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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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散文豆腐(1)

豆腐的滋味

梁容若

生长在沙土绵延的地方,从小见惯了种大豆,豆子出产多,豆子的加工品自然也多。豆腐是天天见、满街卖的东西。油条就豆腐,豆腐拌辣子,蹲到担子上就吃,卖油条的,买鸡蛋的,背锄的老王,打更的张三,谁也吃得起。见惯看腻,贱就不好,无色无香,再加上家乡豆腐常有的卤水苦涩味儿,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豆腐。七八岁的时候,闻到磨豆腐的气味就要发呕。菜里有了炸豆腐,一定要一块一块地拣出来。这种偏憎不知道被大人们申斥过多少次。从小学里知道了豆腐的营养价值,加上吃饭的礼貌训练,暴殄天物的禁条,使我不敢再在菜里拣出豆腐。可是碰到它的时候,也只是勉强下咽,绝不主动地找豆腐吃。

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残冬深夜,平汉路的火车把我们甩在一个荒凉的小站上。又饥又渴,寒风刺骨,在喔喔的鸡声里听到卖老豆腐(豆腐脑)的声音。大家抢着下车,你争我夺。我也挤在人堆里,一连吃了三碗。韭菜花的鲜味儿,麻油的芳香,热汤的清醇,吃下去真像猪八戒吞了人参果,遍体通泰,有说不出的熨帖。回到老家,向叔父报告,自己笑着说:“行年二十,才知道了豆腐的价值。”叔父本是豆腐的讴歌者,就趁机会大加教训,他说:“豆腐跟白菜并称,惟其平淡,所以才可以常吃久吃,才最为养人,才最能教人做人。我们是以豆腐传家,曾祖、祖父都是以学官终身。学正教授在清朝称为豆腐官,因为俸给微薄,只可以吃豆腐。你生在寒素的家庭,开口是有肉不吃豆腐,不但不近人情,也对不起祖宗!”叔父的话并不使我心服,不过当时听起来却很悚然动容。以后自己也想,不管是“天诱其衷”也好,“实逼出此”也好,适当的场合,吃些豆腐,既可以恭承祖训,又能得到实惠,何乐而不为呢?从此我就成为豆腐的爱好者。北平的砂锅豆腐、奶汤豆腐,杭州的鱼头望豆腐,乃至于六必居的臭豆腐,隆景和的酱豆腐,镇江的乳豆腐,我都领教过,留有深刻的印象。有一次还在北平的功德林吃过一次豆腐全席,那是一个佛教馆子,因为要居士们戒荤,又怕他们馋嘴,就用豆腐做成大肉大鱼的种种形式,虽有些矫揉造作,从豆腐的贡献想,真是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了。

在东京上学的时候,有一个研究文化史的日本朋友,立志要作豆腐考。一个深夜他同我谈到淮南王刘安发明豆腐的文献,谈到明末圣僧隐元到日本输入新的豆腐做法,又谈到李石曾先生在巴黎的豆腐公司。照他看来,中国人在耶稣降生许多年以前,日本有文字许多年以前,发明了豆腐,要算文化史上的奇迹。他为了向一个发明豆腐国度的人表示敬意,决意请两毛钱的客,要我一同去吃“汤豆腐”。“汤豆腐”是一种白水煮的豆腐,和豆腐脑有些相似,寒冷的冬夜可以使我重温平汉车站吃老豆腐的趣味,于是欣然地同他去。在汤豆腐刚到嘴的时候,他说:“你看,这样一大碗,只卖三分钱,从日满经济合作以后,豆腐可真贱。现在家家早上吃酱汤都要放豆腐。连德国人也在向大连趸购大豆呢。”他的话立刻激动了我,我把碗一推回答:“我感慨的是吃豆腐的人不是种大豆的人。圣僧隐元如果知道教会你们吃豆腐,还要送你们豆子,他一定后悔来日本吧!而且你们把劫掠的赃品卖到欧洲换飞机……”他看见我的眼泪掉在碗里,像是很后悔自己的失言,想用一种滑稽的调侃收场,他说:“您还是多吃两碗吧,种大豆的人如果知道运到东京的豆子,有一部分是给他们所希望吃的人吃去,他们的苦痛会减少一点。您多吃一点不拿钱的豆腐,也算是对于帝国主义掠夺者的小小报复。老兄啊,我的豆腐考可不是要曲学阿世……”我无意于再就豆腐骂座,伤不必要的感情,可是“汤豆腐”无论如何也再咽不下去。我们终于默默地离别了,回来日记上记了一句:“同××吃哽咽的豆腐!”

在抗战期间,河套有一次荒年,稷米、莜麦都歉收,马铃薯也很少。只有泼辣的豆子照样结子儿,黄豆成了军民的主食。豆饼、豆面、豆芽、盐豆、豆腐、豆糕,颠来倒去,早晚是它。

大家一到饭厅,就皱眉叹气,咒骂:“该死的豆子!”是一次检讨会上,有人提出来:“如果没有黄豆,我们多少万军队除了吃草根黄土以外,什么办法都没有。通过几百里无人地带的绥宁公路,根本不可能接济大量粮食。是老天开眼,今年种豆得豆,豆饼豆腐使我们在塞外站住了脚,把国防线向东北推出了一千多里,我们有什么理由诅咒豆子呢?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吃着豆腐,还有什么事不可做?”这种道理一讲出来,大家对于豆腐豆饼等,立刻改了观感,不约而同地喊着:“感谢大豆!拥护豆腐!”在这段故事里,我更从新体认了豆腐的价值,可是当时吃豆腐的滋味也还是辛酸的。

……

来到台湾,每天清早还能听到卖豆腐的声音,走到郊外,看见的都是山岭水田,哪里来这么多豆子呢?豆腐的来源还是求之于太平洋的对岸吧!想到路途是这样遥远,来路又靠不住,不必问当下价钱的贵贱,也就食不甘味了。

想起来我是生长在吃豆腐的家庭,童年悟道不早,迷于正味,等到艰难奔波,理解了食谱,吃到的豆腐,又常常陪伴着哽咽辛酸的眼泪,很少时候能体验到豆腐平淡清醇的滋味。是我负豆腐,还是豆腐负我,也真一言难尽。梦里不知身是客,几回从昏睡里看到了无边的豆田,黄荚累累像河套,像松花江平原,也像故乡滋河的弯曲处!又几回朦胧里回到童年,看着叔父的颜色,吞下有苦涩味儿的豆腐。醒来只是在惆怅空虚里,等候着“豆腐啦!豆腐啦!”台湾勤勉的老婆婆的清脆声音。

原载一九五二年二月十八日台湾《中央日报》副刊

茶话豆腐

子敏

女作家林海音女士跟她所疼爱的两个“不仅是名字美丽”的公主(祖美、祖丽),计划团结两代的力量,合作编写一本趣味的书:《中国豆腐》。如果这是一个已经确定了的书名,那么,对中国人来说,它就含有“咱们的,值得自豪的”意味。对外国人来说,它的意义等于:“一种代表东方文化特色的中国民间食品”。

这个有文学意味的书名,《中国豆腐》,并不表示这本书纯然是“纯文学”的,她说,但是也绝对不是“纯食谱”。她并不打算把它编成一部“以豆腐作为一种象征”,“不懂英美文学的人绝对看不懂”的现代诗集,也不打算把它编成“水滚后,加盐少许”的豆腐食谱。

她的意思,我想,是要费一番心血,把它编成一本“文学的,生活的”有意味的散文集。在“文学”的一面,它不但编入了许多有意味的“豆腐散文”,并且连那“食谱文”也要拿起文学的彩笔来写得像《文心雕龙》,像《诗品》,像《茶经》。

在“生活”的一面,她要使豆腐成为我们文化精神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像长袍,像折扇,像书法,像山水画,像孔子的哲学,像“孝”,像“义”,像“信”。更进一步,她要使“谈豆腐谈得极端精彩的人”,至少能“深入生活”一点,知道做豆腐也有它的精彩处,吃“豆腐”也有它的艺术。

这样的一本书,它所处理的“题材”是一种至少有两千年历史的“由淮南王到老百姓”都很爱吃的食品。这个“工程”的难,就像“处理”白话文一样,也跟拿豆腐烧菜差不多。白话文的“白”像豆腐,但是你要酿造意味像酿酒。豆腐的清淡像白话文,但是你要把它“烧”得经得起品尝,上得了桌。不过,我有理由相信,这几年来有本领烧得一桌桌“纯文学”好菜的林海音女士,并不怕这个“烧一道好豆腐”的挑战,何况还有“美、丽”的两个助手的协助。

前面那几句“高谈阔论”的背面,藏有我写这篇文章的“动机”。那是一种“交差动机”。这本“未来的书”的编写人,在谈到她的计划的时候,就像少数最内行的编者一样,用一种权威的,同时也是“冒险家”的口吻说:“你写一篇豆腐‘茶话’!”这就是我写这篇《茶话豆腐》的真正的原因。

如果她用的是最外行的,同时也是最不“冒险家”的口吻,说:“如果您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写一点关于这方面的东西。”那“如果”,那“也可以”,含有明显的“豁免”的暗示,那么,她就会永远看不到这篇文章了。当然,我并没暗示她所“看不到”的文章一定会是“好”文章。

所有出色的编者,都是天生的冒险家。不过,所有“出色的作者”并不都是天生的无赖汉。我不会为这篇文章将来是在《中国豆腐》“之内”“之外”叹息,或者整夜枯坐,由狗吠一直听到鸡啼。我的口气,在这儿,好像也含有另外一种友谊的权威:不管怎么样,不可以把这个计划搁置起来。

一个“空谈家”所能谈的“豆腐”非常有限,而且难免会给人一种“雾里的豆腐”的印象。不过我并不小看我自己。我相信我能不靠太太的帮忙,做到“雾中最大的明晰”。

我童年因为感冒,胃口不好,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坐在饭桌前用“不举筷子”示意的时候,母亲会说:“那么,我另外给你盛一碗红烧猪肉。”

我小时候,只要不闹病,对猪肉的兴趣是很浓的。我吃的是瘦肉,对肥肉怀着畏惧,因此造成了我现在的体型,在“横”的方面毫无成绩的体型。我几乎可以说“我的身体完全是猪肉造成的”,我是指瘦猪肉。

尽管是那样,在我感冒而胃口不好的时候,我竟会对红烧瘦猪肉摇头。

“既然连猪肉也吃不下去,”母亲会说,“那么我给你做一碟酱油拌豆腐吧?”

豆腐是我在任何情况下唯一吃得下的一道菜。它清淡,使我不因为感冒失去味觉难过,我知道它本来是清淡的。我尝它的时候,并不觉得在味觉上失去了什么,因为它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那种感觉,就像我现在怀念几个最值得怀念的朋友一样。他们也是“淡”的。我们的友情是在没酒没肉的情况下培养起来的。失去一大碗一大碗的酒,失去一大块一大块的肉,也就失去了一个一个的朋友,这真是人生的悲剧;只有酒缸再满,肉锅再喷香,朋友才能再回头。

但是我不是,我的好朋友随时可以来,随时可以去,没有任何牵挂,淡淡地来,淡淡地去,像“豆腐”。我们互相寻觅对方清淡的滋味,不为酒香肉味所掩盖的。

豆腐是嫩的,牙床的肌肉不必紧张你就可以“吃”它。它不是水,但是它像水,它“流动”在舌尖齿间。那感觉是轻松自然,像最知心的朋友那样,像可以不“会话”的朋友那样。他来看你,没有“来意”,所以不必“说明”。他走,并没完成任何“交易”,所以双方都没有条约上的义务。他像光,像影,像豆腐。豆腐像他,像最知心的朋友。

童年在我感冒的时候,我吃豆腐所获得的那种感觉,在我成年以后,我从友情里得到一次印证。

假如“喜爱”像“疼痛”一样,也被医生拿“度”来计量,那么我对猪肉是八度,对豆腐是十二度。我是常闹牙病的人,在苦难中唯一的知己就是熬得很烂的稀饭跟豆腐。苦难来临,豆腐出现,那种温情是很不寻常的。它不是贺客,它是穿白衣的平民,在你失去金线绣饰的蟒袍的时候,它悄悄地来看你,像一切“人生变化”都没发生过一样。它无力帮助你重建荣华,它只有能力陪伴你品尝你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

一个人在品尝豆腐的时候,心中会泛起一种“再也用不着担心有什么会失去”的安全感,那种安全感会使人产生道德的勇气,那结果不只是“不惧”,也是“不忧”,也是“不惑”。聪明的人应该以豆腐做他的“人生基地”;豆腐以上的,用一种真正“豁达”的心胸去“迎接”,去“舍弃”。

事实上,我对豆腐有一股温情,它甚至影响到我的处世态度。人跟人相处,你不能蛮横地要求对方的心情“必须”永远是春天。朋友难免有心情坏的时候,难免失言、失态、失礼、失约。那时候,只有像豆腐那样“柔软”的宽厚心情,才能够容忍对方一时的过失。朋友相交,夫妻相处,如果没有“豆腐修养”,很可能造成终生的遗憾。最令我难忘的朋友,并不是那“曾经对待我很热情的”,而是那“曾经宽恕我的过失的”。

上馆子吃饭到了该“点汤”的时候,在报过几道汤都不合适以后,跑堂儿的也许是成心,报了一道想气气我的汤。我的大喜过望常常使他大失所望。那是我从童年就认识的一个好朋友的名字,我的“青菜豆腐汤”。

豆腐原是很平民化的食品。对我,它不只是这样,它是含有深远哲学意味的食品。它是平民的,但并不平凡。我们的“中国豆腐”!

豆腐革命

孙如陵

日本卖豆腐的,正分成两派,各不相下,在闹风波。沿用中国旧法制豆腐的一派,普遍受人欢迎;采用“机械化”的一派,所推出的圆筒形豆腐,则销路甚惨。然大势所趋,要大量生产,手工不如机械,所以旧派开会决定集资建厂经营,叫豆腐业也来一次“工业革命”。走笔至此,连带想起儿时读过一首咏豆腐的诗:“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人人说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也许日本的豆腐革命,是为了小小生意可赚大钱吧?

豆腐的原料——大豆,原产于我国,《尔雅》曰“戎菽”,古时以享祭祀,视为珍品。我国大豆于一七九〇年传入英国时,仅供观赏,经过八十三年,才作食用。一八七三年,奥国维也纳开万国博览会,我国大豆制品,见称于世,咸认为经济食用作物。现在各国都栽种大豆,可说是一种世界性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