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反对西方之战(1)
波恩
夜色笼罩。康拉德·阿登纳【14】搭乘火车横穿易北河,那时离战争爆发还有些年头。坐在开往柏林的卧铺火车里,他打着盹儿。随着列车驶向东方,阿登纳睁开一只眼,自言自语道:“亚洲,亚洲。”(Asien, Asien)
这则故事当然有可能是虚构的,但是作为英占区基督教民主党的主席,阿登纳在1946年的确给美国的友人寄去了一封信,信里写道:“我们面临巨大的危险。亚洲就在易北河的那头。只有一个由英法这样的西欧国家引导且经济政治运转良好的欧洲,才能阻挡亚洲意识形态和强权进一步来犯。而德国的自由地区是西欧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阿登纳口中的来犯者指的是苏联共产主义。不过,他所用的“亚洲”一词耐人寻味。对于这位来自德国西部边陲、昔日古罗马城市科隆的政治家而言,野蛮源于东方。无论是文明开化的罗马人还是查理曼帝国的势力,都没有渗透进那里。自由和民主定义了继承古罗马文明、信仰基督教和经过启蒙运动洗礼的西方世界,而亚洲则意味着古板、专制和战争。第三帝国就是亚洲的。阿登纳的使命是把他的德国——西德——带向西方,并去除亚洲的痕迹,就好像切除癌症毒瘤。
我在海湾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周——也就是1991年1月的最后一周——来到阿登纳钦定的西德首都波恩。雪下得很大。波恩这个地方挺有意思,因为海湾地区的军事冲突让人不断回想起上一次世界大战。有时候,旧伤口看着像是新近才形成,似乎德国依然满目疮痍。
同全世界大多数人一样,之前一个礼拜我通过电视关注着战事的进展。我看的是英国电视台的节目,气氛简直可以用欢快来形容。每天早晨和夜晚,退役的海空两军将领穿着双排钮夹克出现在荧屏上,在地图上指出战事推进的路线。他们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职业自豪感和爱国热情。在专业性探讨和新闻记者揣测之余,人们不由感到,英国重现了往日的雄风,虽然排场不大,但也令人欣喜,就好像几十年来的经济耻辱、帝国消亡和整体衰落只不过是一场噩梦。轮到打仗,谁是真汉子谁是小毛孩,即见分晓。
一位以煽动性沙文主义观点著称的英国报纸专栏作家写道,外国人或许在制造汽车或电脑方面比英国人在行,但等到打仗的时候,等到要有人来捍卫西方、捍卫我们的生活方式和自由等事物的时候,英国人是靠得住的,能和美国人肩并肩站在一起。德国人做得到么?由于德国政府在是否全力支持这场战争上踯躅不定,其作为西方盟友的可靠性饱受质疑。又一次,胆怯的欧洲大陆人得指望英国人充当他们的救世主。在这种危难时刻(诸如危险、勇气和荣誉这些词再度流行),什么“共同市场”政策不啻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是小商贩之间的讨价还价;在这种危难时刻,英国人再度一枝独秀。
彼时的英国,既有让人感动又有让人同情之处。就在萨达姆·侯赛因发兵攻打科威特前不到一年,一个由喷火式战机和飓风式战机组成的飞行编队,与一架兰开斯特轰炸机飞越伦敦上空,以纪念不列颠战役。那天阳光明媚,战机的机翼掠过白金汉宫,机身闪闪发光。我在北伦敦一座山顶上目睹了这出飞行表演,周围人山人海,有老有少,还有年轻人,均仰首凝视着空中的老式飞机。没有叫喊,没有欢呼,也没有笑声。更多的,只是一种默默的自豪和忧伤,这种忧伤近乎痛苦。英雄迟暮,回首过往时一向如此。
在波恩,气氛则大为不同。机场巴士驶进城时,我首先留意到的是老旧住宅楼窗户上垂下来的床单,上面用红黑两色写着各种标语:“莫用鲜血换石油!”“我们还年轻,不能死。”“世上没有正义战争。”“每颗炸弹都在摧毁我们的希望。”一周前,波恩爆发了大规模反战游行。楼房的窗户和墙壁上依旧贴着“我们很害怕!”“别再打仗了!”“布什是战犯!”这些字样的海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狂躁,一种世界末日近在眼前的气氛。这个世界就要完蛋(Weltuntergang),埋葬它的是战争和生态灾难。
波恩的建筑是18世纪风格,很朴素,衬托出启蒙时期的古典主义之风。这座城市没有德皇威廉治下的柏林那种恢宏气势。覆盖着肮脏积雪的集市广场上屹立着一尊贝多芬的铜像,一面白旗插在他冰冷的手中,上面是“禁止轰炸”的图案。铜像前扎着几顶帐篷,也绘有横幅和标语。帐篷外,一块块展示牌上满是各种照片和文字。横幅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还是“莫用鲜血换石油!”等口号。一块展示牌写着:“记住这些图片。”底下是一堆照片、剪报和素描,主题各式各样:一战时躲在战壕里的士兵;二战期间被轰炸的城市;纳粹士兵在乌克兰行军;赤身裸体的越南小女孩逃离凝固汽油弹轰炸;以军在黎巴嫩;美国轰炸机起飞,赴巴格达执行任务。“世上根本就没有正义战争。”标语写道。
一个四十出头、留络腮胡穿滑雪衫的男人在分发宣传册,见我拿了一份,便跟我谈起他的见解:“这场战争完全是出于物质原因而打的。伊拉克用毒气对付库尔德人的时候,我们袖手旁观,现在倒开打了。必须立刻停止战争。”他说话语气并不盛气凌人,像个习惯于被人误解的先知,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
我的反应和旅德外国人经常按捺不住要说的一样——带着不同程度的自以为是。我提醒他想想纳粹:“1938年的‘水晶之夜’【15】后我们也是袖手旁观,这是1939年不动武的理由么?”“呃,”他应了一句,“我那时还没出生,所以说不上来。但我知道,以色列在1948年屠杀过巴勒斯坦人。可如今我们的外长根舍(Genscher)却还跑到以色列去送钱、送武器——全都因为我们心中有愧。你觉得这样对么?”
我没有料到他会说德国人“心中有愧”,因为他是个和平活动者、绿党成员,从年龄来看应属于“六八一代”【16】,成长于激进的六十年代。他关于以色列和德国人“罪孽心理”的那套论调在诸如《德国国家报》(Deutsche National-Zeitung)这份极右刊物上不难见到。这份报纸出版地在慕尼黑,发行人是老牌极右翼人士格哈德·弗雷(Gerhard Frey),他与阿登纳的“西方”素不对付。该报最近出版的一期对前往以色列提供帮助和安慰的德国政客冷嘲热讽,并谴责海湾战争是美国人搞种族灭绝的典范。“波斯湾地区的种族灭绝,”该报写道,“是典型的反人类罪行。”该报还刊登了“屠杀美国印第安人”和“以色列的恐怖战争”等文章。这倒不是说《德国国家报》是份反战主义报刊。它对德国国防军乃至党卫队大肆吹捧,还以折扣价向读者兜售印有德国军人戎装照的日历,并推销闪电战的纪录片录像带。
然而,这些宣传所流露出的情绪,和那些上了英国电视节目、满面红光的退役空军将领身上洋溢的自豪感,几乎完全不是一回事。因为前者旨在为自己开脱,似乎有些事有必要被掩盖,又似乎德国人的罪孽通过宣扬以色列的恐怖行径或美国屠杀印第安人就能得到缓解,甚至一笔勾销。在这里——或许也只有在这里——德国政坛的两个极端才产生了交集。一头是《德国国家报》,另一头是柏林和平运动的一位发言人,他称空袭伊拉克是“自希特勒以来最严重的战争罪行”。
上一次世界大战的回响随处可闻,但其在极端政治思潮中发出了最强音。对美国物质主义毁灭世界的担忧,长久以来就是左右两派共有的论调。海湾战争期间,这种担忧似乎成为了现实。对美国的怨气由来已久,人们以为是右派的专利,其实左派也有。1991年11月,斯图加特出现了一座非官方背景的战争罪法庭,对美国人的“生态战争罪”和在伊拉克犯下的“种族灭绝”进行审判。声名显赫的和平活动人士阿尔弗雷德·梅西特斯海默(Alfred Mechtersheimer)提醒听众,纽伦堡审判是胜利者的正义。一位社会党政要批评西德人对美国卑躬屈膝。但如果说左右两派对美国共同的敌意还算相对直观,他们对待以色列的态度则从来没那么简单。美国让人想起的是轰炸机摧毁德国城市,是诺曼底或阿登战役的激战,是黑市和拿着巧克力、丝袜勾引德国姑娘的黑人美国兵。而一提起以色列,便是大屠杀(Holocaust)。
我被人引介给旅居波恩的一个以色列人,鉴于对方想隐去真名,我姑且管他叫迈克尔。迈克尔是德国罪行方面的行家,怨气颇重。我在以色列大使馆见到了他,这是座位于波恩市郊、守卫森严的别墅。我俩坐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聊了会儿,屋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写字台,墙上挂着以色列的风景照。迈克尔身材敦实,一头卷发,三十出头的他是“六八后”,出生在俄国,还是孩子时就移民西德,童年是在科隆附近度过的。他是学校里唯一的犹太孩子,这段经历很不是滋味,因为他总被当成特例区别对待。老师会请他给全班讲发生在奥斯维辛的事。别的孩子调皮捣蛋时免不了挨罚,但老师会对他网开一面。
几个月后,我在读彼得·施耐德(Peter Schneider)的小说《爸爸》(Vati)时联想到了迈克尔。小说的主人公是个男孩,爸爸是纳粹战犯,原型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医生约瑟夫·门格勒(Josef Mengele)。儿子老抱怨他在学校受到的待遇:“他们的想法让我感到压抑。生物老师因为给我打低分还向我道歉,让我千万别把这看成是对我家里人所作所为的惩罚。哪怕不做功课,老师也不会骂我偷懒。他们说,这是因为‘我家的实际情况比较复杂’。”
迈克尔说,德国有心结。“我相信,如果你给德国人做心电图测试,随便谁,老少都行,你会发现,一提到犹太人,对方的肾上腺激素水平就会猛增。”
他说,这就是海湾战争在德国造成如此巨大恐慌的原因。以色列大使馆成天接到带着哭腔的人打来的电话。其中一些人询问一旦战况恶化,他们能否帮助以色列儿童避难,战争结束后又能不能把孩子送回去。得劝这些德国人平静下来,迈克尔说完耸耸肩。“哈,”他微微一笑,“做德国人可真难啊。”
迈克尔不光讨厌年轻的和平主义者,也讨厌老一代的人,那些为人父者,那些有罪的人(Täter)。他说,老一辈人战后几乎统统变得很亲犹。牧师、市长、教师、神甫一有机会就去以色列。一种有趣的角色互换出现了。迈克尔称,战前犹太人给人的印象是一群温和、文弱的和平主义者。反之,德国人则有着普鲁士式的纪律性,如“克虏伯钢材一般坚强”云云。可如今,以色列人已是严守纪律和不辞辛苦的战士。不少上了年纪的德国人为此很佩服他们,而看不上懒惰而又不爱卫生的阿拉伯人。于是德国人倒成了和平主义者。“我们以色列人现在看不上这些德国士兵。”迈克尔说。
到了六十年代末,特别是1967年的“六日战争”后,人们的态度开始发生转变。许多德国年轻人对他们父母支持的事物一概反对。他们批判父母的过去,憎恨他们的沉默,也反感他们的亲犹立场。学生中的激进派宣称自己和受害者站在一起,尤其是和巴勒斯坦人。他们永远也不会和罪人——也就是那些凶手——扯上干系,在德国不会,在越南不会,在以色列也不会。他们会为父母的怯懦作出补偿,他们会抵抗,他们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会为了把世界从生态灾难中拯救出来而战斗,抗击美国的消费主义和以色列的穷兵黩武。迈克尔说:“他们觉得支持左派是杜绝反犹主义的一剂疫苗。”因此,在迈克尔眼里,成千上万的德国和平示威者不是成千上万个吸取了历史教训的良善之人,而是代表了“百分百德国新教徒的刻板,既咄咄逼人,又缺乏宽容,不通人情”。
1991年2月,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Amos Oz)就海湾战争这一话题接受了《法兰克福汇报》(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缩写FAZ)的采访。[1]奥兹是自由派,而FAZ是保守派报纸,对和平运动、绿党、左派或“六八一代”鲜有同情。报纸编辑赞成德国出兵参加海湾战争,或者最起码也应该坚定支持联合国军。FAZ立场反共,亲北约,奉行自由主义(这里取19世纪欧洲通行的词意,而非20世纪美国语境中的自由主义)。其中一位编辑是约阿希姆·费斯特(Joachim Fest),他写过一本关于希特勒的著名传记,后翻拍成电影,让他发了笔财。希特勒时代——尤其是在影片中——被描绘成某种集体疯狂,一场杀机四伏的闹剧,一个伟大国家历史中一次精神失常的偶发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