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自2008年弄了《荒废集》,五年没出新书了。此后及今,大抵管自画画,减少作文,期间用心写过三篇游记,一篇悼亡文,其余碎稿,概属应酬,即便写在画余,也嫌光阴可惜——如今,我愈是认同早先指我不该多写的批评了。
可是杂稿归拢的字数,居然近六十万,以内容与体例的殊异,分为三册,一是游记,一是杂文,再一册,便是胡乱的访谈。粗粗看过,去除五分之二字数,计二十余篇,排版后,若干篇幅与段落还得预备奉命删除:这件事,早经习惯了,反求诸己,哪些话是至关重要而非得保留的么?固然,人活在这里,也便是这样地一步步学乖。
前年冬天,眼瞧木心脸上盖着布,被推出去烧了;去年夏,又看着母亲的棺木由一群纽约工人照应着,缓缓沉入墓穴,随即掩埋。死亡的课,在我算是迟的,此后照旧画画、谈笑、生活,但自觉成长了一截,亦且老下来。
懂养生的朋友劝我每日散步,那就散步吧,虽说北京哪来僻静而宜人的路。小区西端有条难看透顶的人工河,河边树木倒也茂盛,有三四株松柏下的草泥被踏平为弧形的图案,原来是晨练场所,常见几位沉默的人兀自舞动,或弓着背,鹤步猴拳,围着树身悄悄绕行,仿佛将要对谁施行袭击。为澄清污水,两三拨民工先后派驻河边,大动干戈,其中有位老汉每天黄昏在高架桥墩下生火做饭,夜里,众人挤入工棚睡觉,我每经过,看那昏暗的灯,已不能相信年少时曾度过比这还要破烂的生活。这些外省男人的妻儿在哪里?几年下来,那河水仍是病怏怏的。
老友送一枚苹果手机,竟可注入几百首乐曲。漫步着,仰看浮云,听耳机内切近而清晰的震颤,直如置身乐队。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终于是一句句听了进去:并非事关“德意志”,也不全因为我已目击死亡——死去的人,多么顽皮,到处闪避着,叫你休想找到——去年又觅得莫扎特的一首葬礼短曲,此前从未听过,噫!这莫扎特,他怎能这般懂得人的哀矜,欲言而止,抑扬徘徊。我再三再三听,眼前是北京的灰霾,倘若大晴,满目蓝天,耳机内便是这两首乐曲浩荡慈悲的和声,起伏行进。
书名,这回实在想不出来。曾拟叫做“四环集”,意思是定居既久,终年往来东四环南北端的寓所与画室间,写这堆无用的杂稿。临到编排,责编凌云弟取本书《褴褛的记忆》中某句,题曰“草草集”。这个词上了封面,所指不明,与“退步”、“荒废”相似,易被误解,但我想了想,同意了:在“理想国”出书已近九年,这位尽职的责编从未得到赏赐书名的机会,这次便依了他吧。
2013年10月20日写在纽约
摄于哪年、摄于哪里,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