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里的中国(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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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尚书:追寻永恒的天命(3)

《尚书》则没有那么幸运。战国末年,《尚书》之学已经凋零没落,懂《书》、传《书》的人很少。《书》的内容又极为高古,和当时流行的文法有极大差距,而且没有韵脚的规律,有几个人能把这样的内容记在脑海里呢?到了秦代,书籍文本被管制、消灭,不用多久,《尚书》的内容就很难复原了。

注释:

[1]汉初仿秦制设博士官,项目驳杂,文帝时多达七十余人,其中包括《孟子》博士、《孝经》博士、《尔雅》博士、《论语》博士。

哪个版本才可靠

经秦之破坏,汉初《尚书》几近失传。《史记·儒林列传》记载:“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晁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

这是历史的偶然幸运。伏生在墙里藏了禁书,受战祸影响离开,回来时墙里的书还保存了二十九篇。他拿这二十九篇教学生,留下一点《尚书》经学的种子,到了文帝时,他稍稍注意讲究经学,此时,伏生九十多岁了,竟然还活着,因此才能够把他的《尚书》学问传给晁错。

原来“王官学”传统中的《尚书》,应该有百篇左右,伏生所教的,只剩下不到三十篇。而且伏生传《尚书》,虽说有壁中藏书,但好像主要还是靠他的记忆来口传。一种可能是到文帝时,这二十九篇旧籍已经不存了;另一种可能是伏生所藏的《尚书》是用大篆写成的,秦代施行“书同文”的政策,以小篆作为统一的文字,因而到了文帝时,也就没有什么人读得懂大篆了,是以《尚书》的篇章内容,只能靠伏生口说传授。

伏生所传的二十九篇《尚书》,用汉代当时的文字重新抄录过,后来就被称为《今文尚书》。之所以加上“今文”二字以示区别,是因为后来出现了《古文尚书》。

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载:“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

班固《汉书·艺文志》载:“《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罄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

比对文献,《汉书·艺文志》中“武帝末”的说法,恐怕有误。应该是在景帝时,鲁恭王想拆掉保留多年的孔子旧宅,结果在墙壁里发现了用古老文字抄写的书籍多篇。鲁恭王后来打消了拆孔子宅扩充自己宫室的念头,古书则落入孔子后裔孔安国手中,武帝时,孔安国将书献给武帝,所献的《尚书》,比原来伏生口传的,多出十六篇。这是《尚书》分别“今文”“古文”的来历。

不过,孔安国献上的《古文尚书》,当时并没有特别受到朝廷的重视。朝廷已经设立了“五经博士”,《尚书》部分的博士官,都是以伏生所传的“今文”为本的。这些博士官大概读不懂“古文”,也没有动机去改变自己所主掌的知识内容。因为没有立为博士,缺乏朝廷的支持,这些《古文尚书》的篇章,到了西晋,又都散佚消失了。

西汉成帝时,曾经有一个叫张霸的人,他大胆地假造了一套共有一百零二篇的《尚书》呈给皇帝。皇帝要人从库房里找出当年孔安国所献的书予以对照,发现两书中同样的篇名却有完全不同的内容。

王充《论衡·正说》载:“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有百两篇矣。”

依照王充《论衡》的说法,成帝虽然明知张霸呈上的《尚书》是假的,却很欣赏张霸的文才,不仅饶他不死,还让他的假《尚书》在世间流传,于是读张霸伪造之书的人,就相信《尚书》全文应该有一百零二篇。

从这段记载我们大概可以了解到:第一,到成帝时,孔安国所献的《古文尚书》还留在宫中;第二,皇帝实在不怎么重视《尚书》这门学问,觉得让伪造的《尚书》流传也没什么关系。

再往下,到了东晋。孔安国所献的《古文尚书》突然又出现了,是豫章郡内史(太守)梅赜所献。

魏征《隋书·经籍志》载:“晋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书》经文,今无有传者。及永嘉之乱,欧阳,大、小夏侯《尚书》并亡。……至东晋,豫章内史梅赜始得安国之传,奏之。”

这次出现的《尚书》共有五十八篇,仔细比对可以发现,有三十三篇的内容和原来伏生所传的二十九篇是重复的,只是将《尧典》和《皋陶谟》两篇给拆开来,其他二十五篇则是《今文尚书》所没有的。

从此以后,在超过千年的时间里,梅赜所呈的《古文尚书》被视为是《尚书》最完整的版本。不过从宋朝开始,就有学者对梅本《古文尚书》提出质疑,觉得不管在字句或意思上,多出来的二十五篇,都和原来的二十九篇有很大的差异。到了清朝,考据学大为发展,阎若璩写了《古文尚书疏证》,仔细罗列所有找得到的文献证据,提出了超过一百条论点,显示《古文尚书》是假的。

阎若璩的书一出,此案算是定了,那二十五篇绝对不是《尚书》原文,于是我们有把握可以阅读的《尚书》原文,又回到了伏生所传的二十九篇。

累积千年的知识层级系统

为什么张霸、梅赜要费那么大工夫去伪造《尚书》?最直接的动机,应该是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借此得到名利或升官机会。再进一步问:为什么伪造《尚书》会得到朝廷特别的关注呢?那就牵涉到中国根深蒂固而且愈来愈强烈的“尊古”观念。

我说,大家应该每天早起。这话如果是我说的,多少人会听、愿意听呢?换一个方式,我说,文献中记载,周文王告诫大家,每天早起才能成就事业。话里面的信息其实是完全一样的,但换个说法,显然就能吸引到更多的人。

为什么由周文王来说,比你我说的要更有效果?对传统中国社会来说,至少有一个不言而喻、不需要讲、不需要讨论的理由:周文王时代古远,时代愈古远,所说的话就愈近真理,愈具备权威。

“尊古”的精神刺激了中国历史学的蓬勃发达,也创造了我们今天还能读这些千年古书的基本条件。“尊古”,所以才会不惮其烦地保留老东西,宁可花几倍的时间与精力去学习不方便的文字符号,以及和语言分离的复杂文字文法。不过,“尊古”也让中国文化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其中一个代价,就是养成大家依附古人说话的习惯。中国传统书籍中,占最大部分的,属于“传注”形式,它们一层层地解释古代文献,同时也是一层层地依附古人说话的结构。“经——传——注——疏”是其基本层次,“传”的用途是解释“经”,“注”的用途是解释“经”和“传”,“疏”则用来解释“经”“传”“注”。一层层叠架着,而且里头有着明确的诠释权力安排,底下一层的解释,不能去质疑、改动上一层。

由“尊古”而“崇古”,而建立了一套严格的知识权威系统,明白地将后来产生的知识,置于先前的古老知识之下,不准它们平起平坐。后来的人再聪明、再有学问,都只能将力气放在“注”“疏”或“集解”上。大儒如朱熹,因为生在宋朝,他对中国学术所产生的最大冲击和影响,就不会是靠他自己的著作或“语录”,而是靠他对古代经籍所做的“集解”,靠他将《大学》《中庸》从《礼记》里抽出来,和《论语》《孟子》并列为《四书》。也就是:靠他懂得如何找到一种将个人哲学意见依附在古书上的办法。

我们很容易就能想象到,这套知识层级系统,对于后世有想法、有看法的人,产生了多大的限制。吾生也晚,生在不能写“经”,不能写“传”,只能做“疏”、做“集解”的时代。但就算我有学问可以做“疏”、做“集解”,又被规定“疏”和“集解”既不能破“经”,也不能破“传”,也不能破前人的“注”。这不也就是说:前人没说过、没表达过的,我都不能说、不能表达了?

除非……除非把我要说、要表达的话,想办法塞进古人的口中,让古人来替我说。“尊古”“崇古”的另一面,就是“伪古”带来的强烈诱惑。不只自己想讲的话必须塞进古人口中,就算要和别人辩论、表达反对意见,也得找古人帮忙。有人引用了周文王的话,主张大家都该早起,你不同意,你觉得晚睡晚起也有其好处,如果你真的希望别人听听晚睡晚起的道理,那没办法,唯一的方式是去找到或去发明:帝尧曾经说过,晚起有助于人保持一整天的活力。

今天读中国传统经典,不能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去一百多年,中国社会天翻地覆的变化,在知识上产生的相应效果,就是革除掉了“尊古”“崇古”的价值,逆转为“追新”“崇新”,于是能够摆脱“尊古”“崇古”产生的偏见,对众多典籍进行总体检、总整理。

传统上说这些文献产生在什么时代,我们不能照单全收。如果是传统上视为西周的文献,我们得提高警觉查看,是什么时代的人如此主张?当年顾颉刚在《古史辨》中提出的“古史层累造成说”,尽管不是一个严格的理论,但仍然有值得我们参考的价值。

那是一个大破坏、大逆转的时代,从传统的极端“崇古”一下子转成极端“疑古”,怀疑中国在西周中期之前的历史都是不可信的。西周“共和”时代之后,有《左传》的资料可供覆案,算是有凭有据,算是信史。但照传统说法,在西周之前,已经有了非常漫长、丰富的历史,从盘古开天到黄帝、蚩尤,到三皇五帝,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这些是从哪里来的?

顾颉刚的意见,简单说,就是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经历了一场古史大创造的运动。因为那是个大辩论的时代,迸发出百种千种不同意见,彼此竞争。为了增强自己意见的可信度,压倒论敌,争取支持,很多人不约而同地诉诸假造古代权威。在“尊古”“崇古”的风气下,愈是晚出的想法,就要诉诸愈早的古史权威。

要质疑周代信念,就要将自己的意见依托在周代之前的商代。要推翻号称是商代观念的意见,那就必须将自己的意见进一步依托给比商代更早的夏禹或尧、舜。那么要质疑依托给尧、舜的意见时该怎么办?当然就是找出比尧、舜更早的少昊、黄帝,让他们来替你撑腰了!

于是,说法上时间愈早的人物、事件、思想,往往是愈后来才创造出来的。在那段时间里,中国古史以一种奇特的倒反方向,不断增添更古远的内容。这就是“古史层累造成说”的基本看法。

但是,顾颉刚的说法并不是全然正确。在他提出这个说法之后,安阳殷墟的发掘,已经将中国的信史明确地从西周中期上推到殷商,而且因为《史记·殷本纪》所列世系表和甲骨文所见大致符合,从而推断《史记》中关于殷商建立过程的描述,或许有一定的事实基础。我们也不能机械地看待“层累造成说”,拿来一一对应,主张鲧的时代比夏禹早,鲧就一定是比夏禹晚出的传说。

虽然我们不能全盘接受顾颉刚的说法,但它毕竟还是重要、有用的提醒。提醒我们别用太天真、太简单的方式来看待中国古史。中国古史有其构成的过程,也就有其如何构成的特殊动机。古史的记载,更别说古史的说法,绝不能轻易等同为历史事实。

第二章 三千年前的政治启蒙

一字多义多用途

《尚书》分成三个部分——《虞夏书》《商书》和《周书》。依照传统读法,《尚书》涵盖了漫长的历史时期,包括了尧、舜、夏、商、周所留下来的政府文书。最早的是《尧典》,然后有以《汤誓》为首的商代文书,最后是以《牧誓》带头的周代文书。

但如果我们认为,按照这种顺序,就能由远而近地认识古代文献,那恐怕就上当了,上了那些伪冒、伪造者的当。感谢顾颉刚的提醒,读《尚书》最好是倒过来读,从《周书》开始,再到《商书》,等到对《尚书》的文风与内容有一定的熟悉了,才来读《虞夏书》。

让我们从《酒诰》开始读起。这是西周初期康叔被封于卫时周公给他的告诫所留下的官方记录。卫这块封地,包括了殷商的旧都城——朝歌,这是商人势力大本营,康叔担负的任务,也就涵盖了统治居住在此地的商人社群。

《酒诰》中的文字与句法,都和金文极为类似。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内容很可能最早是在正式封建仪式中,铸鼎为盟,刻在青铜器上赐给康叔的。

金文没有标点符号,而且不像《诗》有声音的规律,可以提供断句的线索,所以金文很难断句,于是当时的人就运用了一些符号,来帮忙标示句法。这些符号,也是文字,但其功能既非表示声音,也非显示意义,而是文法上的辅助。《尚书》和金文一样,有许多这类虚字穿插其中,这就更进一步说明了,这套文字系统并没有和语言联系在一起,而是以视觉符号的形式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