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的蔷薇(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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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一夜的蔷薇Ⅰ:野蔓(7)

森明美今天打扮得格外优雅,她身穿一袭有着希腊女神褶皱的米色长裙,肌肤润泽动人。看到花亭中的越瑄,森明美的表情略有些尴尬,越璨含笑回头,向她伸出手。

“听说,你和明美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握住森明美的手,越璨和她仿佛璧人一般并肩站在一起,他的目光深深地望着轮椅中的弟弟,声音中有歉意:

“小瑄,对不起。”

越瑄淡淡一笑:

“哥,以后明美就拜托你照顾了。”

森明美脸色绯红。

越璨揽住她的肩膀,笑着说:“你放心,我会让她幸福的。”

越瑄点了点头。

他松开掌心中始终握着的叶婴的手指,低声说:

“我累了,回去吧。”

叶婴应了声,她站起身,仿佛浑然没有在意其他任何事情。

※ ※ ※

“大少正式接手了Brila项目,将会请森小姐出任亚洲区设计总监,明天就会在董事会上宣布,”站在越瑄的床边,谢浦垂眉敛目地汇报说,“前几天,森小姐亲自飞去瑞士见老太爷,所以这是老太爷亲自下的决定。太太很愤怒,同老太爷打了半小时的越洋电话……”

越瑄倚躺在床上。

面容比花园中更加苍白了一些,他望着窗外。从小到大,老太爷对森明美始终有种不同寻常的偏爱,甚至远超过普通老人对亲生孙女的宠溺。

叶婴为他按摩双腿。

他的腿部肌肉有些紧绷和轻微的不自觉抽搐,这是他的身体已经疲累的表现。她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帮他的腿部敷上一块温热的毛巾。

“另外,太太今天上午收到一份调查,是关于您在法国的车祸,”谢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档,“这是我拿到的调查副本,主要内容是在暗示,大少跟这场车祸有一定的关系。”

谢平神色一凛。

从谢浦手中抓走那份文档,谢平一页页地翻看着,越看脸色越黑,手筋爆出。

“二少!”

谢平怒不可抑。

“不是他。”

望着落地窗外的粉红蔷薇,越瑄的眼珠淡漠疏离,他缓缓摇头,声音很静:

“不会是他。”

“二少,”谢平努力平稳了一下怒火,沉声说,“我知道您一直顾念大少是您的兄长,所以事事退让。但是,大少的手伸得越来越长,胃口也越来越大,他的野心不是您继续退让和包容就能满足得了的。这次您去法国,已经在对他示弱求和,他却依旧步步紧逼,连您的性命都想要!巴黎的管家和酿成车祸的司机,都是两年前由大少暗中调换过来的,您知道得很清楚!”

“阿平。”

低低咳嗽,越瑄的胸口有些起伏,疼痛也从腿部蔓延上来,他略一抬手,阻止谢平再说下去。

谢平心有不甘地闭上嘴。

见越瑄并不去看那份调查文档,谢浦将它重新收好,说:

“太太已经将这份文件派专人送去瑞士的老太爷那里,如果大少是无辜被牵涉,相信老太爷的继续调查,会洗脱大少的嫌疑。”

“出去吧。”

躺在雪白的枕头上,越瑄疲倦地咳嗽着说。

他的神情和面容是淡淡的,没有任何痕迹,然而薄薄的棉毯下,冷汗已如密雨覆上他的身体。他的双手紧紧绞住床单,强忍住一阵又一阵飓风般抽搐的疼痛。

谢浦和谢平退出去。

房门甫一关上。

越瑄再也熬不住,他痛得头往后仰,眼神涣散,剧烈的疼痛彻底席卷他的全身,一波一波如洗髓刮骨般的痛!饶是叶婴已经见多了他这样的发作,此刻也看得胆战心惊,她急急站起来,想要去按床边的紧急呼叫铃,一只冰冷濡湿的手握住了她。

“不要喊人……”

那手心满是冰冷的汗。

如同冬夜结冰的湖水。

“过一会儿……就好了……”

面白如纸,越瑄抓住她的手,吃力地说。他的身体痛得一阵阵颤抖,汗水沁湿了枕头和床单,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剧烈,渐渐发出尖锐的哮鸣音!

“你……”

这么痛还这么倔,叶婴心痛如绞,她宁可他痛得呻吟哀号,也比每次都这样硬挺强忍要好。她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他如此疼痛的时刻,按摩是杯水车薪,除此之外,她却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帮上他的!

他越痛越剧烈!

“越瑄!”

忍不住,她俯身紧紧抱住他!她抱住他的头,像亲吻孩子那样亲吻他,雨点般吻他冰冷的脸、吻他布满冷汗的额头、吻他的眼角、吻他的唇边,她不知该怎么帮他熬过去,但她无法眼看着他如此疼痛!

“不疼了,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

紧紧地亲吻他,哄着他,她只愿他能好受一点!用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温暖他,她想要熨热他冰凉疼痛的身体!在她又一次吻上他的眼角时,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她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瞳里,他的眼瞳因为痛苦而有些涣散。近乎脆弱,他像孩子一样看着她,痛得茫然,痛得如碎纸片般会被风吹成千千万万。

“越瑄……”

颤抖着,她用她的唇吻住他的双眼,薄薄的皮膜下他冰沁的眼球,她的双唇滚烫,她已经听不到自己在对他呢喃安慰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痛得快要喷涌而出!

月白的蔷薇花静静绽放在玻璃窗外。

越瑄终于昏睡过去。

经过这番痛苦的肆虐,他的嘴唇干裂苍白,面颊却有着余韵般的潮红,比粉蔷薇的花色还要浓一点点。手指还有些颤抖,叶婴从床边站起身,看着他此刻如孩童般的睡颜。

心底的翻涌无法平息。

她强迫自己的目光离开他的面容,走到窗边。紧紧地深呼吸几口,她很害怕刚才那种失控的柔软情绪,她想去代替他,想去承受他身体的疼痛,想去把所有能给他的都给他!是因为车祸中他救了她吗?是因为感恩吗?或者是因为可怜和同情?还是……

不敢再想下去。

她没有撒谎。她对他的感情是如此复杂,已然分辨不清。

但——

手指抚上额角。

那里有一道长长的微凸的疤痕。

夜色深沉,窗畔是皎如月光的白色蔷薇花,盛开着,点点盈盈,就如六年前蔷薇绽放的第一夜,漫天血红!身后台灯如豆,落地窗玻璃映出那道狭长细白的疤痕,她盯着它,理智渐渐回来,眼神越来越冷。

※ ※ ※

大少的回来如同一闪而过的幻影,叶婴再没有见过他或是森明美。车祸的调查叶婴也没有再听到下文。谢华菱越来越忙,看望越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而每次出现,神情中总带着几分焦虑。

仿佛有什么正在发生。

但叶婴并不了解。

虽然疼痛与抽搐还会不时发作,但越瑄的身体确实在逐渐恢复,谢浦不再像以前那样口述文件,而是直接将相关内容呈给越瑄翻阅。落地窗外的月白蔷薇依旧是盛放之态,无论是审阅怎样的文件,越瑄的眉宇间永远淡然无波,看不出任何端倪。

这天傍晚。

在处理完公事之后,越瑄告诉叶婴——

他准备和家人共进晚餐。

餐厅在一楼的西厅。

华美奢丽的宫廷式紫色窗帘,蜡烛状白色水晶吊灯,长长的餐桌,琉璃花器里插满美丽的白色玫瑰花,水晶般透明的高脚杯,银质的刀叉,白色镶着钴蓝色花边的骨瓷碗碟。

叶婴推着轮椅中的越瑄走进去的时候。

餐桌旁,太太谢华菱、大少越璨和森明美似乎已经落座等候了一段时间,见到越瑄过来,越璨起身相迎。

“我来。”

身上透出一股浓烈的气息,如同是烟草混合着花香,越璨从叶婴手中接过越瑄的轮椅,叶婴低眉敛目,静静跟餐厅内其他的用人们站到一起。越璨一边问候着越瑄的身体情况,一边将他送至餐桌的主位。

“叶小姐。”

回首发现叶婴站在用人的行列中,越璨眉峰一挑,从越瑄身旁拉开一张座椅,笑着说:

“叶小姐太客气了,您请坐在这里。”

叶婴看了看越瑄。

然后她才静步走过去。

而越璨等在那里,体贴地帮她轻推座椅,直到服侍她坐好,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小瑄能恢复得这么快,叶小姐功不可没。”举起水晶酒杯,越璨朝叶婴示意,“这一杯酒,为叶小姐。”

啜下红宝石般的殷红酒液。

越璨含笑凝视着她,眼神浓郁得仿佛有葡萄酒的香冽。

“咳!”

谢华菱重重咳嗽了一声,讥讽地瞟一眼越璨和森明美,说:

“大少爷,明美还在你身边坐着,你就迫不及待地向小叶献殷勤,不怕伤了明美的心?”

“哈哈哈哈!”

左手松松地搭在森明美的椅背上,越璨闻言大笑,笑容有些放肆,还有些恶意,他斜睨着谢华菱说:“母亲大人,莫非你是担心,小瑄身边的女人,都会一个个地喜欢上我吗?”

“果然是寡廉鲜耻、让人震惊!”谢华菱狠狠掷下餐巾,“野种就是野种,你就跟你那个贱货妈妈一样,不发浪就活不下去!”

“是,她不如您。”

越璨继续笑。

眉梢眼角有抹不开的浓艳。

“只可惜,她活不下去了,父亲也就活不下去了。您倒是活得好好的。”

“哥。”

轮椅中,越瑄默然出声。

越璨望了他一眼,笑容慢条斯理地从唇角收走,向他举了举酒杯。谢华菱的面色从红转白,从白转红,勉强吃了几口,终于还是霍地起身,离席走了。

场面变得极度安静。

叶婴留意到越瑄只是喝了几口汤,吃了几片蔬菜沙拉,比以往的用餐少了很多。

“叶小姐。”

过了一会儿,森明美放下刀叉,望向叶婴。

将盛好的那盅汤放到越瑄手边,叶婴回应她说:“森小姐,您叫我叶婴就好了。”

“叶婴,”仿佛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森明美微微一笑,“叶婴,我要对你说声抱歉。上次我说的那些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当时我是怕你为了某些目的,趁机接近瑄,所以才故意说那些,来试探你。”

叶婴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现在,瑄能够一天天好起来,我跟璨的心情一样,都很感谢你。”侧首对越璨笑了笑,森明美恳切地继续对她说,“希望你能一直陪在瑄身边,帮助瑄尽快地完全康复。”

“是,森小姐,我会的……”

“明美。”

越瑄的声音打断了她们两人的对话,森明美不解地看过来,见他正目光宁静地看着自己。

森明美怔了下。

很久没有被越瑄如此注视过,森明美只怔了一秒,便又笑得娴静得体:“嗯?瑄,你说。”

※ ※ ※

“为什么?”

晚餐结束后,将轮椅中的越瑄推回房间,叶婴便忍不住激动地半跪在他的膝畔,不解地问:

“你不是不喜欢吗?那天我说了那些话,惹得你不开心,你甚至要赶我走。我已经知道错了,不敢再有那样的想法。只要能够陪在你身边,让你的身体早些康复,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为什么,你竟然又会跟森小姐提出来,让我去做服装设计师呢?”

他的目光静静在她的面容停留了片刻,然后又望向窗外,夜色中大片大片盛开的月白蔷薇,问:

“它们还能再开多久?”

叶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片月白蔷薇的花海,有些花朵已经凋谢,有些花苞正待绽放,她犹豫了下,回答说:

“大约还有半个月的花期。”

“你去吧。”

月光中的月白蔷薇,甜美得近乎幻觉,近乎诡异,花瓣上染着一点夜露,沁凉沁凉,越瑄淡淡地说:

“一直以来,这都是你最想实现的。我只希望,你会懂得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

叶婴心中一栗。

她的眼瞳转暗,脑中飞闪出他曾经说过的话,“我以前好像见过你”。难道,他真的曾经见过她?不,不会的。即使曾经在哪里见过她,这么多年过去,也不可能会认出她。

“那……”

她咬了咬嘴唇,仰着头,有些担忧地说:

“你会赶我走吗?”

越瑄默默地看着她。

“是的,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想要成功,想以一种成功的姿态,光芒万丈地站在你的身旁,”她跪直身体,去凑他的双唇,“可是这些跟你比起来,全都不重要。如果,万一,我做错了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而不是赶我走……”

越瑄眉心一皱。

避开她吻过来的嘴唇。

她眯了眯眼睛。

伸出双臂,她箍住他的后脑。因为他颈椎的伤,她不敢用力,可是她的手掌也使得他无法再躲开她。她凑上去,吻住了他,如同吻住一股清凉的山泉,在吻住他的那一瞬间,她心中翻涌的各种不安,被清清凉凉地压了下去。

“越瑄,我喜欢你。”

她吻着他,脑中渐渐一片空白,那双唇清凉如泉,让她入了迷,反复地吻着,辗转地吻着。她的呼吸渐渐急促,心跳也越来越快,她想吻热那双唇,仿佛只要将它熨热了,心底那块像黑洞一样的地方,就会不再那么空得难受。

“越瑄,即使我做错了什么,也不要赶我走……”

吻着他,她的眼珠乌盈盈的,一边辗转缠绵地吻着他,一边哀求撒娇地在他的唇边说。

望着夜色中的月白蔷薇。

越瑄的叹息也被她吻了下去,渐渐地,他闭上眼睛,任她灼热地吻着自己。而他的手,也慢慢抚上了她乌黑如缎的长发。

※ ※ ※

夜,越来越深。

越瑄已经沉沉地睡去。

床边,望着他沉静苍白的睡颜,叶婴心中有种混乱的情绪。他仿佛随时都可以看穿她,却又仿佛是在不动声色地保护她,而她找不出他会这样做的原因。

手指无意识地拂上额角。

那道细细长长的微凸伤疤,使她心定下来。

换了夜班护士进来,叶婴离开了房间。从隔壁客房的衣柜里,她找到了那个墨绿色的画夹。很久没有摸过它了,她小心翼翼拭掉上面的灰尘,画夹上烙印的银蔷薇隐约闪光,似乎还留有巴黎的香水味。

这几个月都没有画画了。

她犹豫一下,还是放下了画夹,只拿了素描的簿子和笔,关上房门,向花园走去。

深夜的谢宅花园。

仿佛被一层淡淡的雾气笼罩着。

她走在鹅卵石的道路上,两旁是一丛丛怒绽的野蔷薇。野蔷薇的香气异常浓郁,如同带着野性,有种张牙舞爪的嚣张,绯红色的花瓣在夜色中红得近血,像是多年以前,那个狂野的少年,狠狠在她的肩头咬了一口,肌肤上沁出的点点血珠。

毫无预警地——

一股危险的讯息使她的后颈忽然战栗起来,还没来得及回头,她整个人就已经被紧紧地拥进一个炽热的怀抱中!

颈部传来滚烫的呼吸!

衬衣的袖子松松挽起,那双属于男性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那力量之大,像是要将她的腰部硬生生箍断!

浓郁的蔷薇花香。

混合着一点泥土的气息。

还有浓烈的烟草味。

那男人紧箍得她透不过气,声音在她的耳边暗烈低哑:“我的小蔷薇,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