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3)
贝拉·兰顿没法告诉莱依小姐她和赫伯特·菲尔德相识的全过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其中的意义仅存在于兰顿小姐的脑海之中,甚至连她自己都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她现在已经到了大多数未婚女性都会遭遇的尴尬阶段:青春已然逝去,而那单调乏味的中年期正恐怖地袭来。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责任感逐渐丧失,看起来像是厌烦了自己每日重复的一切:沉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有半点变化。她也像其他很多无名或有名的人一样,开始变得烦乱不安,就像航行在未知海域那肥胖的西班牙探险家科特斯,或者其他(也不在少数)进行着危险的精神冒险的人一样。现在,她开始嫉妒身边的朋友们,她的同伴们,她们已经是孩子们的母亲了,并开始懊悔由于父亲的缘故而放弃了作为女人本应享有的自然的欢愉,现如今只得孤身一人,在现实中总是感到很无助。这些感觉令她很沮丧,因她向来只在一个有限的世界里生活着,虔诚和善行已将她填满;拨乱其心弦的感情看起来就像是魔鬼的诱惑,她继而转向她的上帝寻求安慰,却是寻而未果。她尝试着通过不停的工作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为她的慈善机构倾入了加倍的热情;书籍提不起她的兴趣,反倒使她在生气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开始学习希腊语。然而一切均无济于事。事与愿违的是,新的想法倒是频频出入于她的脑海;她被吓坏了,因为在她看来,没有女人曾受过这些疯狂而又非法的幻想折磨。事实证明,她的自我提醒只是徒劳,因为她引以为豪的那个名字反复出现于脑海,限制了她的克己能力,然而,即使在她内心深处,她也认为,自己在特肯伯里的地位意味着自己必须为众生树立一个为人的典范。
从前,兰顿小姐总是乐于四处徘徊,但现如今,她已不能再从安静封闭中寻得乐趣;那经过风吹雨打的大教堂灰灰的,非常漂亮,但对兰顿小姐而言,已不再能传递出顺从和希望的信息。她开始爱上到乡下去远足,然而有春天的金凤花做装饰的草地以及布满了秋天那赤褐色叶子的树林,也只是徒增了兰顿小姐的不安;她最愿意去一座小山上,在那里,她可以看到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一刻,海的辽阔总是会抚平她烦乱不宁的心。有时,在太阳落山之后,西边那灰石色的云朵中会突然出现一片金红,惹得涟漪荡漾,恰似那火中女神的列队;不久,阳光又冲过昏暗的积雨云,就像一个巨人正在突破封锁他的监狱围墙。太阳此刻露出了光辉,一个巨大的铜球面就这样展现在世人眼前。看起来它像是要突破黑暗,将整个天空照亮;紧接着,平静的海面上被扩开了一条宽阔而神秘的火路,在这之上,承载人类神秘、热情的灵魂,永无休止地前往不死之光的源泉。贝拉·兰顿呜咽着转过身,慢慢地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眼前的山谷中,特肯伯里那些灰色的房屋聚集在高高的大教堂周围,但教堂古老的美却深深地刺痛了兰顿小姐的心。
不久,春天来了。田野里开满了鲜花,就像是铺就了和煦的地毯,梅塞尔·佩鲁吉诺那些长着精致的脚的天使们甚至可在上面优雅地漫步,面对着这番美景,兰顿小姐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痛苦了;在每一处灌木篱墙、每一棵树上,鸟儿们都在唱着无穷变化的歌曲,歌唱生活的美好、雨露的动人和阳光的灿烂。它们都告诉她,世界是年轻美丽的,但人类的时间是如此的短暂,因此,每时每刻都应被当做最后的时刻来过。
当朋友邀请她到布列塔尼待一个月时,早已厌烦了自己的怠倦的兰顿小姐急切地答应了下来。旅游可以抚平她内心的悲伤,旅程的疲惫也减轻了她的痛苦,让她开始适应不那么令人舒服的事情。两个女人会沿着起伏的海岸漫步。她们暂住在卡纳克,但那些神秘的古石只是表明了生命的虚无;人来人往,带着希望与渴望,并且让那模糊的信念成为今后的一个谜;然后她们去了勒法韦,那里有被毁掉的圣菲亚克尔教堂,那些彩绘窗户在阳光下就像是闪耀的宝石:但这些场景的无尽魅力却与对生活的渴望以及使时间流逝加快的爱无关。她们途经了普鲁格斯塔尔和圣·特高内克耶稣拜堂;那些有着石头阵列的阴森恐怖的过道(一个民族朝向美好的努力在罪恶感面前低下了头),加上西方天际的一片灰暗,让她觉得非常沮丧:它们仅仅显示了死亡及坟墓的绝望,然而她却是充满了期待,那些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用一种神秘的说法,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在黑暗沉寂的大海上乘风破浪,这时,生活中的常识规则便派不上任何用场。经过这次旅行,她并未实现自己的初衷,反倒是又徒增了烦扰;她开始急切地渴望工作,于是,她回到了特肯伯里。
3
那个夏天的一个午后,在为教堂进行了晚祷服务后,兰顿小姐无精打采地朝门边走去,却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中堂后面;那时已经很晚了,人们早已散去,因此,他们二人仿佛是占有了这个巨大的建筑。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似茫然若失,像是被自己的思绪所笼罩,眼睛却是格外的黑。他的头发生得很好,长着一张瘦瘦的鸭蛋脸,脸上的皮肤犹如女人般透明娇嫩。不久,一个教堂司事向他走去,告诉他教堂就要关门了,于是他站了起来,但似乎并未留意司事的话,与贝拉擦身而过。虽然隔得很近,但青年仍耽于沉思中,并未注意到贝拉。她没再想起他,但接下来的周六,她像往常一样去教堂为大家服务,于是再次见到了那个年轻人:他依旧坐在中堂靠得很后的地方,与那些观光者或是虔诚的祈祷者都离得很远。受到一股无以名状的好奇心的驱使,贝拉决定不去加入唱诗班,而是继续留在那里。唱诗班和中堂间隔着一块精心制作的幕帘,在那里,由于她的尊贵,大家总是在她父亲的牧师席位旁边为她预留一个位置。
那个男孩(也许比男孩稍大点)在那里读书,兰顿小姐注意到,那是本类似于诗集的书;男孩时不时会微笑着仰起头来,兰顿小姐猜想,他可能在默诵一些他中意的句子。仪式开始了,由于这次隔着较远的距离,这早已熟悉的形式也有了别样的神秘感;风琴长长的音调响亮地回荡在圆圆的屋顶间,有时则是低沉的哀鸣,就像小孩子在高大的圆柱间发出的声响。每隔一会儿,合唱队的声音便会盖过风琴音乐,经过消音石的减弱之后,听起来恍惚就像是大海中的波涛在汹涌。不久,这声音停止了,一个男高音独唱的声音飘入众人耳际——这可是本教堂的骄傲;而这声音就像是充满着超越一切物质障碍的魔力,这古老圣歌的曲调——兰顿小姐的父亲最喜欢过去那些未经修饰的歌曲——仿佛能将那些呜咽的祈祷者带上天堂。那书本从年轻人的手中滑落了下去,他沉浸在这和谐的音乐中,脸上露出了渴望的表情;他的脸因为狂喜的映衬变得更加迷人,就好像一些画像中圣人的脸因为得到了神奇天光的照射而变得更为耀眼。接下来,他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脸,将头靠近膝盖,贝拉看到,这孩子正全心地向上帝祈祷,感谢他给了人类得以听见天籁之音的耳朵和得以看见世间美景的双眼。这场景深深地触动了贝拉,使她产生了一些新的感情。
当男孩再一次坐回座位上时,他脸上又有了一些精彩的内容,嘴角也泛起了一丝幸福的微笑,这倒使得贝拉因为妒忌而觉得恶心。他的灵魂中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力量,使他能赋予万物神奇的色彩?而这一切,是费尽了努力的贝拉始终也未能参透的。她一直等着,等到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看见他冲站在门口的教堂司事点了点头,于是贝拉便去问教堂司事这孩子是谁。
“小姐,我也不知道,”司事回答说,“他每个周六和周日都会过来。但他从不加入唱诗班。他只是在没有人能看见他的角落里坐着读书。我从未去打扰他,因为他是那么安静,那么让人尊敬。”
贝拉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常常想起这个头发好看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接下来的周日里又一次到中堂去等他,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经过更近距离的观察后,她发现这孩子瘦瘦的,手生得很是有型;四目相对之际,发现他的眼睛就像意大利的夏日之海,蓝且深邃。作为一个胆小的女人,兰顿小姐可不敢贸然去同陌生人搭讪,但这年轻人表现出的坦率与简单,再加上俨然很吸引人的一份忧郁气质,使兰顿小姐克服了自己的羞怯,也突破了她从前认为不应与自己毫不了解的人成为朋友的那份不太恰当的认知。一些隐蔽的直觉使她认识到,自己已到了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需要拿出勇气来抓住一份新的幸福;并且,似乎闪亮的星也给了她如何去接近这年轻人的提示。这对兰顿小姐来讲绝对是个冒险,因此她感到异常兴奋,焦急地等待着周六的到来,然后,问她最喜爱的教堂司事拿了钥匙,在教堂的仪式结束后,她大胆地走向了那个她甚至不知姓名的年轻人。
“你愿意同我一起去大教堂吗?”她跳过了自我介绍,直接发出这一邀请,“我们可以单独过去,这样可以避开那些喋喋不休的教堂司事以及拥挤的人群,你一定会对此感到满意的。”
“你真是太好了,”年轻人回答说,“我也总是想这么做。”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并未对此邀请表现出任何的吃惊;但与此同时,贝拉却被自己的大胆无畏给吓着了,想着有必要解释一下她为何会发出这个邀请。
“我常常看到你在这里,你愿意去看看大教堂最好的面貌真是太好了。但恐怕你必须得忍耐我了。”
年轻人再一次笑了,似乎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贝拉。站在他面前的贝拉感觉到他正在仔细地打量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又老又寒酸且满是皱纹的女人。
为了打破眼前的沉寂,贝拉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他没有回答,而是将书递给了她。这是本小小的雪莱抒情诗选集,很明显已经被翻熟了,有些书页都是快要掉落的样子。
贝拉打开了通往教堂后殿的门,在他们通过后又将门锁上。
“能够单独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年轻人叫道,迈着欢快的步子高兴地往前走。
起初,他还有点儿害羞,但不久,这圣地的精神,通过那阴森的小礼拜堂、石骑士卧像,以及那些镶有珠宝的窗户放松了他的神经,他开始流露出孩子般的狂热,引得贝拉都有些吃惊。他表现出的欣喜使贝拉又发现了他的一个迷人之处;他那炽热的诗般的热情像是要给古老的墙壁镀上一层神奇的阳光;那些被囚禁在院中的石头也像是奇迹般地被抛往了天堂,获得了鲜花、绿草及枝叶繁茂的树木那般的勃勃生气:西风在哥特式的栏柱间掠过,给古老的窗户增添了新的光彩,也增添了更鲜活的魅力。男孩的脸颊因兴奋而变得红润,而贝拉的心则是怦怦直跳,沉醉于他的喜悦;他不停地做着手势,随着他那细长精致的手的舞动(而贝拉虽然出生在有教养的世家,手却是又短又粗,一点儿也不优雅),万能的教堂的过去浮现在贝拉眼前,她听见了武装的骑士队伍路过静静的旗帜时发出的钢铁敲击声,生动地看见了肯特郡,那些穿着加里长筒袜和紧身上衣的绅士们,以及衣服上有着宽而硬的皱领、穿着以鲸骨环撑大的裙子的女士们,他们聚集到一起,为暴风和战斗而祈祷,因为埃芬汉的霍华德已经击溃了菲利普国王的舰队。
“我们到回廊里去吧!”他急切地说道。
他们坐在一个石栏杆上,看着眼前翠绿的草地,过去,奥古斯丁的僧侣们就在这草坪上徘徊冥想;这走廊优美又雅致,有着细细的高柱,柱头上雕刻着精美的图画,令人不禁想起意大利的回廊,尽管那里的柏树已经腐烂衰败,却也预示了一种宁静的幸福,而不是北部那不堪的罪恶感。虽然这男孩只是从书籍和图片中见识过南方的神奇,但很快抓住了这意境,脸上也表现出了无比的向往。当贝拉告诉他她曾去过意大利时,他便急切地问这问那,从前,担心被别人嘲笑的贝拉会有所克制地回答这些问题,但年轻人的热情打消了贝拉的这份顾忌,她开始变得无所不谈。眼前的景色也是无比宜人;高大的中央塔在光辉中俯视着他们,它庄重的美映入了他们的灵魂,因此,尽管这年轻人从未见过托斯卡纳的修道院,此刻也从这中央塔中得到了些许慰藉。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那么默默地坐着。
最后,他转向她,说道:“你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否则我们不可能得以在这里待这么久。”
“我想,对某个教堂司事来说,我可能确实是个重要人物,”她笑着回答说,“这会儿可能很晚了。”
“你可以跟我去喝杯茶吗?”他问,“我就住在大教堂入口的对面。”他注意到贝拉正看着他,便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叫赫伯特·菲尔德,我绝对是个品格高尚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感觉同一位自己从前并未见过的年轻人去喝茶似乎有点儿奇怪,但她也很怕别人认为她是假正经;如果去他的住所,反倒能了解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也能为这冒险画上句号。最后,她感觉到,这一次,实实在在的生活(而不仅仅是存在),正取决于自己的决定。
“来吧,”他说,“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书。”
随后,年轻人做出了一个更具说服力的举动:他碰了碰贝拉的手。
“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的。”
他带着她来到了一间小小的屋子,在一个药剂师店铺的后面,房间内的布置很简单,就像是个书房,天花板很低,墙壁是隔板墙。天花板上及墙上都有皮埃特罗·佩鲁吉诺的画作作为装饰,屋内还有很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