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语新诠1:海外喷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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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人典型的消逝/黄碧端

3月4日,打开电脑看到来自乔志高(高克毅)先生信箱的信。因为不久前我跟他说这回确定4月会到佛罗里达去看他,我以为他来信讨论路程,打开一看,竟是高先生的公子William的信,说高先生在3月1日晚上,因感染肺炎去世了……William的信末说:“Thank you for your long friendship with him, which Dad greatly appreciated. He had been looking forward to your upcoming visit.”——谢谢你和家父长期的友谊,他非常珍惜,一直期待你的到访。我掩上电脑,心上仿佛被一块大石压着。近几年我一再说要去看他,一直食言。这次确定了,但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九十六岁的高龄,亲人都随侍在榻前安详离去,这是有福的告别。然而,乔志高先生的去世,标志了这个世代又一个文人典范的消逝。近几年,好几位文化界我有幸亲炙的前辈逐一辞世,我仿佛看见繁茂的大树枝叶日渐落尽,掩袭而来的是这个时代广大的喧嚣和荒凉。


我念中学的时候就开始读乔志高先生的书。当时他讨论英文用法的《谋杀英文》《美语新诠》,笔记美国和美国华人社会的《金山夜话》《纽约客谈》等书,语言谐趣鲜活,出入华洋中西,对当时“十五二十时”的我来说,不仅开卷有益,那个鲜活地掌握西方社会脉动的作者,也教人有读其书如见其人的感觉。

但我和高先生开始接触,却是在威斯康辛大学念书末期时的事了。1970年代高先生从“美国之音”(VOA)退休,应聘到香港中文大学为中大的翻译研究中心创办一份翻译学报《译丛》(Renditions)。这份学报在1973年秋季创刊,一出场,严谨和雅致兼具的面目就教人惊艳。我当时虽是穷学生,也立刻远洋订了一份,迄今仍保存着完整的早期Renditions。学报是春秋半年刊,过了好几年,有一回威大的刘绍铭教授要我给Renditions译元剧的《赵氏孤儿》。译文后来刊登在Renditions的第九期(1978春)。这个因缘,也开始了我和高先生断断续续的通信和两次会面。回头看,竟是三十年的岁月了。

1980年我回国前,替《联副》和《人间副刊》写了一些域外书评。高先生虽然一天都没住过台湾,但和很多1949以后散居海外的学界华人一样,心系着这个延续了中华文化一线香火的孤岛;台湾的艺文动态,他们时刻都在留意。高先生每每从报纸航空版上看到我的小文,就写信来打气,爱护后辈的深心,非常使人感动。回国后我在高雄中山大学任教,1983年春因事赴华府,终于约了去拜访他,在四月樱花盛放如海的D. C.,和高先生及梅卿夫人得半日相聚。梅卿夫人非常优雅美丽,而高先生是标准的谦谦君子,两人真是少见的神仙眷属!1994年我在“国家两厅院”服务时,高先生来台北开会,我遂有机会和他们贤伉俪再度会面,并且一起听了一场音乐会。回想起来,当时高先生已经八十二高龄了,但两人都仍是从容优雅,不见老态。

林以亮(宋淇)曾在序高先生的《鼠咀集》时说,“高克毅……集中国人的德性于一身,同他接近的人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这来自他和蔼的性格。”也许就是这种蔼然的人格加上对知识的孜孜不倦,使他比别人容易摆脱岁月的追随吧。


高先生生于美国,三岁时回到中国,自幼双语兼修。燕京大学毕业后,又回美国求学,取得密苏里新闻学院新闻硕士和哥伦比亚大学的国际关系硕士学位,之后一直住在美国。中日战争期间他为纽约的中国新闻社服务,加入抗战对美文宣工作(相隔七十年后,高先生在前年还写了《抗日期间在美国的岁月》长文,分别刊登在《联副》和香港《明报》,追忆那段以笔从戎的海外抗战岁月。九十四岁的高先生在文章里不但显示极度清晰的理路和惊人的记忆,也有许多对相关人事的春秋史笔)。悠长的一生中,他的职业主要是媒体工作;但他也是收放自如、钜细靡遗的美语用法追踪者,这是他的兴趣;他还是能庄能谐、笔下生春的散文/杂文作家,这是他的阅历及文采的自然成果;然而他更是翻译家:他的深厚的中西文化养成基础和极度敏锐的语感天赋,加上广泛的知识趣味,使他在中英语言的掌握和互译的功力上,放眼当今可以说无人可以取代!

夏志清教授有一篇精彩的长文,题目就叫《高克毅其人其书》。夏教授称高先生为“多才多艺的美国通”, “对美国的历史、政治、社会、文学、艺术、音乐以及各色人种及其方言……非常内行”,又是“体育狂”,又能“唱洋歌”,且认为他“倘若年轻时走了绘画的路,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大画家”……但我想,除了这些才能,应是高先生从小熟读的中外文学作品,使他日后以文名家,而那些博杂的兴趣都让他的文字更多姿,内容更繁富。他和其胞弟克永合编的《最新通俗美语辞典》,也把这全能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这部辞书,读之使人浑忘是在看工具书,而更像捧读一册以从容的随笔小品笔调写成的精彩语词考证!这部辞典,十年前出了读者文摘版,后来又由香港中文大学出了中大版,前年北京大学又出了北大版,经典的地位已然确立。

高先生在翻译事业的贡献更大。他创刊且担任了八年总编辑的Renditions成为将中文作品译介给西方的权威学报。他翻译的费滋杰罗的经典《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奥尼尔的戏剧《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伍尔夫的小说《天使,望故乡》(Look Homeward, Angel)等都是标竿性的英文中译精品。然而还有一桩更恐怕是只有克毅先生能做的,就是白先勇的《台北人》英译的完成。《台北人》诸多故事所牵涉到的文化、历史、人情和作者白先勇的原文特质(以及这位挑剔的作者自己对译事的要求),都使英译《台北人》成为艰难的挑战。结果是,根据白先勇自述,他自己和他所找的最称职的中译英好手一起迻译了五年,又敦请了“英文比美国人的英文还要道地”的乔志高先生担任编审修订的工作,才大功告成。

确实,是高先生对中国文化人情的深刻理解,对近代中国流离动荡的切身感受,加上他对英文使用——不管精雅还是俚俗——都掌握自如的能力,才使《台北人》英译本得以精彩呈现原作风貌。在当时高先生是不作第二人想,如今则徒留“不见替人” 的遗憾了。


算起来,跟高先生没见面,已经十四年了。但这十几年也正是资讯工具快速革命的时期,久久一次的书函往返换成电子“伊媚儿”,反而快捷省事又即兴。这两天,我到电子信箱里翻搜了一遍,有些信可能在十几年里换用过几个电脑而遗失了,但找到的高先生来信还有近百封。我打开几封,唤起所有收信当时的愉悦、伤感、忧虑种种情绪,止不住地热泪夺眶。

高先生是我所知道的最年长的电脑使用者。近几个月,他因为贫血等老年问题,没有食欲,衰弱了很多。今年2月14日来信,说暂时不能阅读写作和使用电脑,但已在复元中,希望不久能恢复这些工作。同一封电子信里他还附了一个用手写扫描的中文信,希望我这回赴美时可取道佛州到Orlando去看他。这封信也成了我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去Orlando看他,其实是我早先告诉他我四月有纽约之行,希望这回终于可以过访,问他是否方便。然而即使在这么虚弱的时刻,他仍出以客气的邀请语气,而非表示许可。这种林以亮说的中国人的谦和美德,终生羁留美国的高先生却一直维持到九六高龄,生命的最后时刻!

这些电子信件,涵盖了高先生八十余岁到今年九十六岁过世前的十年左右。这期间,他们伉俪每年冬春像候鸟似地到佛罗里达州的住处过冬,夏季到秋末又回到美东华府旧宅过夏。因为华府是访客要去较方便的地方,我重读这些信,发现高先生几乎每年要启程东行时,都会在信中告诉我会留到什么时候,希望我如赴美,能在华府会面,而我竟然没有一次履约,不是没成行就是旅途来去匆忙没能往访。高先生必然都替我用公务繁忙一类理由解说了。但对我,如今都是再也不能弥补的错失。

2002年初,高先生信上开始提到梅卿夫人身体不适,后来发现是白血病,延至2003年7月过世,安息在佛州他们所住的冬之园(Winter Park)。高先生写信告诉我这个坏消息:“I'm heartbroken ... I have been trying to work as usual while taking care of her, but now I'm defeated.”——“我觉得心碎……在病中照顾她这段时候我一直试着如常工作,但如今完全溃败了。”高先生和梅卿夫人感情弥笃众所周知,半年后有一封信他说:“几个月以来,每天晨昏都在怀念梅卿,想起她生前我有很多对她不起的地方,很多缺陷,没有好好照应她,现在悔之晚矣!”有很长一段时候,他说自己起居如常,但过得像一个“lost soul”,失魂落魄。

2006年他从东岸回到佛州,说一路极度疲倦,“但我不能搬离Winter Park,因为在这儿我才能靠近梅卿。过几天她就离开三周年了,这星期也是我们结婚的六十周年。我非常想念梅卿,也常想起1994年我们到台北,和你一起听音乐会的景况,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

老年失去挚爱的伴侣是人生至痛,我竟无言可以相慰。


2004年4月,高先生动了一次心血管手术,进医院前写了一封周知亲朋的信,说不是因为事情重要到得这么通告,而是为了免得过后有什么“讯息”会让大家觉得意外。——这又是一贯体贴而洒脱的高氏风格。而这时高先生已经九十二岁了。几天后高先生的次公子Jeffrey(有德)给大家写信,详细报告了父亲手术成功的消息。相信那时所有收到信的人都跟我一样,大大松了一口气!

手术后高先生的心脏似乎没再来麻烦他,但身体变得衰弱。不过,次年他还去了一趟纽约,到当代美术馆(MoMA)看塞尚(Cezanne)和皮萨罗(Pissaro)的画展。高先生自己能画。十多年前有一回我在专栏里谈到坊间的年卡设计不好,那年他竟然寄了手绘的年卡来,说希望能入我的“法眼”。——我没有什么“法眼”,倒是高先生对美术的喜好和眼界常常表现出来。

前年他在住处被门绊倒,右耳撞到椅角血流如注,送到医院急救缝了十五针。过后他自嘲没做成画家,但如今一只耳朵重重包着纱布,“总算十分像梵谷了”。去年年中,我传了一套制作得很好的莫内海景油画档案给他。高先生来信说在厨房摔了一跤,有些擦伤,但随即很高兴说看到这些画使他对莫内改观,同意他在印象派的大师地位不是没道理,并开始讨论这些画当中的风格对后期塞尚可能的影响。——这哪像一个九十五岁的人呢,而且每封信都是一丝不苟地打好字,连格式都不差毫厘,完全是一个专业编辑人的自我要求。摔跤后不久,他邮寄前面提的《抗日期间在美国的岁月》纸本全文给我,附了一张在起居室拍的照片,加上手注:

“‘九五’之尊!Taken May 2007, a week or so before the fall. From George Kao,克毅. Moral: Pride goeth before a fall.” ——摔跤前约一周所摄。启示:骄傲带来跌倒。

九十五岁的乔志高,既自比“九五”之尊,又拿《圣经》箴言“骄者必败(跌倒)”开自己摔跤的玩笑,依然是语文玩家的本色!“goeth”本来写成现代英文的goes,还涂了改为古体的goeth以符《圣经》体例。

事实上,尽管体力日衰,最后几年高先生仍表现了非常大的生命韧性和毅力。他的两位公子虽有时去相伴,但大部分时候他是自己照顾起居的。有一回他说那周他特别“popular”,因为同时间来了几批访客,但却把他的作息打乱了。我这才知道,即使在九十余高龄,高先生仍每天规律地阅读、写作,处理家事;而午夜的十二点到凌晨两点,是他固定在电脑前工作的时间。


三十年来,我的一点写作成品,高先生读到总是不吝鼓舞。虽然后几年看到我的时论文字较多,信上几次说很怀念我谈论文艺的文章,言外之意我自也就理解。但常常他也忘了,看到我谈时局的文字,每每也来信称许。2000年“大选”后,我写了《“大选”过去·重建人性》,忧心选举的语言暴力和心态将造成台湾的族群撕裂和人性的斫伤。高先生特别写了封中文信来,说“真佩服你洞若观火、直言批判的眼光和勇气!我想当年胡适《独立评论》的文章也不过如此”。出自高先生这样的揄扬,我受宠而自知绝不敢当。但却也不断感受到他对这块虽不是他的家园,却因文化血缘牵系的土地,数十年如一日的关注。我告诉他决定自台南艺大任满提前退休时,他不太以为然,但说也许我就会多写文章了,又高兴一点。只是我真惭愧,退休了,时间自由了,却反而懒散。现在也没有当面悔过的机会了。人生有涯,能得到克毅先生这样的长者三十年的友谊,于我个人是何等的幸运!如今只能遥遥向他道别,希望在永恒的彼岸,高先生终于和梅卿夫人欢喜重聚了。那个彼岸,如果像有些宗教家承诺的,歌乐飘扬,高先生,梅卿夫人,也许有一天能和两位再共聆一场音乐会吧。

2008年3月19日


本文作者黄碧端女士,台大政治学学士、硕士,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文学博士。曾任台湾中山大学外文系系主任、中正文化中心“国家剧院暨音乐厅”副主任、台湾暨南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台南艺术学院校长、“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主任委员等职。

作品以散文创作为主,曾长期在《联合报》副刊撰写专栏,著有散文集《没有了英雄》《下一步就是现在》《当真实的世界模拟虚构的世界》《有风初起》《期待一个城市》《书乡长短调》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