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寻一个好社会:费孝通说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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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抑止不住的爱好

人间生死,草木枯荣,心中哀乐,梦里甘苦,母亲的针线,清明的纸灰……都是费先生敏感、易感、思索、叙述的内容。其中萦绕着一种清晰的人道情感和人文精神。

《山水·人物》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7年12月第1版

1987年12月第1次印刷印数:1—5500册

1978年,费先生在中央民族学院工作室里看见《山水·人物》稿本。那是怎样的情景?他说,“历劫犹存,相对无言”。他为书作序,抚今追昔,借该文篇名发出一声沉重叹息——“我并不想附会说这是我这一代知识分子运命的预兆:空留缎带在人间。”

费先生十四岁首次发表作品,是一篇短文——《秀才先生的恶作剧》。

该文写于1924年1月15日,发表于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少年》杂志。当时,他是东吴大学附中的学生。一位亲戚热心为他订阅了该刊,启发了费先生早年的文学兴趣。

从当读者开始,逐渐希望也当作者。少年费孝通虽有投稿,却没有指望很快能发表。某期杂志送到,他即开卷,循序而读,忽见投稿已发表,大感意外。他曾回忆当时情形——

“我照例按篇章次序读下去,直到最后的‘少年文艺’栏,突然惊呼起来,一时不知所措。原来我发现寄去的那篇《秀才先生的恶作剧》已用铅字印在了白纸上。这种深刻的激动,一生难忘。它成了一股强烈的诱导力,鼓励着我写作又写作。……写作就成了我抑止不住的爱好。”

“写作又写作”的过程中,费先生发表在《少年》杂志的文章篇目增多,位置也逐渐前移,直到开卷首篇。

人间生死,草木枯荣,心中哀乐,梦里甘苦,母亲的针线,清明的纸灰……都是费先生敏感、易感、思索、叙述的内容。其中萦绕着一种清晰的人道情感和人文精神。

有篇文章题为《新年的礼物》,费先生说:“新年的快乐,本来不是少数人的,应该使全人类都快乐。尤其是穷人和老人,因为他们辛苦了一年,在一年的开始,应该特别地使他们快乐。”

《一根红缎带》一文,则借一只小动物的遭遇表达人间心情,大有余味。

1927年,费先生写了《圣诞节续话》一文,明确表达对社会本质、人类本性的研究志趣。文中说:“我很怕在我‘为人’的最后一刻时仍和现在一般的未认识人类究系何物……”

这或是费先生早期文章中最值得留意的一句话。一生志业由此开笔。

1930年,费先生离开苏州东吴,转学北平燕园。换了校园,也换了专业,他从东吴大学医预科转至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本科,全副心思集中于每一门功课的研修,以争取最好成绩。他说自己当时“成了一个书虫”,几乎读遍了恩师吴文藻书架上所有的书。

1933年,费先生完成本科学位论文,还写了多篇文章,如《人类学几大派——功能学派之地位》、《中国文化内部变异的研究举例》、《社会学家派克(即帕克)论中国》、《社会变迁研究中的都市和乡村》、《社会研究的程序》等等。

吴文藻对这个学生寄托厚望,先后把他送到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Shirokogorov)和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门下。费先生得名师接力,持续点化,终以博士论文《江村经济》赢得学术名望,享誉国际人类学界。

1948年春,费先生的“昆明时期”告一段落。一个时代也将落幕。

费先生似有感知,清理旧文,把旅行游记、怀人杂写拢到一起,合编成册。誊清后,订成稿本,题作《山水·人物》,寄给好友储安平。

若能顺利出版,算是大时代里一介书生的一笔记录、一个小结。敏感的费先生似已意识到,须准备进入一个不同的时代。

其时,储安平在上海主持《观察》杂志,销路好,有盈利,遂以利润出版学术著作,有“观察丛书”,广受读者欢迎。费先生的《乡土中国》、《乡土重建》等著述在“观察丛书”出版后,均有上佳销路。

《观察》系时政类刊物,是当年国统区知识分子和民众了解国内国际局势的通透窗口。因其名家啸聚,文章好看,一纸风行,反而惹得当局钳制。储安平本人也被监视,乃至在上海无法安身。

眼见杂志备受打压,出版已无条件,储安平带着《山水·人物》稿本离沪赴京,找到清华园胜因院的费先生,奉还书稿,暂时避居费宅。

历史延伸,运动频繁,板荡不已。这稿本压在费先生书架底下,一睡近四十年。其间,改造、院系调整、“三反”、“五反”、批胡风、批胡适、批俞平伯、“反右”、“四清”、“社教”、“文革”……因系沉睡,毫发未伤。即便“文革”初期费先生家中群书、文稿被洗劫一空,《山水·人物》却在其中央民族学院工作室里躲过风暴。

1972年春,费先生从湖北沙洋民院干校回京。多年暌违,工作室内还是原样。稿本还在书架沉睡,费先生却因忙于译事,平时只用字典和百科全书,顾不得、似乎也淡漠了当年少作。

1978年,费先生奉调中国社科院,须搬离中央民族学院工作室。他把室内书籍、文件搬回家中,清理之间,在一堆书稿里看见《山水·人物》稿本。

那是怎样的情景?费先生说,“历劫犹存,相对无言”。

1986年,费先生的《江村经济》汉译本初版。翌年,为该书发布会,江苏人民出版社派员到京,拜访费先生,表示乐意继续出版其著述。

费先生想起“默然渡过劫难”的《山水·人物》,想起不知其踪的老友储安平。他“第一次从头到尾自己阅读了一遍。其间已相隔近四十年了。心头自会另有一番滋味”。

近四十年间,费先生的写作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他曾以《我这一年》记录和表明自己愿意适应变化的诚意与实践,似仍有不能适应的地方,这才“另有一番滋味”。这番滋味,来自他在外界巨变中力图持续内心的“写作又写作”。

其间,费先生参与过民族识别等项工作。在一定程度上,这是他倾心的田野调查和社区研究事务,可以寄托学术兴趣,延续写作爱好。他也确实写有《兄弟民族在贵州》和《话说呼伦贝尔》两本游记,后因“反右”运动而入冷宫。

费先生想起冷宫中的稿本,希望能解冻、面世。

1987年12月,《山水·人物》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书中有费先生早年编妥的文章,有解冻的两本游记,又增加了其早年文章十多篇,名“少作附篇”。其中便有前述《一根红缎带》。

费先生为书作序,抚今追昔,借该文篇名发出一声沉重叹息——“我并不想附会说这是我这一代知识分子运命的预兆:空留缎带在人间。”

这种话,费先生很少说出。

谢泳兄专门研究过《观察》杂志及作者群体,也研究过西南联大教授群体,自然会留意费先生,并有心得。他觉得,只看公众场合里的费先生,并不足以真正了解这位老先生。私下里的费先生同样值得注意。把两个场合里的费先生合起来看,会更接近他的真实。

曾把谢泳兄的相关文章复印给费先生看。费先生看过,希望找机会和谢泳当面聊聊。虽未能如愿,还是表达了“我看人看我”的自觉意识,也表达了对更愿意懂得自己的后辈的善意。

费先生说过,很多人看不出来,他的文章是龚自珍的路子,曲笔,不直说,留有余味。他相信谢泳先生看出来了这一点。

说及此,有兴味的读者,不妨把《山水·人物》当作切近私下费先生的一个门径。费先生或也希望如此,他在该书“题记”中难得挑明、不留余味地说:“这里所收的文章,比起其他我所写的,更亲昵些,因为这些多少是私人感情的记录……”

费先生写下这段话,是在1948年4月。一年多后,他开始写《我这一年》,那是很不同的文字。同《山水·人物》比,明显是两种内容,两种文风。

在文章内容和风格转换之前,费先生留下“私人感情的记录”,留下一段历史的真实,也留下自己的诚实。

他似有预感,此后的历史变动中,“私人情感”的社会评价标准会有变化。郭沫若发表于1948年3月的《斥反动文艺》已足堪为训。

费先生留话说,《山水·人物》“是一个抗战后期在后方教书的人的作品,多少表达了一些当时这类人的感情。这种感情中有些是值得批评的,因为很可能是不健全的,但是我相信是诚实的,因之也值得作为将来有人想研究那一个时期这一类人的心理材料”。

面对臧否,费先生更重诚实;面对当时,费先生更重历史。

《山水·人物》“题记”中,还有一句话,意味深长——“局面变得真快,很可能作者已代表了一个抛在时代后面的人物。”

这是要为新政权建立后留点容身余地吗?

可否理解为“空留缎带在人间”的另一表达?

遗憾,很晚才注意这句话,已没有机会向费先生当面请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