,门房怀疑这家酒吧的老板乔乔有作案嫌疑,但他确信这些怀疑没有根据。他在这篇生动的报道的结尾说,警方正在积极进行调查,预计二十四小时内就可抓到杀人疑犯。
莉迪娅吓坏了。她毫不怀疑罗伯特就是这桩案件的凶犯,她就像亲眼见到他杀人一样确信这一点。
“他怎么能杀人呢?他怎么能杀人呢?”她喊了起来。
但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虽然厨房里没有其他人,但她一定不能让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她首先和唯一想到的就是他必须逃出面临的可怕危险。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爱他,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她的爱减少分毫。如果他们抓住了他,要把他从她身边带走,她会痛苦地尖叫起来。即使在那一刻,她想到他柔软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想到他修长的身体,还是个孩子般的身体被她搂在怀里的感觉,她还是极度地兴奋起来。他们说,从刀扎的深度可以看出凶手的力气很大,他们正在寻找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虽然罗伯特瘦高而结实,但他长得既不高大也不强壮。此外还有门房的怀疑。警察会在夜总会和咖啡厅进行搜索,会在蒙马特区和拉普街那些同性恋经常光顾的地方进行搜索。罗伯特从来不到这样的地方去,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他是多么讨厌那些同性恋了。他确实经常光顾乔乔酒吧,但还有许多人也是如此。他去那里是为了从骑师那里获得提示,是为了从赌马经纪人那里获得比掮客更好的赔率。这些完全都是光明正大的事。没有理由将怀疑最终落在他的头上。那条裤子已经烧掉了,谁能想到伯杰夫人会这么节俭,劝说罗伯特买了第二条裤子?如果警察发现罗伯特认识约旦(约旦认识很多人),并搜查了这栋房子(这不大可能,但警察可能询问所有与那个赌马经纪人关系不错的人),他们什么也不会找到。但那几千法郎的钞票?想到这里,莉迪娅惊惶失措起来。他们家的贫困状况很容易查明。罗伯特和她一直认为他母亲有一小笔积蓄藏在她住的亭屋里,但在罗伯特丢了工作后,这笔钱肯定也花光了。一旦警察怀疑上他,毫无疑问就能查明他们家的经济状况,那时她将如何对警察解释这几千法郎呢?莉迪娅不知道当时那个口袋中到底有多少钱。也许有七八千块吧。对穷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钱财。伯杰夫人尽管知道罗伯特是如何得到这笔钱的,但也没有勇气舍弃这笔钱。她会相信自己的小聪明,认为自己能够把钱藏到一处没有人想到的地方。莉迪娅知道同她商量没有用。在这种情况下她听不进道理。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去找到这笔钱,然后把钱烧掉。只有这样她才能稍感安宁。然后即使警察来搜查,他们也不可能找到罪证了。她焦灼万分地考虑着伯杰夫人最有可能把钱藏在哪里。她不常去那间伯杰夫人住的亭屋,但那个房间的一切都装在她的脑袋里。她把房间中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可能藏钱的地方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决定只要一有机会就进行一次搜查。
机会来得比她预料的要早。就在那天下午,两个女人默默地吃完食物少得可怜的午餐后,莉迪娅坐在客厅里干针线活。她读不进书去,但她必须做点儿事情来平息内心的恐惧,恐惧在啃咬着她的心房。她听到伯杰夫人走进了房子,以为她会到厨房去,但客厅的门被推开了。
“如果罗伯特回来了,告诉他我五点后回家。”
使莉迪娅深感吃惊的是,她看到婆婆穿上了她最高档的衣服。她身穿那件黑色印花丝绸衣服,头戴黑色无沿缎子女帽,脖子上围着一条银狐围脖。
“您要出门吗?”莉迪娅不禁喊了起来。
“是的,今天是将军狩猎季的最后一天。如果我不去捧场,将军夫人会认为我非常不礼貌。她和将军都很喜欢我那可怜的丈夫。”
莉迪娅懂了。她看出来了,鉴于可能出现不测,伯杰夫人打定主意这一天她必须要同平时一样表现自然。一反常态地不参加这种社交活动可能被他人认为是害怕她儿子与赌马经纪人被杀一案有牵连。另一方面,参加这种活动可以证明她从来就没想过这种可能。她是个有着无穷勇气的女人。与她相比,莉迪娅只能感到自己软弱,满是女人气。
她刚一出门,莉迪娅马上就闩上了院子的大门,这样任何人要想进来就只能按门铃了。然后她开始搜索这个小小的花园。花园的中间是块杂草地,周围是圈沙砾小路,草地的中间有个花坛,里面种着菊花,秋天的时候这些菊花就会开花。她坚信她婆婆会将那笔钱藏在自己居住的亭屋内,而不会藏在花园里。亭屋有一个较大的房间和一间挨着的厕所,伯杰夫人将厕所改造成了她的更衣室。较大的房间内摆放着一套雕刻精致的桃花心木卧室家具,还有一张沙发、一把扶手椅和一张紫檀木书桌。四面墙上挂着她自己和已故丈夫放大的照片,还有一张她丈夫坟墓的照片,下面挂着他获得的各种奖章和荣誉军团勋章,罗伯特不同年龄的照片也挂在墙上。莉迪娅在想,这种类型的女人喜欢将东西藏在哪里呢。莉迪娅怀疑是一个她经常使用的地方,因为多年来她不得不把钱藏在罗伯特找不到的地方。她太精明了,不会把钱藏在床上、书桌的暗屉里或扶手椅和沙发的缝隙处,这些地方谁都想得到。这个房间没有壁炉,但有一个带铁管的煤气炉。莉迪娅审视着这个炉子。她没有看出这个炉子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东西;此外,炉子冬天要用。莉迪娅想,她婆婆那种女人一旦找到了安全的藏钱之处,她就不会换地方,所以不可能将钱藏在炉子中。她一面四下打量着,一面感到困惑。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她就揭开床罩,将枕头从枕套中抽出。她仔细查看了枕头,并用手摸了个遍。床垫的包裹材料非常结实,她确信伯杰夫人无法剪条缝再缝上。如果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在相同的地方藏钱,这个地方应该容易够到;如果她取出钱来,这个地方应该可以迅速消除掉痕迹。为细致起见,莉迪娅又查看了五斗柜和书桌。抽屉都没有锁着,所有的东西都归理得井井有条。她又打开衣柜。她的脑子一刻不停地高速运转着。她曾听过无数俄罗斯人如何藏东西,以免金钱和珠宝被布尔什维克搜走的故事。她也听说过许多极为机巧的独创性的藏物故事,有些方法并未起到作用,而有些则躲过了搜索。她想起一名妇女的故事,在从莫斯科前往列宁格勒的火车上她受到了搜查。她浑身上下都受到了仔细搜查,但她将一串钻石项链缝在裘皮大衣的褶缝中,虽然大衣也被仔细检查了,但钻石项链还是没有被发现。伯杰夫人也有一件裘皮大衣。她多年前就有了这件俄式羔羊皮旧大衣,大衣挂在衣柜里。莉迪娅将大衣拿出来,进行了彻底搜查,但她既没看见也没摸到什么东西。没有最近缝合的痕迹。她把大衣挂好,又一件件依次取出了三四件伯杰夫人的衣服。没有可能将钱缝在任何一件衣服里。她的心沉了下去。她担心婆婆将钱藏得太隐蔽了,她永远也找不到。她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人们常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会想到去检查那里。例如,杂物筐就是一个最显眼而又最不引人怀疑的地方,伯杰夫人就有这样一个小筐,放在扶手椅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上。她有点儿沮丧地看了看表,时间很紧,她不能停留太久,她将筐中的东西都倒了出来。有一只伯杰夫人正在修补的长袜,还有剪刀、针、各种零碎的物件、棉线和丝线的线轴。还有一条织了一半的黑色羊毛披肩,伯杰夫人打算在她从亭屋走到房子里的路上披这条披肩。在黑色和白色棉线轴中,莉迪娅惊奇地发现还有一个黄线轴。不知道她婆婆想用黄线干什么。当她的眼光落到窗帘上时,心猛地一跳。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来自玻璃门,一副窗帘挂在那里;另一副做了门帘,挂在通往更衣室的门两侧。伯杰夫人很为这些窗帘感到骄傲。它们曾属于她那位上校父亲所有,她从儿时起就记得。这些窗帘非常昂贵,沉甸甸的,还带有一个镶着穗边和花饰的窗帘盒。制作窗帘的材料是黄色织锦。莉迪娅先检查了窗口上的那副,翻看了窗帘的内衬。窗帘很长,是按照比现在的房间要高的房间制作的,因为伯杰夫人不忍心剪短,因此把窗帘底部折了起来。莉迪娅检查了窗帘的下摆;窗帘是由一个职业女裁缝缝制的,缝线都褪色了。然后她又检查了挂在门两侧的窗帘。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在最靠墙的角落处,因此也是最暗的地方,有一条约四英寸长的新缝上的部位,缝线很新。莉迪娅从杂物篮中拿出一把剪子,迅速剪开了这条缝线,她将手伸进缝线内,取出了钞票。她将钞票装进衣服口袋,然后几分钟内就用针和黄线将接缝重新缝上,没有人能看出来缝线被动过了。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被她弄乱的地方。她回到房子后,马上上楼钻进浴室,将钞票撕成小片后扔进马桶,放水冲走。她又跑到楼下,拉开了院门的插闩,然后才坐下来做她的针线活。她的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但她感到非常宽慰。现在即使警察来了,他们也什么都找不着。
伯杰夫人回来了。她走进客厅,沉重地在沙发上坐下。在外面为显得若无其事,她使出了全部精力,现在疲惫至极。她脸上的肌肉下垂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老妪。莉迪娅看了她一眼,但什么也没说。过了几分钟,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回她的房间。她回到客厅时已经脱掉了那身光鲜的衣服,穿上了毛毡拖鞋和一件破旧的黑衣服。尽管发型时髦,嘴唇上涂了唇膏,脸上抹了胭脂,她看起来还是像一个年老的女佣。
“我来看看晚饭做点儿什么。”她说。
“要我帮你吗?”莉迪娅问道。
“不用,我想自己做。”
莉迪娅继续做自己的针线活。这栋小房子里静悄悄的,似乎有一种不祥之感。这种寂静有些吓人。一会儿罗伯特回来了,他将钥匙插入弹簧锁开门的动静就像是一阵震耳的轰鸣。莉迪娅使劲攥着双手,防止自己哭出来。他走进屋子时轻轻吹了声口哨,莉迪娅冷静了一下,走到走廊里。他手里拿着两三张报纸。
“我给你带回了晚报。”他快活地喊道,“报纸上满是那起谋杀案的报道。”
他知道他妈妈会在厨房里面,就走进去将报纸扔在桌子上。莉迪娅跟了进去。伯杰夫人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们一眼,拿起一份报纸读了起来。上面正是头版新闻,标题巨大。
“我去了乔乔酒吧。那里的人都在谈论这起凶杀案。约旦是那里的老客户,大家都认识他。他被杀的那天晚上我还同他说过话呢。那天的赛马他运气不错,又发了一笔小财。他为所有的人买了单。”
他说话的语气是那么轻松和自然,你会以为他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平日里苍白的脸颊上有了一点儿红晕。他很兴奋,但并不紧张。他试图使自己的声调跟表情一样显出对此漠不关心。莉迪娅问道:
“他们认为凶手是什么人啊?”
“他们怀疑是一个水手干的。门房说,大约一周前,她看到约旦与一个水手一起回到公寓。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个伪装成水手的人干的。他们正在蒙马特区那些臭名昭著的酒吧常客中进行搜捕。从死者伤口附近皮肤的状况来看,扎的那一刀力气很大。他们正在寻找一个身高体壮的大块头男人。自然,有那么一两个拳击手的名声不太好。”
伯杰夫人放下报纸,一声没吭。
“晚饭马上就好了。”她说,“莉迪娅,餐桌布铺好没有?”
“我这就去铺。”
罗伯特在家的时候,两顿正餐就都在餐厅里吃。当然,这个餐厅还有其他用处。但伯杰夫人说:
“我们不能像野蛮人一样生活。罗伯特是在良好的教养中长大的,他习惯于什么事情都井井有条。”
罗伯特走上楼去换外衣、穿拖鞋。罗伯特回到家的时候就要把他最好的衣服换下来,否则伯杰夫人会不高兴。莉迪娅着手摆放餐桌。突然,她猛地想到一个念头,就如同迎头挨了一击,她踉跄了一下,扶着椅子的后背才没有倒下。特迪·约旦被谋杀已经两个晚上了,而正是在两晚前罗伯特唤醒了她,让她做晚餐,然后赶紧催她上床。原来他是杀完了人后直接回来跟她上床的。原来他的激情,他没有休止的欲望,他做爱的狂潮都是由于受到一个人流出的鲜血的刺激。
“如果那天晚上我怀孕了呢?”
罗伯特穿着拖鞋下了楼。
“我换完衣服了,妈妈。”他大声地嚷着。
“我来了。”
他走进餐厅,坐在他的老地方。他从碟子上拿起一块餐巾,然后伸手从莉迪娅摆好的盘子中拿起一块面包。
“老太太今晚给咱们做的饭怎么样?我现在可是饿坏了。我中午在乔乔酒吧就只吃了一个三明治。”
伯杰夫人将盛汤的碗端了出来,在桌子一头她的座位上坐下来,为他们每人舀了两三勺汤。罗伯特兴致很高。他快活地说着话,但两个女人都不怎么开口。他们喝完了汤。
“下一道菜是什么?”他问道。
“农家馅饼。”
“不是我最爱吃的菜。”
“有东西吃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他母亲尖刻地回答道。
他耸了耸肩,给莉迪娅使了个快活的眼色。伯杰夫人走进厨房,去取农家馅饼。
“老太太似乎心情不大好。她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今天是将军狩猎季的最后一天。她去捧场了。”
“那个烦人的老家伙!谁到那儿去都得一肚子火。”
伯杰夫人将盘子端上来,将馅饼分给大家。罗伯特自己倒了些加水的果酒。他用一贯的挖苦和逗乐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件又一件事,但最后他对这两人的沉默不语再也忍不住了。
“你们俩今晚怎么回事?”他愤怒地止住了自己的话头,“你们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就像两个参加葬礼的哑巴。”
他母亲坐在桌旁,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盘子,强迫自己往下咽食物。听到这句话,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一言不发。
“哎,你看什么呢?”他毫无礼貌地喊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盯着他。莉迪娅看了她一眼。她那双黑黑的眼睛像罗伯特的一样能说话。现在这双眼睛中流露出的是责备、恐惧和愤怒,也流露出痛苦,难以忍受的痛苦,令人望之心碎。
罗伯特无法承受这种痛苦的目光,低下头去。他们沉默地吃完了饭。罗伯特点燃了一支香烟,也递给莉迪娅一支。她走进厨房取咖啡。他们沉默地喝完了咖啡。
有人在按门铃。伯杰夫人轻声叫了起来。他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铃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是谁?”伯杰夫人低声说道。
“我去看看。”罗伯特说。然后,他脸色很难看地说:“振作起来,妈妈。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走到门口。她俩听到了陌生人说话的声音,但他出去后随手关上了客厅的门,她俩听不清外面在说些什么。一两分钟后他回来了。两个男人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你俩到厨房待一会儿好吗?”他说,“这两位先生想和我说几句话。”
“他们想要干什么?”
“他们正要跟我说。”罗伯特冷冷地回答道。
两个女人站起来走了出去。莉迪娅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似乎非常镇定。他不可能猜不到这两个陌生人是警探。伯杰夫人没有关厨房门,希望能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但隔着走廊,门又紧闭着,所以什么也听不见。谈话持续了近一个小时,然后门打开了。
“莉迪娅,你去把我的外衣跟鞋拿下来。”罗伯特喊道,“这两位先生要我陪他们走一趟。”
他说话的声音同平时一样轻松快活,仿佛充满了自信。但莉迪娅的心沉了下去。她走上楼去把衣服跟鞋给他拿下来。伯杰夫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罗伯特换了衣服,穿上鞋。
“我大概一两个小时后回来,”他说,“但不要等我了。”
“你要上哪儿去?”他母亲问道。
“他们要我跟他们到警察局去一趟。警长认为我也许可以为特迪·约旦被谋杀的案件提供点儿线索。”
“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像许多人一样,我认识他,仅此而已。”
罗伯特同两个警探一道走了。
“你最好收拾完桌子后帮我一道把餐具洗干净。”伯杰夫人说道。
她们洗完了餐具,把一切都归拢整齐。然后,她俩就分坐在餐桌两头等着。她俩没有说话,也避开对方的注视。她们就这样不知坐了多长时间。房间内有一种不祥的寂静,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走廊的那座布谷鸟挂钟发出的嘀嗒声。钟鸣三次后伯杰夫人站了起来。
“他今晚不会回来了。我们最好去睡觉。”
“我无法入睡。我宁愿待在这儿。”
“待在这里又有什么用?只是费电而已。你不是有安眠药吗?吃两片。”
莉迪娅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伯杰夫人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勃然大怒道:
“不要摆出一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样子。你不用把脸拉得那么长,罗伯特没干过什么会惹麻烦的事。我不知道你怀疑些什么。”
莉迪娅没有回答,但看了她一眼,那痛苦的眼神使伯杰夫人不忍对视。
“上床睡觉去!去睡觉去!”她气愤地喊道。
莉迪娅转身上楼去了。她一夜没睡,等着罗伯特,但他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她下楼时,伯杰夫人已经出门买回了报纸。约旦的谋杀案仍是头版新闻,但没有提及有被捕的嫌疑人;警察局仍在继续进行侦查。伯杰夫人一喝完咖啡马上又出去了。直到十一点多她才回来。看到她一脸的憔悴,莉迪娅的心提了起来。
“情况如何?”
“他们什么也不告诉我。我请了律师,他到警察局去了。”
她们刚吃完可怜的一点儿午餐,门铃就响了。莉迪娅打开大门,是罗格朗上校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在他们身后是另外两名男子和一个女人,她立即认出两个男人是头一天晚上来过的警官,那个女人表情冷酷。罗格朗上校要伯杰夫人出来。莉迪娅不安地走到厨房门口,前排的那名男子从她身边挤过去。
“你是莱昂蒂娜·伯杰夫人吗?”
“是的。”
“我叫卢卡斯,巴黎警察局的。我奉命搜查这所房子。”他掏出了一份文件,“你儿子罗伯特·伯杰指定罗格朗上校代表他参加这次搜查。”
“你凭什么要来搜查我的房子?”
“我相信你不会妨碍我执行公务。”
她轻蔑又愤怒地瞥了这个警察一眼。
“如果你有搜查证,我当然没有权利阻止你了。”
在上校和两名警探的陪同下,那个警察走上楼,而同来的那个女人则与伯杰夫人和莉迪娅一起待在厨房。二层有两个房间,较大的房间是罗伯特夫妇的卧室,较小的房间是罗伯特单身时的卧室。此外还有一间带有煤气热水器的浴室。他们在楼上待了近两个小时,当他们走下楼梯时,那个警察手里拿着莉迪娅的小手提包。
“这个包是从哪儿来的?”他问道。
“我丈夫送给我的。”
“他从哪里得到的这个包?”
“他从一个穷困潦倒的女人手中买来的。”那个警察仔细地看了看她。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戴的手表上。他指着手表问道:
“这也是你丈夫送给你的?”
“是。”
他再没有说话。他把手提包放下,走进这个分隔成两间的房间——其中一个做餐厅,一个做客厅——加入同伴的行列。但一两分钟后莉迪娅听见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从窗户向外望去,看到一名警察走出门,开着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走了。她看着这个漂亮的手提包,突然产生了恐惧。现在,为了搜查厨房,伯杰夫人和莉迪娅被请到了客厅。客厅里一片狼藉。很明显,这里被彻底地搜查了。窗帘被摘下来扔在地板上。伯杰夫人看到地上的窗帘马上把眼光避开,她张开嘴想说点儿什么,但费了很大力气把话咽了回去。但是,当这些人搜查完厨房,跨过小小的花园向亭屋走去的时候,她身不由己地走到窗前看着他们。莉迪娅看到她浑身颤抖,生怕与她们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看出来。但她在懒洋洋地看着一份汽车杂志。莉迪娅走到窗前,握着她婆婆的手。她甚至不敢悄声告诉她,不会有危险的。当伯杰夫人看到黄色织锦窗帘被取下来的时候,她紧紧地抓住了莉迪娅的手,莉迪娅能做的就是用力握了握作为回应,试图告诉她不必害怕。
这些人在亭屋里的时间几乎与他们在楼上的时间一样长。
当他们还在亭屋的时候,那个走了的警察又回来了。过了一会儿,他又出去了,从停在外面的车上取回两把铲子。在罗格朗上校的监督下,这两个警察开始翻挖花坛。警官走进了客厅。
“由这位女士对你们进行搜身,你们有什么反对意见吗?”他问道。“没有。”她俩回答道。
他转身对莉迪娅说:
“那么请您随这位女士回到自己的卧室。”
当莉迪娅走到楼上后,她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待这么久了。房间看起来像是遭到了强盗的洗劫。床上凌乱地扔着罗伯特的衣服,她猜测这些衣服都受到过非常仔细的搜查。搜查的痛苦过程结束了,警官盘问了莉迪娅她丈夫衣服方面的问题。这很好回答,因为他的衣服不多:两条网球运动裤;除了身上穿的他还有两套西服;一件晚礼服,几条灯笼裤。她没有理由不据实回答。搜查最终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多钟了。但那个警官还没完。他拿起了莉迪娅的手提包。这个手提包刚被她从厨房拿出来,搁在一张桌子上。
“夫人,我要将这个手提包带走,您的手表我也要带走,请您把手表递给我。”
“凭什么?”
“我有理由怀疑这些是偷来的赃物。”
莉迪娅惊愕地盯着他。但罗格朗上校走上前来。
“你没有权利拿走这些东西。你的授权只是搜查这所房子,并没有允许你带走任何一件东西。”
警官和蔼地笑了。
“你说得很对,先生。但按照我的指示,我的同事刚才取回了必要的授权文件。”
他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那个曾开车离开的警察从口袋里取出一份授权文件递给他。警官又将文件递给罗格朗上校。他读完文件,转身对莉迪娅说:
“你必须按照警察先生的话去做。”
她将手表摘下来。警官将手提包与手表都装入一个袋子里。
“如果我的怀疑被证实没有根据,这些东西当然会退还给您。”
当他们全部离开后,莉迪娅闩上了门。伯杰夫人急忙穿过花园。莉迪娅紧跟着她。看到屋里的境况,伯杰夫人惊愕地叫了起来。
“这帮畜生!”
她冲到窗帘前。窗帘全都扔在地板上。看到接缝处已经被撕开,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她瘫坐在地上,冲莉迪娅抬起了一张因恐惧而变形的脸。
“不要害怕。”莉迪娅说,“他们没有找到钞票。我已经事先找到它们并把它们销毁了。我知道你不会有这个勇气。”
她伸手扶伯杰夫人站起来。伯杰夫人盯着她。她们从来没有谈过这四十八小时来梦魇一般缠绕她们的问题。但现在沉默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伯杰夫人紧紧地抓住莉迪娅的胳膊,用一种刺耳而紧张的声音说道:
“我以我对他所有的爱向你发誓,罗伯特没有杀那个英国人。”
“你和我一样都知道是他干的,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
“你要背叛他吗?”
“我像是要背叛他吗?你认为我销毁那些钞票想要干什么?你真是疯了,才会认为他们找不到那些钞票。难道一个训练有素的警探会错过这样一处明显的地方吗?”
伯杰夫人松开了她抓住莉迪娅的手。她的表情变了,呜咽声从喉咙中涌了出来。突然,她伸出双臂搂住了莉迪娅,把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哦,可怜的孩子,我都干了些什么呀,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痛苦,这么大的不幸。”
这是莉迪娅第一次见到伯杰夫人情绪失控。也是第一次见到她表现出这种没有算计的无私的爱。痛苦的呜咽充斥她的胸膛,她拼命抱着莉迪娅。莉迪娅深受感动。看到这个自我控制能力如此之强的女人连同她的骄傲与她钢铁般的意志一道被打碎,这个情景真是可怕。
“我就不应该让他娶你。”她哀号着说,“罪过呀,对你太不公平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我怎么,怎么,怎么也不应该答应这件事啊。”
“但我爱他。”
“我知道。但你会原谅他吗?你会原谅我吗?我是他母亲,我无所谓,但你不同。经历了这样的事你还能爱他吗?”
莉迪娅挣脱她的搂抱,抓住伯杰夫人的肩膀。她几乎在摇晃她的身体。
“听我说。我的爱不是一个月或一年,我永远爱他。他是我唯一爱过的男人。他也将是我唯一永远爱下去的男人。无论他做了什么,不管将来如何,我都爱他。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的爱减少分毫。我崇拜他。”
第二天,晚报上登载了罗伯特·伯杰因为杀害特迪·约旦而被捕的消息。
几个星期后,莉迪娅知道自己怀孕了,她知道自己就是在发生了那起野蛮凶杀案的当晚受的孕,非常惊恐。
莉迪娅与查利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早已吃完了饭,其他顾客都走了。查利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认真地听着莉迪娅的故事,此生都没有如此专注过。其间,他也意识到餐厅空了,女服务生急于让他们离去。有一两次他差一点儿就要提醒莉迪娅,他们该走了。但他很难开口,因为她仿佛出神了一般地讲述着。虽然他们的眼神经常相对,他还是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她并没有看他。这时一伙美国人走了进来,一共六个人,三男三女。他们询问现在吃饭晚不晚。老板娘看到他们非常活跃,认为来了一个挣钱的好机会,因此答复道:她丈夫是厨师,如果他们不介意等待的话,点什么菜都能做。他们要了香槟鸡尾酒。他们是出来散心的。小小的餐厅内充满了他们的欢声笑语。但莉迪娅的悲惨故事却使她和查利所在的餐桌环绕着一层诡秘而不祥的氛围,那伙人欢快的气氛无法穿透这层屏障。他们俩孤独地坐在角落里,仿佛被一道环绕着他们的无形的墙隔开。
“那你现在还爱他吗?”最后查利问道。
“我全身心地爱着他。”
她的回答真挚而充满激情,让人无法不相信她的话。这可太出乎意料了。由于惊愕,查利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她与自己似乎不属于同一个种族。这种感觉相当强烈,使他觉得与她坐在一起有点儿不舒服。他的感觉就像自己偶尔碰上一个人,俩人在一起谈了一两个小时后,突然发现这人是一个鬼魂。但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在这二十四小时内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怕引起她的误解,就一直没有问她。
“如果你还深深地爱着他,我无法理解你待在像苏丹宫那样的地方还能忍受得了。难道你找不到其他谋生手段了吗?”
“很容易找到。”
“那我就不明白了。”
“那桩案子发生后人们都对我很好。我本可以在一家大商店找到售货员的工作。我的针线活很好,我跟一个女装裁缝学过徒,我本也可以从事这方面的工作,甚至有一个男人承诺,只要我与罗伯特离婚,他就会娶我。”
似乎没什么其他话可说了,查利沉默了。莉迪娅将胳膊肘支在红白色相间的桌布上,用双手托着下巴。查利坐在她对面。她盯着他的眼睛,就这样沉思着久久地盯着,似乎要进入他的灵魂深处。
“我要赎罪。”
查利盯着她,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尽管声音很小,他却仿佛听到一声霹雳。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一条熟悉的,满是人世间欢乐景象图案的面纱突然被扯掉,露出了一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令人震撼的黑暗面孔。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全心全意地爱着罗伯特,但我知道他有罪。我觉得现在我能够拯救罗伯特的唯一方法就是我自己去遭受我能想到的最大痛苦,去干我所知道的最低贱的活儿。起初我想到一家普通士兵、工人和大城市底层社会的人光顾的妓院去,但我担心我会对这些可怜的人产生怜悯。这些人偶尔匆匆光顾这些地方,是因为他们的痛苦生活难得一点儿欢乐。而这些地方花钱不多,还能得到片刻的欢愉。而经常光顾苏丹宫的都是些富人、闲人和邪恶的家伙。在那里我只会对那些出钱占有我身体的人生出憎恶和鄙视来。在那里我的屈辱感会像一个溃烂的伤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这道伤口愈合。我在那里必须穿得野蛮而下流的服装是一种耻辱,这种耻辱感无法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降低。我愿意承受痛苦。我愿意承受那些把我当做泻欲工具的男人们对我的蔑视。我愿意承受他们的残忍行为。罗伯特在承受着地狱的煎熬,我也要遭受同样的罪,也许我遭受苦难可以让他更容易忍受自己的痛苦。”
“但他遭受苦难是因为他犯了罪。而你遭受了这么大的痛苦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过失。为什么你要让自己遭受不必要的苦难呢?”
“罪孽必须通过痛苦来偿还。像你这样一个天性冷酷的英国人怎么能够理解爱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他的,他也是我的。如果我不愿分担他的痛苦,那我就会如他犯罪一样可耻。我知道只有我遭受同他一样的痛苦,才能帮他赎清犯下的罪孽。”
查利犹豫了。他没有特别的宗教情感。他从小就被教育要相信上帝,但不要去想为什么。做到这一点未必是个坏习惯,但会有点儿刻板。现在要他把头脑中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很困难,但他发现自己现在的处境似乎可以将最不自然的话很自然地讲出来。
“你丈夫犯了罪,并为此受到了惩罚。我敢说这是正当的。但是你不能认为一个仁慈的上帝会要求你为别人的罪孽去赎罪。”
“上帝?上帝跟这有什么关系?你认为我会看到了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苦难生活,并且相信上帝吗?你认为我会相信一个让布尔什维克杀了我可怜单纯的父亲的上帝吗?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我想上帝在亿万年前就已经死掉了。我认为他在启动了无限宇宙形成的运动后就死亡了。而千百年来人们追求和崇拜的这个人物与现今的一切存在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如果你不相信上帝,我就不明白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了。如果你相信一个残忍的上帝,他要实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报应,这我还能理解。如果没有上帝的话,赎罪,尤其是你要实施的这种赎罪就毫无意义。”
“你是这么想的,是吗?这完全没有逻辑,简直是失去理智了。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不,还远远不止,是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内,我知道我必须为罗伯特的罪孽赎罪。我知道这是他可以从拷问着他内心的炼狱中得到解脱的唯一途径。我不要求你理解。我只想要你明白,我无法拯救自己。我相信以某种方式,我也不知道是哪种方式,如我所受的侮辱,我的堕落,我的苦楚,我无休止的痛苦,可以将他的灵魂洗刷干净,即使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他也会还原成我认识的那个人。”
查利叹了一口气。这种想法他真是闻所未闻,太奇怪了。这完全是种病态又让人感到不安的想法。他不知道该怎样理解这种想法。这个女人如此与众不同,想法如此疯狂,与她在一起查利感到从未有过的局促不安。然而她的外表看起来再平凡不过了,只是一个略有几分姿色的小女人,穿着还有几分寒酸,就像是一个打字员或在邮局工作的女孩儿。此时此刻,在特里·梅森的别墅,全家人可能已经开始跳舞了。他们也可能正在戴上从拉炮中取出来的纸帽,开始晚宴。有的可能有点儿小,但是管它呢,圣诞节谁会介意这个。槲寄生树枝下的亲吻,欢声笑语与恶作剧,大家一起欢度一段愉快的时光。这个场景似乎非常遥远。但感谢上帝,它就在那里,正常、正派、理智和现实。而发生在这里的是一场噩梦。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吗?这个悲剧式的女人过着凄惨的生活,他想知道她说的话是否有些道理。难道上帝真的在创造了无垠的世界后就寿终正寝了?他是静静地躺在某个死亡了的恒星的巨大山脉上,还是融入了他创造的宇宙中呢?如果按照这个观点,特里·梅森夫人要在圣诞节早晨召集去那里团聚的所有家人去教堂做礼拜,那不是有点儿可笑吗?而他父亲也支持他祖母的行动。
“我不想假装自己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我认为圣诞节的时候应该去教堂做礼拜。我的意思是说,这样可以树立一个好的榜样。”
他本想这样回答。
“别表现得这么严肃。”莉迪娅说,“咱们走吧。”
他俩沿着阴森森的肮脏街道从杜缅因大街一直走到雷恩广场,莉迪娅建议在这里看一个小时的新闻片。这是当天的最后一场演出。然后他们喝了一杯啤酒后就回到了宾馆。莉迪娅摘下帽子,解开裘皮围脖。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查利。
“如果你想跟我上床,你随时可以过来,这你知道。”她很随意地说道,语调就如同询问他是否愿意去圆顶咖啡厅或多姆咖啡厅一样。
查利停住了呼吸。他全身所有的神经细胞都抵制这种想法。在听了她的故事和想法之后,他不可能去碰她。有一瞬间他的嘴角由于愤怒而勾出一个冷笑。他真的没有打算出现这种他出钱而她禁欲的结果。但天生的礼貌使他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噢,我不想,谢谢你。”
“为什么不呢?我就是干这个的,而你到巴黎也是为了这个而来的,不对吗?你们英国人到巴黎来不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是为此而来的。”
“那你干什么来了?”
“我来这里的部分目的是要看一些画。”
她耸了耸肩膀。
“那就随你的便好了。”
她走进浴室。她对自己的拒绝竟然如此的无动于衷,查利感到自尊心有点儿受到伤害。他想,至少请她吃了好几顿饭,她也该觉得欠自己点儿人情吧。既然她欠他些什么——至少欠他二十四小时的食宿吧,那么可能最好还是把她所提议的事情看做自己的权利;就算她因为他的无私而以这种方式感谢他也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有点儿生闷气。他脱下衣服,当她穿着他的晨衣从浴室里出来后,他就进去刷牙。他刷完牙出来的时候,她已经上床了。
“我睡觉前看一会儿书不会影响你吧?”他问道。
“不会。我背对着灯光睡。”
他随身带着一本布莱克的书。他打开书读了起来。从莉迪娅躺在旁边床上平静的呼吸声,他知道她睡着了。他又读了一小会儿,然后关掉了灯。
就这样,查利·梅森在巴黎度过了圣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