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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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没有指针的时钟

一开始是真实的时间。一个女人走进一个七彩缤纷的花园。她什么都不记得,胸中只有刚冒出来的好奇心。她走近那个男人。他一点也不好奇。他站在一棵树前。树上有一个字,然后变成一个名字。他接收每一种活物的名字。在此时此刻,他既没有野心也没有梦。女人朝他而来,被感官的神秘攫住。

我把笔记本合起来,坐在咖啡店里,思考着真实时间。那是完全没被打断的时间吗?只是当下被理解的时间吗?我们的思绪只不过是轰隆通过的火车吗,完全不停,也没有纵深,飕飕掠过图案重复的巨幅海报?从窗边的位置上看到一幅景象,然后从下一个同样的窗格看到另一幅景象?如果我用现在时写作但却离题,那还是真实时间吗?真实时间,我寻思着,没办法像钟面上一样把时间分成用数字标示的等分。如果我写着关于过去的文字,而同时又存在于现在的时间里,那我还是在真实时间里吗?也许根本没有过去或未来,只有持续发生的现在包含着这属于记忆的三位一体。我向外看看街上,注意到光色正在改变。也许是太阳一闪躲到浮云的后面。也许是时间一闪而逝。

弗雷德跟我没有明确的时间框架。1979年我们住在底特律闹市区的布克凯迪拉克旅馆。我们就围绕着时钟生活,却无视于时间的存在,径自走过流逝的日日夜夜。我们整晚熬夜聊天直到黎明,然后又睡到夜幕低垂。等我们醒过来,就出去找24小时营业的小餐馆或者停下脚步在Art Van's家具店里闲逛,这家工厂直销店半夜也开着,而且还卖咖啡和糖霜甜甜圈。有时候我们还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兜风,天亮前才停到某家汽车旅馆,在休伦港或者萨吉诺之类的地方,然后睡上一整天。

弗雷德很喜欢我们旅馆附近的拱廊酒吧。这家店一早就会开门,三零年代风味的吧台和几组卡座,店里还有一个烤架,和一座没有指针的大号铁路时钟。在拱廊酒吧里,没有真实时间也没有不真实时间,我们可以和一些看起来有点落魄的客人在那里一坐好几个小时,在满怀同情的静默中编织一些语句和构思。弗雷德会在那里喝点啤酒,我则喝黑咖啡。有一个这样的早上,在拱廊酒吧的吧台前,当他看着墙上的大钟,弗雷德忽然有了个电视节目的点子。那时候还是有线电视发展的早期,他想搞一个在WGPR上的节目,WGPR是底特律最早的黑人独立电视台。弗雷德的时段,《下午先醉》,就落在这没有指针的钟面上,从时间压力和社会期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每集将会请一个嘉宾跟他坐在钟下面的桌前,光是喝酒聊天。他们可以尽情地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弗雷德什么题目都可以聊,从汤姆·沃森的高尔夫球挥杆,到芝加哥种族暴动,到铁路运输的式微,都可以说得有声有色。弗雷德拟了一个各行各业有可能邀请的嘉宾名单。上面的第一个名字是克里夫·罗伯逊,是一位有点心理问题的二线演员,和弗雷德一样都对飞行很热衷,跟他算是很投缘的。

看节目进行的情况,在不特定的中场时间,我有一个十五分钟的时段,叫做《咖啡时间》。原先的想法是要找雀巢咖啡拉赞助广告。我不请嘉宾,而是邀请观众跟我一起喝杯雀巢咖啡。而另一方面,弗雷德和他的嘉宾不需要一定跟观众有什么沟通互动,只跟彼此对话就好。我当时甚至都已经为了这个时段找好并买下了主持人服装——是一件灰白条纹相间的亚麻洋装,前面一排扣子,包肩袖,有两个口袋。法国监狱风格。弗雷德决定就穿他的卡其衬衫,打上一条深棕色领带。在《咖啡时间》里我打算要来讨论监狱文学,主打像让·热内和阿尔贝蒂娜·萨拉森这样的作家。在《下午先醉》这个节目里,弗雷德会请他的嘉宾喝从一个棕色纸袋里拿出来的极品干邑白兰地。

不需要所有的梦想都实现。弗雷德常常这么说。我们完成了很多根本没有人知道的事情。事先没有想到,我们从法属圭亚那回来之后,他决定要去学开飞机。1981年,我们驱车去北卡罗来纳外滩群岛,向莱特兄弟纪念碑旁的美国第一座飞机场致敬,走158号美国国道到杀魔山。我们沿着南方的海岸线一路开着,从一家飞行学校到另一家飞行学校。途经南北卡罗来纳,到杰克逊维尔,佛罗里达,再到费南迪纳比奇、美国海滩、代托纳比奇,然后绕回到圣奥古斯丁。在那里我们投宿在一家海边的汽车旅馆,客房里带个小厨房的那种。弗雷德飞行之余喝点可口可乐,我呢就写写东西酗酗咖啡。我们用迷你瓶带了一些庞塞·德莱昂[8]发现的水——那是从地底下所喷涌出来的,被世人认为是青春之泉。我们不要把这些水喝掉,他说,于是这些小瓶子就变成我们的无价珍藏。有一度我们还考虑买下一座废弃的灯塔或者一艘捕虾拖网船呢。不过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们只得回到底特律的家,这一堆梦做不成了,改做另外一堆。

弗雷德最终如愿领到了他的飞行驾驶执照,但是他钱不够买飞机来开。我一直都在写个不停,但是没出半本书。那一段时间里我们紧紧拥抱着“没有指针的时钟”这个概念。世界上各种工作都有人做着,抽水机有人操作着,沙袋都排好了,树也都种了,衬衫也熨了,折边都缝好了,但是我们还是保留着忽略那些转个不停的指针的权利。回头想起来,在他已经逝世了那么多年之后,我们当年的生活方式仿佛是一个奇迹,唯有靠着融而为一的心灵当中,宝石与齿轮寂然无声地合拍同步,才有实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