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诗选:1956—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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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代序

长久以来,我习惯为一首诗之完稿即附笔纸末将日期记下,觉得是为时间作见证,感谢它终于允许我从容收束一件工作;为了感谢,或许还有惭愧和悔罪的心情,为这工作之未能更趋完美。完美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们心神向往的境界大致可以指认,而且屡次参差浮现,在那寻觅,反复来回的过程里。然而,为什么就只牵涉时间年份而独对空间付之阙如?现在我设想自问,承认这不能不说是一件事。但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天就开始了,设定我工作环境的空间忽然失去了重要性,不但所谓史迹胜地从此不再必然突出为思维之开展起兴,即不凡的山岚海气也都定向自持,不必非为我们创作的心象神思张悬抒情或叙事的大幕背景不可。

有一年春天或也许是冬天将尽的时候,我独自驱车过北美洲一大岛中央山地。出发后随林相改变,很快就感觉山路寒气渐浓,转折升高,则路边早已满积昨宵残余,未融的白雪,不久看到迎面又有新雰飘至,能见度愈差,乃将车暂停路边一巨松下,前临断崖,瞬息只见白茫茫一片,谷底森林尽陷雪中。我自忖此刻独自一人,果然谁也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谁也找不到我了,在雪花六出飘舞的异域荒山:完全自由,完全独立。良久打开车门踱出,则天地远近澒洞寂寞了无声息。山岭逐渐现形,早雪俄然停止,浮云诡谲,纷纭舒卷。许多古典诗赋的形象和节奏不断涌向心头,须臾又仿佛天籁贲起,化为长歌,绵亘纳入无垠时空之外,提醒我须赶快准确诚实地索引,使用,赞颂。然而我还是决定,这一刻的体验悉归我自己,我必须沉默向灵魂深处探索,必须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扰,在这最真实,震撼,孤独的一刻,谁也找不到我。

我确定当我独自隐身山中躲避那风雪的时候,感受大自然之威势固然不免,也体会到它的温柔和教人畏惧的美。我心并不平静,可能为那近乎抽象的美所以不安,但似乎更为一种纷至沓来的文字所干扰,原来当时簇拥过我懦弱的心坎的正是一些完好,自古保存至今,难忘的经典辞藻,“雨雪漉漉,见晛曰消”、“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列形”之类竞以恍惚的形状快速穿过针叶林木往复回旋若有意携我朝谷壑深处隐藏,使我目不暇给,才觉悟这一刻我必须奋起拒斥书上来回交击的文字,必须选择直指那清虚纯洁的本体,向大自然乞援。

我曾私自以为那空山雪霁对我是一种譬若宗教仪式的体验,以为我曾经感觉因此接近了或类神似大化的启示。但我也始终觉得好奇,若非当时我下决心拒斥外力侵凌,不知道还有多少文字即将以诗赋的姿态蜂拥来袭,而那些文字是不是因此就更能自古存活长久到现在,比当时为我就地拒绝,排斥的形迹更让我永远记忆,甚至更能规范我的工作而不至于遗忘?

杨牧

二〇一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