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树无瘿
我识树勇先生很偶然,他立业摄影,私趣绘事,我趣在文学,却旁门稽古,本两不搭界。但二〇〇八那年,我犯了“摄影病”,见本土熟稔,拍了些片子不错,又想参加“平遥摄影节”,便用几件玉器换了十万块钱,给大家印了册子,写了序,自己也凑个热闹,想玩古城。影展间,一日,场子转着,忽闻人语:“观念摄影那玩意儿我早就提出,这些家伙现在还捡着……”用力不大,颇有距离,传音蛮洪亮,便知此人内功了得,顺眼望去,见几人拥着一个光头魁梧大汉,正往弄堂里走。艺术圈,但见光头,我都有些怵惕,况语气带讥嘲,但毕竟沾了“观念”二字,非详泰西影像之操作而不能强,故知非江湖游弋语,也不知何方神仙,便没在意。
随后,又觥筹交错,这桌来,那桌去,吃呀,玩呀,认人呀……有餐不知如何就凑了些大腕,岛子、鲍昆一类,新华社、摄影杂志主编一类。里面唯岛子,诗界耆旧,知我早摸过摄影。岛子很快便又邀一老友来,定睛一看,正是那光头大汉,老岛介绍后,知是刘树勇,山东老乡,细陈一二,便放了心。
一来,以前读过其文章,只是人对不上号。二来,但凡言山东人,我又肃然起敬,脑里过残象,恍惚有会武功罩过萧红的萧军,《神仙传》叙有山东人,《水浒》则最多。更莫说孔子抚琴仗剑,所言“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实则是明人生、叹浮桴于齐鲁。五行木魁,泰岳为龙,都山东占了。有人问夫子,五行何始于木?夫子道:“五行用事,先起于木,木东方,万物之初皆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其次则以所生之行转相承也。”
既然天尊地卑,太初气之始,而木又曰“曲直”,舆地神韵,便多制约一方风物气质,“天有阴阳,地有柔刚,人有仁义”,遂生“三才”之说。固然,胶东旧时闯关东有歌谣曰“男人要闯,女人要浪”,后世多讹,其实,除了说山东人胆大,非旧时河南的“地荒穷走”,其主旨在天意,因东方曰“苍天”,有称“上天”。由此方孳乳,都有破陋习、辟新天地、复苏德艺的意味。所以,山东人闯关东,实乃闯天下,有尊卑,有侠义,有开拓,凡事好直言议论对错,此又谓人之“曲直”,树勇、岛子性格在我看来即如此。
况乎老岛,于我有切身表现。有年,有亦诗亦商友人邀我、老岛游周庄,酒酣之际,那朋友只是口气略捏大了些,老岛便护我朝人家吼了起来,遂知山东人仗义了得。后来,老岛南来北去,先事翻译,乃“自白派”西尔维娅·普拉斯最早的译家,近见旧底本,还印着“双鸭山”(黑龙江),我青年时恰好北游至此。后来,从事新媒介,再入院校美术教育,与树勇同在京畿,既是现代摄影理论最早的鼓吹、译介者,也是新艺术的实践者。老岛后来成了基督徒,走了水墨疏耶教的路子,遇汤若望之后裔通灵,遂使其宗教水墨于德意志传布,其《上帝与黄金》动静不小。树勇则沿了地道的“新生活画”,虽居“后现代”的蝼蚁之城,却仍游于小坡陀溪涧,表面看,野蕙松雪护身,以谐笑避世,其实,讽世刺政,讥妄诉而扶东风。虬髯皓首,俱获人目,均非一日之寒。
那日听岛子、树勇,互倾京畿安家立命往事,暗叹山东人血脉里的豪情。今又见二人成就,不得不惊心,虽旷世钱谷假斯文,而惋惜移时,则宿命又真的难违。
随后,树勇女儿在四川念书,偶入蜀,便又有交往。熟悉后,发现他大大咧咧可相戏称“匪徒”,而实际,又内向、羞怯得很。遂知刚柔相济。他的名气在四川摄影界蛮大,为他接风,多恨不能结识的,只敢暗邀,见庶子可教,也提拔一二,撰文出书,就树勇的眼力、水平,有些委屈他。树勇先生,与我一样,是学中文的,毕业南开。上世纪九十年代,从事摄影传播专业研究,在推动中国现代摄影的过程中,功不可没,但凡撰文,均条理清晰,文采飞扬,自然与众评家干巴巴的废话不同。因他自己也是要拍照的,见过他的一些片子,尤注意给拍摄对象留足环境空间,高手所为,却未显山露水。艺高人胆大,此之谓矣。文艺多愚,狂妄不识庐山,遂想起埃利亚斯·卡内蒂的话来:“他竭力想把宽宏大量传染给别人,但他们只不过猛地变成了自大狂。”(《苍蝇的苦痛》)中国文艺大致若此,革命失驭,白丁角力。嗟来之食,酒囊饭袋也罢,还掩饰,既无自省,也不度德,故尽皆嗤乎!今称“忽悠”。
现状若此,故批评,非判断力居首位,在艺,在史,六艺皆史。观树勇文图,虽常恬淡佯攻,实则时议,都有所宗。最重要的是,他的观点都很新颖,不流于俗,这很难,由其代表作《权力——关于观念摄影的对话》便知一二,“观念摄影”一九九七年的确由他率先提出,未曾喜功,后来,他善意挖苦那些背着土豪相机老往西藏跑,以及当代摄影弊端的文字,都别开生面,严肃叙来,一板一眼,毫无戏谑,其暗讽,却又让醒眼者读来忍俊不禁,由文字也看出,他的幽默与洞若观火是藏起的。还有他策的展览,主编的丛书、杂志,摄影教学,摄影史资料整合,都是植树育人的细活。树勇曾遗我他的摄影教学图辑,方知其系统与苦心,既作私窖,又备庠序,在如今巧取豪夺、跋扈虚高、闷头唯盯虚名、极端功利主义者群起的时代,寥寥无几,其智与定力,怕又在豪情、冷嘲之上。
前些年,广州民间“沙飞摄影奖”邀一帮名家前往,请有小翟,因脱不开身,便由我替了她。沙飞先生为红色摄影家,国人眼里常洗眼的图片——鲁迅晚年、丧葬照,白求恩在延安,平型关大捷,毛氏重庆谈判……均出自其手,后因病枪杀日本反战医生而被枪决。沙飞女儿原就认识,为父翻案时,我便撰文呼吁过。一帮影艺嘉宾聚集为评委,虽说玩一把,理论类,按其贡献,实该树勇,却非摄影大姐大不可(那大姐可叙过“权力与摄影”的问题?),某类摄影又非艾未未不可(此君畅快时,挑刺的颇多,一俟整肃,摇身为英雄,又权作鸦雀,权力杠杆,其实同愚,与艺术本质不相干),依名气论座次,小辩下来,好像自家与周围人都不大对劲了,方知概莫认真,“谈话的泥淖”,也算有识。前些日子,见威尼斯国家馆一帮惯谓“独立”啥的艺术家,在那忽悠“国家主义的民间”,其中就有当时皱眉我“不敢苟同”者,认同有别,断可知矣。其实,树勇也完全没当回事,事后说起,也都呵呵而已,树勇甚至连呵呵也都没有,画中满是自嘲的自不必。再后来,见其画,考槃余事,方知是真超逸。
原不知树勇习画,有年入蜀,赠有一幅木刻,刀法洗练不说,光那顽童惟妙惟肖的模样,也不知啥环境,却犹如自得总角之乐,便知出自高手,还是其旧作。数年下来,我们各忙各的,音讯未通。有年,这边画廊,邀树勇在安仁镇(著名的刘文彩地主庄园在那)办画展。开幕式大家开车去了,他却生了“病”住在城里,遂窃笑,知树勇怯生,宁可借故躲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的文人画,一看便喜上眉梢,纸本设色,高士穿梭其间,但从不游权贵门,更不沾吴友如习见的沪上衙门、讼案,唯茕茕自乐于陋室、花草、乡野、巷闾,这亦新亦旧、幻想与现实夹杂的心思,并不靠酣酒盈罍,虽还看不出求茹苦食素的痕迹,但见旧壶清茶,也渐闻禅房,古见微醺,今呈独醒,又觉恍兮惚兮,幅幅闲得不同,愁得也不同。如他童子心吊树、荡树的画,如那民国装的“高士”抱鱼满城跑,未言杀生,也未言放生,或正是其苦恼处,虽心犹画同,则又是丰子恺未体验画过的,或相反画的。
因丰子恺的护生画,依释教劝诫,只借民间琐事或典故别善恶,固得“方长不折”,放生获福报一类。而树勇与我这代,历经滥杀奇观过来,善虽未泯,恶也扑面,惊魂未定,僧俗混杂,正负相见,用文艺检点起来,虽未至彻底光明,却识已过人。故见其画,虽不敢说“苍生以来,未之有也”,但言乱世逢生,养神延年,绝不为过。
细想,就绘画事功看,其路数,的确近吴友如“新生活画”的“眼前景物”(吴氏语),或陶冷月之“新中国画”(蔡元培语)的气韵,都沾了“新”字。其实,所谓“新”,又都是时代交错之际,以为柳暗花明,庶几可峰回路转,多避烦恼,超脱凝练而成,怕也是一种螺旋形回旋的“幻想”。此“幻想”无数时代迷惑了无尽的英雄折腰。殊不知,此幻想,破灭后,迄今虽有修复,但,民风依然未落淳厚,人心也未至道德,更难言仁人左右逢源,遂有树勇潜沉数十年后的拨冗相述。其画,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非啻效古墨,摭拾民国遗风,送润应酬,一洗尘俗矣!这是理解他笔致的关键。
我未研究过画史,文人画,怕缘起东汉张衡、蔡邕,通文学、音乐、书法,蔡氏还创了八分书体。传说,张氏画兽,兽不敢出,蔡氏画云汉,人观之觉热,画风,人见觉冷,传神如是。六朝真迹未得,倒有摹本,至少能领略顾恺之三分,《女史箴图》粉本源自张华,由文章出,文人气最盛,盛在以形写神,四体妍媸,或已蕴没骨画原始。因藏有数通苏轼笔墨转拓本,固着意阅览过相关资料,知蜀人东坡最崇文人画,叙意于象外。明清之际,逸民众多,文人派更丰,再矮一截,至民国共和,又多叙“作家货”,都意在“新事物”。画史所叙,或可以为准:“文人墨戏,只花片叶,随意点染,纵横历落,奇趣盎然,只讲笔墨之情趣,不拘拘于写实之逼真”(俞剑华《中国绘画史》)。这大致应是“文人画”的主要特征。
树勇的画恐怕还不光如此,首先,他本就精于中外摄影、图像史,反省力极强,故构形取之有道,绘之有神,非一般学院派的死板,或那么“启蒙”,那么“文艺”,而是活脱脱的日常生活,自家忖思,自家怜,自家园子,自家菜,恐怕连友人亡故、引车卖浆、内心的逃逸,都可成画,远取诸物,近取诸身,也就是一个“小人物”的烦恼,而这烦恼,却又寻了绚丽的色彩,养了自己的宁静,给了别人视觉与解脱。虽不见佛,却恍若有佛,即便一只抽屉,也恍然大有文章可做,超然如此,已或然是另一种“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了,而那豆人,大小不论,却也个个只有脸的轮廓,不见了五官,何谓?
古画赖地旷人稀,长云灭踪,但凡人入画,即便短屋数椽,也一概为豆人,眉眼很难安排,六朝就已讲“有笔无墨”,或“有墨无笔”,不光疏朗省略所致,也攸关神话传说或东方式的自然理念。画史极富点睛传闻,庶几可为证,难一言蔽之。近代画蕴古意,也是都有讲究的。观丰子恺画,正面或大半面均见眉眼,侧面却无,尤其带动作(弓箭刀柄斧削一类)的杀生者,则更是。《护生画集》乃丰子恺与弘一和尚的合作,子恺制画,演音(李叔同法名)撰文,日作数十字。“斯世正杀机炽盛,弱肉强食,阎浮提大半沦入劫火”(夏丏尊言),子恺痛心,多画戒杀护生,以消犷心。据夏氏言,弘一和尚,撰文至“刀部之字”,凡有杀伤意,都“不忍下笔耳”。李叔同不忍书“刀部”,子恺则不给墨,亦如今日的“不具名”,都有泛爱。
而树勇的时代,更是兴群众的时代,贵贱社稷颠倒,正中埃利亚斯·卡内蒂所言:“我们许多人,完全信服上帝是善的,却极为乐意像最坏的恶棍那样行事。”而且,最为不同的是,“文革”之深弊,又恰好中夫子所言:“小人之过也必文。”弘一法师《改过实验谈》也曾涉此说。环境制驭,无论大人、豆人,怕啥子又都低了个档次。屡教不改,千人一面,固然令人生厌,国民性千年濡染下来,完全没了个性,又无痛悔,索性不要,也算水墨又再国光一下。但他因受过现代摄影、艺术的训练,眼光独炯,所以,用墨、构图还与子恺不同。子恺多取传统文人画笔意,立释教,多在画意。来源俗世,超然于俗,人纹丝不乱。而树勇,不作超然,花动则影乱。虽也取语画相配,也得了丰氏平民、淡泊、训诫、空灵的精髓,但就更内在的精神传承,我窃以为,树勇或更多取、暗取唐宋之后“俳优”词话传统,故多傲世颓言,并无明显的劝诫,但却借了自我,陈清了人生诸多难言之隐,也算是劝善业,只是口吻有些不同。恍若平常玩笑说:“管他天王老子的,我就这人生的况味、破事,我已坠过崖了,摔了个鼻青脸肿,现在,托旧形告知一二,奉劝他者虽不一定非我这般,但至少,莫又重蹈恶业。倘若覆水难收,那可别怪谁,妄人非我,谁又当妄者?”
在我看来,树勇的画,把自身赔进去,的确蕴了不少潜台词。但孩童的天真嬉戏之心,又使他免于玩世不恭,这条界线,是高手超越雅人敷彩最后才能趋至的境界,故能使每幅图画新鲜起来,笔墨不拘,那又或可称之“护身画”了。所以说,“具冷眼者兼具热肠”是其本质。虽时代所致,个人与社会关系,聚散无常,“护生”与“护身”有异趣,其复杂性,包括感受,也绝非“一百零八笔”(郑逸梅记:丰子恺画佛,不论大小,均作一百零八笔)能囿。树勇的作品,看似简单、浪漫,却大巧若拙,不光笔力、安排高简,虽芭蕉一林、青苔满地,却也难分古今,即便社稷时势,也风流蕴藉,策杖携琴,掩映了不少曲笔,刺贪枉、宏大,而同情人间山水,或最准。
记得,我原写《畜界,人界》时,涉蒲松龄《聊斋志异》狐鬼故事。出于好奇,又购其文集,想看他日常生活里,是否也多见神狐鬼怪,结果,大失所望,厚厚两卷,竟连一只蚂蚁也未曾写过,遂知文人意出于象之外的妙境。但蒲松龄的故事,或多生荒庙野寺,遂多见松树。树病曰“瘿”,亦如蚌病成珠,有称树疤,文人古画习见,甚至有无瘿不树之说。但观树勇作品,树常见,却没那玩意。故知老树无啥陈规陋习,随心而已,固然无病。
钟鸣
甲午撰,乙未修订于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