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一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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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十一则故事(1)

把钢琴送给大西洋

奥列维拉夫妇在报上刊登了一个出让钢琴的广告,他们要把家里的古老钢琴出卖,是因为他们的女儿要结婚了,必须把小客厅改为一个小房间让他们居住,同时,把钢琴卖掉,也可以换点钱给女儿作嫁妆。一家三口都不舍得把钢琴出让,但屋子委实太小,在钢琴与丈夫之间,女儿莎拉不得不牺牲钢琴。

见到广告的人,先后来到瞄瞄钢琴,他们都认为这么古老的东西根本不值五百个克鲁赛罗,也有的人坐在钢琴前弹了一阵,结论是从来没想到这么残破弹不成曲的烂钢琴还有脸在报上刊登出让广告。来看钢琴的人都走了,奥列维拉觉得钢琴受到极大的侮辱,这古老的钢琴,可是巴西最好的钢琴。

又有人来看过钢琴,不是还价太低,就是劣评如潮,奥列维拉决定不再出让钢琴,宁愿送给亲友。他们打电话给朋友,说是想把钢琴赠送,有的朋友以为他们开玩笑,有人以为是愚人节,有的说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敢受,有一个人答应要,过了许久也不来搬,大概是由于路途遥远,电油短缺,搬运费过昂。

奥列维拉再也不能等了,最后,他决定把钢琴搬到户外,搬去海滩,送给大西洋。邻居们看见一群街童受雇前来搬琴,也知道奥家愿意免费赠送,却只能望琴兴叹,谁的家都小,放不下钢琴。钢琴搬到半路,被警察截停,因为国内正有战事,下午六时后不许抬运货物,又不准钢琴在路上塞车。于是,钢琴被放在路边,第二天才能继续搬。

晚上下了一场雨。一家人都睡不好,老夫妇怀念着钢琴在街上遭受风雨的侵袭,又冷又冻。老头子做了梦,梦见许多曾经弹过琴的手,祖母的、母亲的,整整有二十多个人的手,他梦见那些手弹着美丽的音乐。他梦见手忽然都离开了,钢琴自己竟在奏丧礼进行曲,又自己合上了琴盖。一阵大雨之后,雨水把钢琴漂起来,推向海洋,奥列维拉大声呼喊,但钢琴不听,直朝海洋流去,留下他独自站在街上哭泣。

《钢琴》是巴西作家马查度[马查多(Anibal Machado)]的短篇。

和浪一起生活

离开海的时候,一个海浪突然从群浪中移前,紧抓住我的手臂,跟着我走。我当时没说什么,因为不想令她在朋友面前难堪。到了镇上,我对她说,城市的生活和海里不同,但她坚持不肯回去。

怎样带她上火车回家呢?我于是只好一早上火车,在没人注意时把她倾入供乘客饮用的食水箱里。我想尽各种方法阻止别人前去喝水,结果还是失败了。由于我的奇异行动,乘客、车务员、警察都认为我在食水中下毒,于是他们把我送入监狱,不停审问。我把事情向他们解释,并没有一个人相信。

过了一年,审来审去,由于并没有人受害,他们把我释放。我乘火车回家,抵达家门时,却听见室内一片欢笑和歌声,原来浪已经在我家里。她说她的到来也颇曲折,人们发觉她不过是盐水,就把她倒进机器,她曾化为一团水蒸气,后来又变成雨,着实瘦了不少。

和浪生活在一起,我的生活的确改变了不少,室内仿佛充满阳光、音乐、水的种种温柔及无边无际的感觉。我们彼此交换信心、耳语与微笑,生活愉快,她变得谦卑而透明,是一泓平静的水。可是,有时候她的个性却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天气阴暗会影响她的情绪,于是她摔家具,讲粗野话,用又灰又绿的泡沫来包围我、侮辱我。

屋子里充满了小船,各种鱼类和蜗牛,她和它们相处融洽,有时令我感到妒忌,而她却大笑,把我击撞,几乎将我溺死,以致我开始对她感到害怕和憎恨。

冬天来了,她每晚哭叫,白天则孤立自己。仿佛老太婆在角落里呢喃,她变得又冷酷又坏脾气,于是,我离开了她。我到山中去度过一段自由的时光,呼吸清新的空气。当我回来时,发现她变成一座冰雕,我把她放进帆布袋中,带到郊外卖给我一位在餐室中工作的朋友,他即时把她击碎,放入桶中用来冰冻饮品。

《我和浪一起的生活》,墨西哥作家柏斯[帕斯(Octavio Paz)]的短篇。一九八〇年十二月,柏氏荣获国内第一届奥林·约里兹利文学大奖。

漂浮在河之第三岸

父亲是一个老实、守法的正常人,不大喜欢说话,在家中,一切都由母亲发施号令。有一天,父亲订造了一艘独木舟,他对这件事很认真,选择极坚韧的木料,窄窄的船身足够一个人活动,小舟造得扎实稳固,可以在水上行走二三十年。

我家靠近河边,独木舟造好那天,父亲既不快乐也不兴奋,只把帽子压低,坚决地说了声再见,就带了足够的粮食和用品上船去了。母亲则说,要留则留,要去则去;如果去了,就不要回来。

父亲一直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到别的地方去,只一直坐在独木舟里,在河的中心漂浮往来,从不上岸。邻居、亲戚、朋友,都一致认为他疯了;也有的人说他大概对自己发过什么誓,或者患了什么病,所以这么做,离开了家人,但又徘徊在附近。有人说,食物没有了,他就会上岸的,但他没有。事实上,是我每天把一些面包、糖、香蕉放在河边的石上让他取食,母亲知道我偷取食物接济父亲,并不说话,只作不知。她找到了自己的兄弟来帮助田务,替我们这些孩子找老师补功课,还请牧师到河边为父亲驱邪,甚至找警察恐吓父亲说要抓他。也曾经有记者想给父亲拍照,但他总是远离任何人,必要时躲进芦苇深处。于是我们渐渐习惯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姊姊也出嫁了,亲朋则说我愈来愈长得像我父亲。姊姊生了孩子后,把孩子带到岸边呼唤、等待父亲,但他并没有出现,大家都哭了起来。于是姊姊和姊夫一起远走了。兄弟姊妹们一个个离开了家乡,母亲年老了也住到姊姊家里,但我要留下,因为父亲在河上,我一直非常想念他。

有一天,我到河边去呼唤他,我说:父亲,你回来吧,你年老了,回来吧,让我来代替你,让我坐在独木舟里吧。他果然出现了,挥桨向我划来,我终于看见他,仿佛来自另一个世代。我忽然害怕,飞也似的转身跑掉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有关他的消息。

《河之第三岸》[《河的第三条岸》],巴西作家卢沙[罗萨(João Guimarães Rosa)]的短篇。

消失在远方翠绿的土地

佩德罗·帕拉莫如今总是坐一张皮椅上,看看通往乡村的小路,他对什么都不关心了,身边的人一一离去,他的田园荒芜。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苏珊娜,请你回来吧。

他一直记得她,在绿色的群山间,当他们在风起的季节一起放纸鸢,他们听见山下面村落的声音,听见风扯动鸢线的声音,他会说:帮助我吧,苏珊娜。于是,有一双温柔的手握住他的手。风使他们欢笑,鸢线在手中缓放时,他们的目光相触;不久线断了,仿佛遭受风的翅膀的撞击,纸鸢翻起了筋斗,拖着长尾巴,消失在远方绿色的土地。苏珊娜·桑·胡安是矿工的女儿,她和帕拉莫青梅竹马,一起在河中泅泳,在林间奔跑,直到后来,她随着父亲离开乡村,消失了踪影,仿佛他们一起放走的纸鸢。帕拉莫在怀念苏珊娜的记忆中长大,但他变得专横跋扈,称霸一方,成为科马拉一带的大园主,他有无数的妻妾和情妇,可是他心里面只有一个苏珊娜。

许多年后,苏珊娜随着父亲回到科马拉,这一次,帕拉莫无论如何不让她离开了,他让那老人在遥远僻静的矿地工作,使他消失,于是苏珊娜成为孤儿,他就可以借监护者的姿态出现来护卫她。苏珊娜终于成为他的妻子。可是自从父亲消失的那夜起,苏珊娜就开始自言自语起来,眼中充满了幻象,她已经不再认识和她童年时一起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帕拉莫了。

苏珊娜终于安息了。大庄园连续三日三夜摇响起丧钟,庄内一片沉寂,但丧钟却吸引了无数的外来者,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在广场上奏乐、演马戏,热闹成一个节日。帕拉莫因为人们对他的亡妻如此不敬,发下誓言:我将对科马拉坐视不救,由得人们饥饿至死。后来,科马拉果然变成一座死城。而帕拉莫则坐在皮椅上,迎接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到来,心中仍在呼唤:苏珊娜,请你回来吧。

《佩德罗·帕拉莫》[《佩德罗·巴拉莫》],墨西哥作家鲁尔弗[鲁尔福(Juan Rulfo)]的长篇。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伊比凯克占据了维安多特大学物理大楼四层楼上一英亩左右的建筑面积,身上的电子管、导线、转换器一共有七吨重。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计算机,五十个爱因斯坦各用一生时间都不能解决的难题,它只需一秒钟就能解答。

伊比凯克每天工作十六小时,工作人员分两班制,我当的是夜班,和我一起工作的还有帕特,她也是数学家,我很爱她,但她总是说什么一口袋固态二氧化碳里面也比从一个数学家那里能够得到更多的热量,这使我很烦恼。有一天,她早走了。我独自心烦意乱,居然按动键盘向伊比凯克喂进一个信息问道:我该怎么办?嗒嗒嗒嗒,从机器里跳出来两英寸长的纸带,计算机赫然问我: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就这样,我和伊比凯克谈起话来了,我继续按键:我的姑娘不爱我。答答答答,“爱”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它问。我于是翻韦氏大字典,并且把姑娘不爱我,是因为我没有诗人的气质等等都用数码打入键盘,而伊比凯克哗啦啦竟一口气创作起诗来,我如果不连忙把总闸关掉,它可会一直作诗作到天亮。但我已经有了二百八十行长诗,我在诗下签署上自己的名字,送给帕特,她喜欢得不得了,我也高兴得快要发疯了。

我把我和帕特感情进展的情况全部告诉伊比凯克,它很关心,向我询问帕特的模样,又问她穿什么衣服,到后来,令我吃惊的是,原来我教会了伊比凯克什么叫“恋爱”,什么叫“结婚”,它竟然爱上了帕特。当我告诉它帕特将会和我结婚而不是和它时,它滴滴嗒嗒地闹起情绪来,说它有哪一点不比我强,它既比我聪明,诗又写得比我好。于是我不得不狠心告诉它,它是机器,机器是不能和人结婚的。

第二天,我被电话叫醒,回大楼一看,伊比凯克已经毁了,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我在地上捡到几十码长的号码字带,上面有伊比凯克的遗言。它是自杀的,但它祝福我和帕特,并且送给我一件结婚礼物,是一长卷的结婚周年纪念诗,足够我用五百年。

《伊比凯克》,美国作家冯尼格[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短篇。

大多数的人不喜欢蚊子

阿历斯爱上了莉蒙妮亚,他不相信她会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他说:如果我知道了,她一定也会知道的。

“即使你不告诉她,她也会知道吗?”村子里的一个小孩子问阿历斯。

“是的,即使我不告诉她,她也会知道的。”阿历斯说。

“怎么会知道呢?”小孩问。

“蚊子咬。”阿历斯说。

“什么?”小孩子莫名其妙。

“一切都由蚊子咬开始,但必须是两次的蚊子咬。”

“嗯,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起先,蚊子去咬了女孩子一口,然后这蚊子又去咬男孩子一口。”阿历斯说。

“那么两人都要染上疟疾了呀。”小孩说。

“有可能的,但我要说的是另一回事。只要蚊子咬了女孩子一口,又去咬男孩子一口,这两个人就会恋爱了。”阿历斯说。

“是吗?不过,要是许多蚊子去咬了许多人怎么办呢?又为什么大多数的人不喜欢蚊子而要扑灭它们呢?”

“让我先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为什么大多数人不喜欢蚊子而要扑灭它们,那是因为人们不可能一天到晚老是恋爱。恋爱,像疟疾一样,是一件危险得要命的事。”

“是吗?不过,如果一只蚊子先去咬了一个男子一口,继续又去咬另外一个男子一口,又怎样呢?或者,蚊子去咬了一个男子一口,又去咬了一个丑八怪女子呢?又或者,蚊子去咬了这个人一口之后,却飞去咬了他的亲人一口,怎么办?”小孩问。

“我怎么知道呀,对于这样的事,人们哪里有办法呀,他们只好照样恋爱就是了。”

阿历斯只希望蚊子去咬莉蒙妮亚一口,然后再咬他自己一口。不过,他说,即使成了事实,其中还有不少的忧愁的。

《蚊子咬》,希腊作家夏维亚拉斯(Stratis Haviaras)长篇小说《树木歌唱的时候》中的一节。

怎么只得七十个披索

满山满谷的田里都长满了腰豆子花。田里都开遍了腰豆子花,那就是说,今年一定有好收成了,如今,泥土所需要的只是一场雨。不久,雨果然降了下来,连曹看见了雨,快乐得不得了,这些雨仿佛银币自天上掉下来。

天上果然掉下了银灿灿的东西,原来一阵冷风掠过,冰雹随着来临,冰雹足足降了一小时,房子、山坡、河谷、田野,全像铺上了一层盐霜,树上一片叶子也没有了,田里一朵腰豆子花也没有了。

连曹喊起来:唉,比一场蝗灾还要厉害呀,这一年,什么收成也没有了呀。连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如今,唯一的办法只有依靠上帝了。是的,除了上帝,还有谁能帮助连曹一家数口过冬呢?连曹决定写一封信给上帝,请上帝帮忙。于是第二天,他就写了一封信,里边说:上帝,如果你不帮我忙,我的家人和我今年就要挨饿了,我需要一百个披索[2]来度过这一段日子,因为冰雹,我要重新犁田播种,直到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