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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下台的智慧] 重视步下政治舞台的身段

喜欢战争史、军事史的人,一定知道美国的格兰特将军(Ulysses S.Grant)。他是美国南北战争中北军最重要的统帅。南军中有充满领袖气质、传奇色彩与悲剧命运的李将军(Robert Lee),北军的将领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几个方面和李将军平起平坐,勉强要比,只能比军事、战略上的专业成就,那么格兰特就脱颖而出了。

格兰特与李将军同属一个时代,而且还曾在1846年的美墨战争中并肩作战。那是美国这个新兴国家,第一次以军事行动震撼了欧洲的成就。美墨战争是场极难打的仗,欧洲人本来并不看好美军会赢,然而最后的结果却让他们大吃一惊。19世纪的世界霸主,建立日不落帝国的英国人,在颇负盛名的《卫报》上,如此评论这场战争:

美军的胜利,在历史上和亚历山大大帝横扫波斯、汉尼拔越过比利牛斯山、拿破仑跨越阿尔卑斯山进入意大利同一等级。美军中和拿破仑一般能干的将领,数以十计。

被《卫报》视为和拿破仑一般能干的将领中,包括李将军和格兰特,然而当时谁也想不到他们两人十几年后竟然会成为战场上最可怕的死敌。

南北战争的前期,北军实际的领导者是林肯总统。在林肯自己指挥的阶段,北军打得很糟,林肯的经验及军事天分,差李将军太远了。他自己知道他需要既能拟定宏观战略布局又能确切执行战术细节的专才来协助,可是周遭能够运用的人,偏偏找不到可以同时见树又见林的。

格兰特获得重用

一直到关键性的威克斯堡(Vicksburg)战役。威克斯堡是密西西比河畔的大城,控制在南军的手里,北军很清楚,如果能把威克斯堡拿下来,就可以隔密西西比河将南军一切为二,在河东的南军部队将顿失奥援变得无足轻重。这个战略目标再明显不过,问题就在怎么打都打不下威克斯堡来。

1863年夏天,攻打威克斯堡的任务从哈勒克(Holleck)将军手上交给了格兰特。格兰特设计了一套进攻策略,却立刻和远在华盛顿遥控的林肯总统起了冲突。最大的冲突点在于格兰特要把军队调离运补基地,全数开上野战区,林肯觉得太冒险了。格兰特坚持己见,不顾林肯的反对,对威克斯堡进行了全面的围城作战,结果逼南方守军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终于投降。

消息传到华盛顿,林肯总统立刻发了一封信给格兰特,信的内容再白话、再明白不过了:“我愿意承认:你对了,我错了。”

能够这样白话、直接认错的总统真的不容易。认错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林肯将要重用这位胆大却心细的将领。1864年年初,林肯把格兰特召到华盛顿,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地宣布将北军所有部队的指挥权交给格兰特。大家会感到惊讶,一方面是因为林肯竟然愿意释出大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格兰特的外表太平凡、出身又太贫微(从军前他是个连自己都喂不饱的穷店员)。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格兰特接任总司令后所做的战略决定,会更惊讶。和在威克斯堡战役时一样,格兰特不愿保留任何兵力,要对南军展开全面的进攻。他把北军分散多头同时向南方进逼,如此迫使南方精锐部队无法集中,像李将军这样不世出的军事天才也只能在一地一隅指挥对抗北军,北军就可以在其他方位获得突破。

同样令人惊讶的是,格兰特这次的大胆规划,林肯总统不仅全力支持,而且表示兴奋乐观。在策动这次总反击的过程,自然发展出一套新的命令分工分权系统,总统是统帅,格兰特是总司令,哈勒克主管人事,另外一位史丹顿(Stanton)将军则以战争部部长的身份总管其他后勤供应。这套系统顺利运作,奠定了北军在战争后期节节胜利的基础。

熟读军事史、对战争史大有兴趣的人,却不一定知道格兰特除了是南北战争中的英雄之外,还是美国第十八任总统。他在1868年代表共和党竞选总统获胜,1872年又当选连任。两次选举,格兰特挟战争英雄的气势都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格兰特主政那八年,正是美国战后需要休息、需要和解的重要时期,以一个战胜方的总司令,竟然能够领导北方和南方重新结合,这种功绩,我们不应该忽略。

格兰特带领北军打赢战争、又以总统地位主导战后复员,这样的人生历练应该可以让他在历史上和林肯并驾齐驱了吧?然而真正的历史评价却并非如此。

格兰特的名声一直只限于军事、战争方面,不像林肯被高高供奉为政治家的典范。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林肯有葛底斯堡演说,留下了让人永志难忘的伟大文献吗?我们别忘了,格兰特也是个有著作的人,而且他最重要的著作——他的《个人回忆录》,评价可高了。他的书被拿来和恺撒大帝的书相提并论;历史学家和评论家特别盛赞他在回忆中,能够摆脱一己的狭窄视角,不但精确掌握到复杂的事实,而且连对他的敌人——南军——也表示了公平的雍容大度以及高贵情操。这样的作品,在价值上也不输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讲啊!

格兰特和林肯的差异

再追究下去,我们只能说,格兰特和林肯的差别,恐怕不在于他们在政治与历史舞台上的表演,而在他们如何离开这个舞台。

林肯是在任内遭到暗杀结局的。这结局使他成了烈士,更增加了他的传奇意义,而且也替他免却了老化、交卸权力后的过程。至于格兰特呢?唉,那就说来话长了。

格兰特在1876年卸下总统职务,接着就从华盛顿迁居到纽约。在搬家之前,他的儿子小格兰特已经先到了纽约,而且开始在华尔街活动了。小格兰特原先念的是法律,然而却对做生意赚钱有着高度兴趣,只可惜他在这方面的天分不是太高,运气也不是顶好,进进出出并没什么特别斩获。不过他拥有一项最特殊、最值钱的资产,那就是他的名字,名字背后代表的是他爸爸的关系。于是难免就有各式各样的人环绕在他身边,帮他出主意、替他想办法。

这些人当中,和他来往最密切的,是一个叫瓦德(Ferdinand Ward)的人。能说善道的瓦德说服了小格兰特和他一起合资开了一家证券投资公司,退休之后来到纽约的老格兰特,也在儿子的怂恿下,拿出钱来入股。

一旦有前总统(而且是甚受肯定爱戴的前总统)成为这家公司的股东,可以想见会有许多人许多资金既放心又投机地涌入这家公司来。另外还有一个方便就是瓦德能够轻而易举地拿着格兰特的名号向银行借到钱。

瓦德以格兰特为招牌,告诉银行他名下的其他公司将会得到许多政府工程,其风险几乎等于零,而其利润则远超过平常。在这种情况下,一位名叫费雪(James Fisher)的银行家上钩了,开始大量放款给瓦德的公司。

然而实际上,老格兰特是个相当正直的人,他根本不可能运用影响力去左右政府公家预算发包,瓦德在这方面毫无所获。再加上瓦德和小格兰特都算不上是精明的股票操作手,他们在股市的表现也不怎么样。在这种情况下,虽然账面上因为不断有新资金新贷款源源挹注而显得热闹滚滚,底下却是一个不定时炸弹正在坐大,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

从账面上看,最漂亮的时刻,老格兰特坐拥两百万美金的身价,他儿子小格兰特财产也直逼百万美金。在1880年代,这样的数字大得吓人。不过虚胖的荣景当然维持不了太久。1884年,瓦德的投资连环失败,气球眼看就要吹破了。在一切破灭之前,瓦德还再耍了格兰特一次。瓦德骗老格兰特说,公司营运的确是出了点问题,不过是被费雪的银行经营不善给拖累的,如果能够及时取得十五万美金的一笔新现金,公司就可以周转过来,一切都会没事。

为这十五万美元,老格兰特只好去找当时的美国首富、铁路大亨范德比尔(William Vanderbilt)。范德比尔在华尔街杀进杀出多少次,什么阵仗没见过,当然心知肚明瓦德在玩什么把戏。范德比尔把格兰特的公司狠狠地奚落了一顿,然后说:单纯卖格兰特前总统的面子,他还是愿意出借这十五万美元。没良心的瓦德拿到十五万美元竟然就逃了,公司一夕之间宣告破产。破产当天结算,公司资产只剩下六万七千多元,却负债一千六百七十九万再加两千多元的零头。

破产那天,老格兰特很勇敢、很有格调地在公司待了一整天,面对所有的压力,没有退缩更没有逃避。当他离开时,包围在那里的人,不管多焦急多愤怒多难过,都还是举帽向这位解救过美国免于分裂瓦解的前总统致敬。

1884年6月,距离他卸任只有三年多,格兰特身上的存款不到两百元美金。更惨的应该是他以一生的时间努力建立起来的名声名誉,以同样快的速度流失破产。他几乎走投无路了。

成为作家的格兰特

格兰特一生在战场上、在政坛上度过,他从来都不曾以善于写作闻名。然而在山穷水尽的状况下,他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可以替自己替家人再赚一点钱,那就是写回忆录。

如果没有华尔街的惨败,格兰特不太可能为了出版商愿意预付的两万五千元就同意写回忆录,这个世界上大概就会少掉一本难得的杰作。可是回过头来看,如果没有撰写回忆录的工作压力,格兰特应该可以多活几年吧。祸福之间真是难以计算。

格兰特自始至终都是个负责的人。他尽职地完成了回忆录,把原稿交出去的三天之后,就溘然而逝了。享年只有六十三岁。差堪在坟前告慰格兰特在天之灵的,是他的回忆录一出版就成了畅销书,短时间内卖了三十万本,替他的家人赚进了五十万美金的版税。

格兰特意外成了一位作家、意外留下了一本杰作、意外赚了一大笔钱,然而他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了他本来在历史上应得的更崇高的地位、更明确的肯定。连带的,本来不只是美国人,美国以外全世界许多人都可以从格兰特的作品中学到更多智能,却因为他受损的历史地位,他的书也没有传播到那么远、发挥那么大的影响力。

历史是很难假设的。可是假设格兰特没有这样在华尔街跌跤,假设林肯没有被暗杀,就事论事地比较他们两个人的所作所为,难道格兰特不应该比林肯还更伟大、更了不起些吗?

不过历史从来不是真正公平的。历史,让我再说一次,不只看你在舞台上演了什么,还要看你怎样步下舞台。有时候,步下舞台的身段比起舞台上的挥汗表演,还要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