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跳蚤吸血
我都还没有回到纽约,就已经忘记当初是为什么离开的了。回来之后,我极力想恢复以往每天日常的生活步调,但令人出奇难耐的时差综合征一次又一次地发作,阻挠我重归正常。外面似乎罩着一层厚厚的重壳,内部却又意外地有点什么在发着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透过柏林和伦敦的迷雾传播的某种超自然疾病把我完全打败了。做的梦都像希区柯克的电影《爱德华大夫》里面的片段:融化的圆柱,被吹坏的小树,不可违背的定理在让人心悸的恶劣天气中旋风乱舞。这种暂时的苦恼,我发现也不是没有诗意的可能性,于是试着以这个为素材写点东西。从我内在的懵懵懂懂中强踩出一条路来,去寻找原始的迷醉,或者乞灵于奇怪宗教的暂时慰藉。但事与愿违,迎接我的是拖着脚、没有面目的人头扑克牌,嘴里念念有词,讲些没什么保存价值的话语,当然更别提转着枪眼的牛仔了。一点头绪也没有。我双手空空,就跟我日记本里的纸页一样,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不着边际的写作没有那么容易。从梦里的画外音中撷取出来的话语比现实生活中得来的更加引人入胜。不着边际的写作没有那么容易:我用一大块红色的粉笔,把这句话一遍一遍地涂鸦在白墙上。
太阳下山了,我给猫群喂饱晚上这一顿,披上我的外套悄悄出门,窝在街角等待天光的变化。街上空荡荡的,就那么几部车:红色,蓝色,还有一部黄色的出租车,三原色沉浸在清冷空气滤过的些许余光中。我的脑海里忽然充满了空泛的词语,就像小型双翼飞机在空中滑行,画出难辨的字句。打起你的精神,把口袋准备好,等着你的火气慢慢上来。这些偷偷摸摸浮上心头的词语,让我想起威廉·巴勒斯那种要说不说的低沉语调。过马路的时候,我不禁想,我最近这种状态里所说的话,威廉怎么可能听得懂。以前的日子,我直接拿起电话,就开口问他这个那个,现在我想找他的话,得想想别的办法。
伊诺都还没有人,毕竟我比晚上的高峰期到得要早。这不是我平常光顾的时段,但我还是坐在同一张桌子,喝我的白豆汤和黑咖啡。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想着要写点跟威廉有关的往事,但记忆中的景象数不胜数,相关的人各有特色,一时之间令我无言,不知从何着手;这些启迪了我的智者,我曾何其有幸能与他们共餐。逝去的垮掉派曾经带领了我这一代人迈向一场文化的革命,虽然如今只有威廉独特的声音还在对我说着话。我到现在还能听到他向我解释中央情报局是如何暗中渗透进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或者不厌其烦地教我要怎么制作完美的鱼饵,才能够顺利钓起明尼苏达的玻璃梭鲈。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堪萨斯州的劳伦斯。他住在一栋朴实的房子里,此外还有他的猫群、他的书堆、一把猎枪,和一个可以拎着走的木制药柜子,上了锁藏起来。他坐在打字机前,这台打字机的色带因为反复用了太多次,有时候只能在纸上印出约略的字痕。他后院有一个小型的池塘,里面养了一条横冲直撞的红鱼,院子里还堆了一些锡罐。他喜欢有事没事用那些罐子练习射击,所以他到那时枪法还是挺准的。我特意把相机留在袋子里,一句话也没说地站在一旁看他瞄准。他有一点显老,微驼着背,但他还是很好看。我去看了他睡觉的床,窗帘在他的窗边轻微地摆动。在说再见之前,我们一起站在一幅威廉·布莱克的装饰画《一只跳蚤的幽灵》的复制品前。画里是一个像爬虫一样的生物,背脊微微弯曲,但包覆着金色的鳞片,显得虎虎生风。
——这就是我的感受,他说。
当时我正扣上我的外套。我本想问他为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一只跳蚤的幽灵。威廉当时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的咖啡冷了,我招手示意再来一杯,在纸上随便涂着可能的答案,然后再突然把它们全都划掉。取而代之地,我决定追随威廉的影子,蜿蜒行过巷弄曲折的北非城镇,在那里有各种不同的节肢动物倏地出现,一闪而逝。以扑灭者姿态出现的威廉,走近一只昆虫,这只昆虫的意识是如此的高度集中,以至于征服了威廉的自我意识。
这只跳蚤吸了血,也照样存了起来。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血。病理学家口中所称的血,同时也是一种释放的材质。病理学家以一种科学的方式来加以检验,可是对一个作家,一个想象力的探查者来说呢?他看到的将不只是血,还有字词的喷溅。噢,那血中的活动,那些神亦不曾进行过的观察。然而对于这些,神又会怎么做呢?它们会被归档起来,存进某座神圣不可侵犯的图书馆里吗?一大本一大本的存档里,配以用蒙尘的方镜箱照相机拍摄的模糊照片。模糊却令人熟悉的定格画面旋转着,向四面八方投影:一个逐渐淡去的白衣小鼓手,褐色的岗哨背景,浆挺的衬衫,处处透着稀奇古怪,褪色了的猩红色翻边,旧时代的步兵特写,躺在微湿的泥土上,蜷曲着,像散发磷光的树叶缠绕着一只中国烟斗的长柄。
这个穿着白衣的男孩。他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可不是我随意编造,而是有所本的。第三杯咖啡几乎都还没有喝,我把有关于威廉的笔记合起来,该付的钱留在桌上,打道回府。我要找的东西在某本书里,所幸就是我自己的藏书当中的一本。我外套都没脱,就在我的书堆前巡视起来,小心翼翼不要被岔开注意力,又去忙起别的事情。我装作没有看到尼卡诺尔·帕拉的《晚餐后宣言》,或者奥登的《冰岛信札》。我一时不察翻开了吉姆·卡罗尔的《宠物动物园》,这对任何想要寻求确切的心醉神迷的人而言都是必要的读物,所以我当机立断把书合起来。抱歉啦,我跟这些书说,现在没办法跟你们叙旧,我现在得投入点把正事先给办了。
我找出W.G.塞巴尔德的《道法自然》的那一刻想到,那个白衣男童的形象是被用在作者的另一本书《奥斯特利茨》的封面上。那形象很独特,令人难忘,引得我去找那本书,从而注意到作者塞巴尔德。悬疑得解,我放弃继续寻找,热切地打开《道法自然》。曾经有一段时间,这本薄薄书中的那三首长诗对我的影响太过深刻,几乎让我没有办法去读它们。我一进入它们的世界,马上就会被转送到一万个其他的世界里。这样的转送所留下的证据填满了书的衬页,有一度,我自大到在书中空白处潦草地写上——我也许不知道你心里面在想什么,但我知道你的心理是如何运作的。
大哉塞巴尔德!他蹲坐在微湿的泥土上,检视一根弯曲的棍子。是一根老年人的拐杖,还是被一条忠诚的狗用唾液给扳弯的普通树枝?他发现,不是用眼睛,但他注意到了。他辨识出寂静中的声音,在负空间里的历史。他念着咒语,召唤不是祖先的祖先,以在袖子上刺绣金线那样的精准,也熟门熟路得像是他自己已经穿得满是灰的裤子。
洗出来的相片夹在一条线上挂起来晾干,延伸出去绕成一个大圆圈:根特祭坛画的背面,从一本令人惊叹的书中截出来的描绘着一株已经灭绝的繁盛蕨类的一页,一张绘着圣哥达山口的山羊皮地图,由一只被屠的狐狸制成的外套。他呈现出1527年的世界。他介绍给我们一个人——画家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圣子,献祭的牺牲,伟大的作品。我们相信它将永远继续下去,然而时间却突然断裂,所有的事物死亡。画家,男童,所有的笔触都变得模糊,没有乐声,没有隆重的欢迎阵仗,只有忽然少掉的个别颜色。
这本小小的书真是厉害的药;你一走进作者的世界,就会发现自己开始追随书中的历程。我一边读着,一边感受着跟他一样的不由自主;也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想要拥有他所描述的经验,只有自己也来写点东西,才能缓和这种内心的渴望。这不只是单纯的忌妒而已,我有一种错觉,好像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可是过不了多久,我又走神了,书从我膝上滑了下去,我不再沉迷于此,注意力被一个送面包的小伙子脚后跟的厚茧引开了。
他低下了头。因为是跟着他父亲做见习学徒,他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除了追随父亲的脚步之外没有别的路。他每天烤着面包,但心里却梦想着音乐。有天晚上,父亲睡着了之后他爬起来。他包了一条面包,扔进一个麻布口袋里,偷穿走父亲的靴子。他满怀着兴奋,逃离开他的村庄,愈走愈远。他穿越宽广的平原,风吹拂过印度的森林,再刮上雪白的山巅。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饿过了头,昏倒在一个广场上,那里有个好心的著名小提琴家的遗孀救了他。她照顾他,慢慢地他恢复了健康。心怀感激之余,他也想办法帮忙来回报她。有一天晚上,年轻人在她睡觉的时候看着她。他感觉到她亡夫那把无价的小提琴埋藏在她记忆的洞穴当中。他很想得到那把琴,于是他用她的发簪做钥匙打开了她梦境的锁。在那里面他找到了那个被藏起来的琴匣,志得意满地双手抱着这把闪闪发光的乐器。
我把《道法自然》放回书架上,稳妥地跟其他世界的不同传送门一起排排站。这些传送门漂浮在这些书页之间,往往没有什么解释。作者和他们各自不同的创作方式。作者和他们写出来的书。我没办法假定读者对这些作者和书都很熟悉,然而到头来,读者会对我感到熟悉吗?读者会想要对我熟悉吗?我只能抱着希望,因为我把我的世界盛在一个大盘子里献给读者,盘子里到处都是偶尔才提及的各式典故。就像在托尔斯泰大宅里填充玩具熊所托着的那一个,椭圆形盘子,上面充斥着声名狼藉或者默默无闻的各色来客名片,很多张很多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