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来想象一个作者(1)
《左传》的作者——且让我们先稍稍忘了这个“左”字——是谁?或者我们先数量性地询问:《左传》作者,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个人?
这里,我们远远地来讲个故事——写美国西南四角之地印第安最大部族纳瓦霍人、被纳瓦霍人尊敬地称为“最好的朋友”的小说家东尼·席勒曼,在他《时间之贼》这本书里,写一个研究更久远安纳萨其人陶罐的女人类学者埃莉诺·弗里德曼——伯纳尔。安纳萨其人在北美历史的某一时点神秘地退场,谁也无法真正说清楚这一整族人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留下来成千上万个遗址,更多的骨骸、陶罐及其他,由这一方干燥不雨大地忠诚地保存着。埃莉诺依据出土陶罐上的绘图,非常非常动人地抓住其中几个陶罐,辨识出并持续追踪昔日某一个当然不知名姓、但个人创作风格独特清晰到宛如签名的单一印第安陶罐艺术家。这位才华洋溢如众里藏她不住、高出当时其他人一头的女陶匠(埃莉诺知道她是女的),她的作品上着粉红釉彩,有学界称之为“圣约翰五彩”的白色波浪形曲线和锯齿线,以及更多难言但准确无误的“笔触”。借由这几个陶罐,也只靠着这几个陶罐如历史暗黑甬道里的微光,埃莉诺确认了她这一个人的存在,并且成功分辨出她作品的创作时间顺序,她完成的和失败毁弃的作品,并因此由点而线地堪堪联系起来她的基本生命轨迹和样貌,她居住和移动路径,她的一些可能遭遇,她和这片土地的关系,乃至于她某一部分的心思状态和变化。更奇妙的是,这实质地倒过来帮助了埃莉诺,隐隐知道再去哪里可能找出她更多陶罐而且果真如此,她的行动仿佛变得可预测。只除了她仍是无名的,像是人们尚未命名之前的一朵玫瑰;也许埃莉诺可以给她一个名字(但埃莉诺又是个严谨多约束的学者,大概最多只给她个字母代号如悬而未决),就像人首次为那朵本来就芬芳的花取个好听名字一样。
埃莉诺和女陶匠,这是人的心当下为之震颤的了解,像昆德拉讲的那样,是一次跨越了好几个世纪的美丽相遇;了解,把人的一次相遇转为了多重的相遇,好像可以彼此讲话了。如今有人可讲话这多么好啊(晚年的大画家弗朗西斯·培根这么感叹),“你越过了遥远的距离把手伸给我”——跟埃莉诺一样,我们试着来抓住、追踪这样一个《左传》作者。
《左传》作者,如果我们选了“很多个人”这答案(我们如今较倾向这样),显然会更安全,也更息事宁人,所有相关于此的困难、疑惑,泥淖般可厌可惧的争吵,乏味(但有时是有益而必要的,谁说好的事一定有趣)的考据和附会,将一瞬间冰融为水也似的全化解开来,如清风吹过——那样时代,或说在人类很长一段的历史流逝时间里,一本书的形成总是不停留于一个人,像是穿越过人寿,像是想做成某件一个人做不到做不完的大事,也像是每一颗石子在这道洋洋不息大河之中翻转、碰撞、打磨,该说是变得通体浑圆晶莹还是失去它原有的棱角?总之,这是一个历史基本事实,难以驳斥,还吸纳分解人的争议。回转基本事实,回去争吵发生前的那座桥上,“请循其本”,庄子早已亲身示范过了,爱吵嘴还带着考据味道的惠施也讲不下去了,鱼游得自在快乐,人这边也云淡风轻……
还有,“很多个人”的另一有用效应是,攻击者很容易失去目标,是非善恶变得很松软不着力。犯案者到达一定数量,就连冷血的法律都会犹豫缩手,成为“就是这样”,一个隐隐的规矩一种难以追讨的天经地义。近年,我自己也在北京学会了“中国式过马路法”,不是等红灯灭去,而是等累积足够人数,大家一二三如罗马军团无敌方阵昂首前进,什么也阻挡不了。
但很有趣的,最早人们武断地选择作者是某一个人,其实也为着息事宁人,像古希腊人说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体例上正是不断流传、吟诵、修改、增添的东西),作者是荷马一人。但希腊人又同时诗意地、隐喻地讲这位盲诗人是个“同时诞生于七个不同城市”的人,这意味着希腊人并非不晓得此一基本事实,甚至精确性地指出了有整整七个希腊城邦的人共同完成这两部史诗。息事宁人之外,这个如此美丽而且意味深长的说法,这样把“七个城市的许多个人”再重新凝聚为一个人,却让我们不能不警觉起来——希腊人多意识到什么?想多透露什么?他们是否在这两部史诗中也看出来、想抓住哪些特别的釉彩、哪些微光闪烁的东西?哪些是只有“个人”才讲得出来,并且很幸运没被集体涂盖掉删除掉的残余东西?
或者,希腊人知道而且想要——人跟人谈话,要能真正持续地、往复地、不断深向地进行下去,总必须是一对一的,人一多很多话就说不成了(博尔赫斯于是说,you,我是跟“你”谈话,不是跟“你们”谈话)。这事希腊人经验丰富,希腊城邦是人类历史里一个人们谈话的最奇妙场域,柏拉图的对话录一部一部在这样方式的不断谈话中发生。因此,也许他们宁可看似犯错,也觉得需要一个单一作者,不顾一切地创造出荷马这一个作者来。
原来就是文字写成的
《左传》原是鲁国的单一国史(我们会继续强调这一点,希望能像敲铁钉般把这个事实钉得牢牢的)。彼时,每一个像样点的国家包括起步较迟(就当时这一波“现代化”而言)的南方楚国都已设置了史官,各国国史也都有各自称谓,鲁史名春秋,名字最漂亮最恢宏且包含着不断前行却又不断回返的时间,透露出鲁国非比寻常的美学高度和历史知觉;这也是说,所谓国史原来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经常性的工作,由历任史官接续着记录,是一个国家的“日记”,这部日记的“我”,以及作者,就是国家。
但孔子做了一件破天荒的特别之事,他自己都晓得这是破天荒的所以很不安很犹豫,那就是一人修订了鲁史,而且还回溯了约两百年的往昔时间,从他未出生、他的先人还没流亡入鲁开始(孔子同时也是个“外来者”,愈到老年他愈常想、也愈确信此事,包括他那个“梦见自己立于两楹之间”的梦,说明他不仅之于鲁国是外来者,还是整个周天下的外来者,空间加上时间,是殷商的遗民后代,但他认同周,“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以为这是进步的),这就是我们今天仍可看到的《春秋》版本,确确实实由一个人以文字从头到尾重新写下来。至此,“春秋”不再是开放性的、贴着无边无界现实的即时性记录,毋宁开始像一部有开始有终点、有着一人见识和企图的完整之书,也是一次从头到尾不中断的回忆。所以,读史的人依然可进入到它条列的单一大事里,比方谁杀了鲁隐公、哪年哪月建了哪座日后拆不掉的城等等,但也开始可以把这两百多年当一个对象、当一个时代是非成败得失地看和想。孔子写的《春秋》,应该就是中国流传下来的第一本一人之书,单一作者,而且一开始就用文字而非口述,尽管书写者的原意并不为着写成一本书,书写者还强调他只负责传述而不是写作。
这也是《左传》最特别的地方,它根据的正是这部有单一作者而且不可更改文字的书。
为什么始于鲁隐公这一年呢?这是孔子的选择(也许迁就于史料保存的现实理由,也许孔子意识到某个历史时间的隐隐断点和开始……),但这至少又说明了《春秋》无意是天下史,否则平王东迁那一年会是更恰当而且绝不会错过的时间起点。周王室当然有自己更久远更堂而皇之的史官设置及记录,相传老子便在这样的单位工作,孔子也曾不远千里之路(绝不夸张的千里)只为了请益,也许还期望能获准察看一些珍罕资料,惟历史意外频生,最终,中国这段两百多年历史选择了东方小国的鲁史《春秋》来说明自己。
我想,是孔子如此非比寻常的慎重和恐惧;还有,孔子结束得如此伤心绝望,把那头误入的、来得不是时候、人们又不知道它价值以至于被捕获而死的麟,想成就是他自己和这一生,遂成为这本书的奇特结尾及自自然然隐喻;更重要的,这是孔子确确实实一笔一字写成的(《左传》作者看过那一真迹版本、那些带着物质重量的木简或竹简吗?孔子的古篆字漂亮吗?如真人吗?),孔门其他经书应该再没任一本是这样。《左传》,还有《公羊传》、《谷梁传》,都没敢动《春秋》本文,公羊谷梁小心戒慎到甚至不敢讨论历史内容本身仿佛自认没资格,只负责解释孔子何以记录和删除、何以强调或隐去这里的人名、何以使用不使用某个称谓或字词,像是《春秋》附赠的使用说明书;《左传》则把孔子本文抄录置放于前头像是供着(也许是后代某个明智的编辑做的),体例上像是一份授课笔记,从时间到历史话题的选择,完全亦步亦趋跟住孔子,像是再重走一次、又重新回忆一次这两百四十二年里的事和人。
重新回忆,但正确地说,《左传》其实比《春秋》多写了一个开头,把时间稍提前,解释了鲁隐公的来历和为何能以庶子之身继承君位,以及他为什么终生只以摄政者自居、是替他年幼的弟弟暂时保管君位(日后他弟弟桓公却不明就里地杀了他),这样,更不在历史现场的我们才能正确看懂这第一桩弒君悲剧的真正内容。这是一个“只有用心高贵的人才犯这种错”、善不获报获胜只招来死亡的很深刻悲剧,春秋历史,由鲁隐公这样一个内心纯净却不幸的国君之死开始(多像莎士比亚会大肆书写的悲剧故事不是吗?这是否也正是孔子修史时间选择的一个理由?),我们于是感觉这不仅仅是一段纷乱、粗暴、人杀过来杀过去的历史而已,这可以是很特别、很值得我们再认真去想去记住的一个非比寻常时代,有诸多深沉不忍的东西藏放于其中;《左传》也在孔子版本的鲁史《春秋》戛然中止后(鲁哀公十六年,孔子死),顺势又多讲了十一年接下来发生的事,仿佛是顺应着这一趟历史自身的前冲惯性,让它自然地停止下来。
这多的十一年,也曾经成为《左传》作者的罪状,你是谁孔子没写你敢写?但这还真无聊,而且程度不好。我会说,这正是幸存者后来者应该做的,是他自自然然的优势,小说家达希尔·哈米特所说“总得有人留下来负责数尸体”的时间位置优势。我们可以这么设想,当时,引领他的老师已永远离开了,绝笔于获麟,紧跟着是死亡,绝望还先死亡一个大步到来,修史其实是被硬生生打断,他得单独面对广大世界,而且还是一路走下来不知不觉已来到了当下、他此时此刻活在的这个现实世界;历史直接注入现实,历史就是现实,历史以这样方式扑面而来。但老师曾带着他、教会他如何穿过之前两百多年,莫听穿林打叶声,这珍稀的步步经历让他仿佛知道了怎么继续看这个世界、走进去这个逐步陌生起来的世界;活在当下的人总不免是恐惧的、惶惑的,而他因此有一种不同于众人的心思清澈和安定。另一面,他原来浑然的、无界线的、纠结线团一样的当下现实世界,也一件事一件事地有了各自来历,奇妙地一一接续在、纳入到历史纵向的大时间里,得到线索,知道怎么拉动哪一条正确的线头,现实世界于是分解开来,成为历史的下一页,成为有各自因果、有层次远近轻重的一个一个“暂时结果”。由此,他多知道(或确认)了一些老师来不及看到的事,其中有些还真像是终于水落石出的所谓“答案”。
像是,这多出来的十一年,如今我们也看到了,强烈如历史中一阵暴风的南方吴国果然亡于越,夫差自缢而死,死得很自惭但很平静,是他最好的样子,也像回转成他刚继承吴王大位时那个认真干净的夫差,他死前和赵襄子那番短短对话,尤其若有所思很有礼貌问赵襄子的那个问题(“史黯何以得为君子?”这居然是夫差最后的、临死想着的问题),是《左传》写得最好的段落之一,更接近文学而非记史,只有文学才捕捉、保存这样的情感,这样微光般人的心思晃动。鲁国自己这边,几代君臣斗争下来,此刻也明白到完全无法否认、回头、善了的地步了,鲁哀公在大街上问孟武伯(孟孙氏),我还有机会死于自然人寿吗?得到的回答居然是“臣无由知之”,意思是我们三家无法承诺不杀你,装都不愿再装一下。至于盟主晋国,这个负责维持着当时秩序、真正把这个时代撑住不坠的大国,范氏、中行氏先亡掉了,已进入到知伯荀瑶和韩赵魏三家界临摊牌的时刻,《左传》的记述停在这里,然而最有趣的是,《左传》却时间之贼地忍不住又透露,韩赵魏将联手起来灭掉最强的知氏,而这日后将被合理地视为春秋这个时代的正式告终;没有了晋国,也就没有了春秋。但这其实是又十几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事,《左传》这本书本来不该知道的,惟《左传》作者知道,他眼看着它发生,是他的现实,也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的“多年之后”,书中人未知的将来,却是书写者的此时此刻及记忆,那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面对着枪毙行刑队,“他将会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