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怒与狂喜
读黄启后的历史画
黄启后是个憨人,年过半百,还像男孩般迷恋刀枪、打仗、冲锋、厮杀。如幼儿将睡未醒之际的梦境,或类似发高烧时的幻觉,他在一幅接一幅画布上狂想世界大战,组构无比辽阔的历史场景,自编自造无数暴力细节,塞满画面每一角落,以至各种军队、战役、事件、场域,混成一片,根本分不清敌我、胜败、古今、中外……
他的最高快感是描绘斩首。这不是出于嗜杀,而是再纯真不过的男孩的善良。他描绘戊戌烈士在菜市口人头落地,乃是出于历史的哀痛,仿佛为了刺激这无可挽回的哀痛,他非要亲眼看着自己画出一连串血淋淋的头颅;但另一些杀头场面显然使他高兴起来。
注 本文是为《黄启后自说自画——我心中的历史》(香港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出版)所作的序言。
这不是在表达勇猛杀敌,而是,在战争过去半个多世纪后,这位中国老男孩仍然怀抱恨恨之心,一再一再以画布上的砍杀,报复日军。在这本画册封面上挺立着一位巨大的、正在怒吼的中国武士,左手提着被割下的鬼子的脑袋,右手紧握军刀,刀刃戳穿那幅日军砍杀中国百姓的照片——这一形象的来源正是那幅著名的屠杀照片,黄启后用画笔战胜了它:滴血的首级被画成日本人,屠杀者则是黄启后自己,而被军刀戳破的暴行照片成功地为历史记忆一雪耻辱,因为杀死这幅照片,要比割取日军的脑袋更解恨。黄启后为了篡改这一形象的素描自画像比油画正稿更动人,为了画出复仇的狂暴,黄启后必须持续张大嘴巴,竭力鼓胀脸上的每一根筋脉血管,对着镜子一笔笔描绘自己的盛怒。
而在这复仇武士的虚拟形象背后,黄启后画出了密密麻麻全景观式的南京大屠杀。
像三年级小学生那样,黄启后搜罗保存所有他能得到的图片。他不但利用图片转换成作品,还要填满自己的画集,让读者与他一起在各种图景中无节制地漫游。我从未见过这么纷乱的图片排版,分不清哪些是他的画,哪些是他搜集的印刷品——我不会劝他重新排版,那正是他宝贵的幻觉。当然,大部分图片是我们那个年代,也就是冷战时期的美国或苏联画报。世界的两极,加上红色中国由于匮乏、禁忌而格外猖狂的想象力,带领这位老男孩长期迷失在国家大事与世界大势的图像丛林中。这快乐的迷失经由一幅接一幅创作,使黄启后获得放纵与拯救,在历史图像的旋涡中载沉载浮,让自己一再强行出现在他根本不可能在场的图景和时刻——英伦战线、诺曼底登陆、斯大林格勒战役、中亚、远东、火海、硝烟、太平洋海战,还有黄土高原的中国战区……这是作者的妄想么?这是历史的可能,只是这些可能被岁月隔置,现在由黄启后的绘画予以追认。
在奔走于世界大战的百忙中,有时黄启后忽然想起自己是个画家。在一幅得意忘形的大型自画像里,他拉了鼎鼎大名的历史人物陪伴他——伦勃朗就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画画,角落里默默坐着割去耳朵的梵高,黄启后,穿一身江南布衣,表示对大师的致敬。
要是生在十四世纪的佛罗伦萨或北魏时期的敦煌,黄启后必定是野心旺盛的壁画家,而今图像时代没有合适的墙壁需要他,于是他将各国图像倾泻在自己的画布上,并不断繁殖。他的灵感和他的画面一样驳杂:博斯、勃鲁盖尔、丁托雷多、戈雅、中国的庙堂壁画、明清的鬼趣图、民国初年的连环画、共和国早期宣传画、“文革”的漫画……他的盟友和启示者,是比他至少年轻十岁的刘大鸿,他俩无视流行,瞧不起理论,不愿被归类;在被他俩大肆戏谑化的描绘中,百年革命的悲惨、壮阔、荒谬、活力,变成图式的盛宴,区别是,刘大鸿是政治讽喻的长篇大论,极尽揶揄挑衅,以一种恶毒的方式表达正义感;黄启后的妄想却是将历史的正剧、悲剧转换为噩梦般的喜剧,或者,喜剧般的噩梦,并在自我搅拌的梦境中浑然漫游。
这是真正的中国式当代艺术,浸透作者内心的本土经验,展开关于中国的历史想象,即便其中混杂大量西方图景,也被顽强的中国意识所支配。它们并非旨在呈示我们早已熟知的历史,而是告诉我们:历史给我们留下怎样的想象。这样的历史想象自动进入艺术,不会求助于教科书。
这时,黄启后积蓄心中的暴怒——这也是全民族的暴怒——在他的绘画中,转为狂喜。
《三八大盖,歪把子机枪和大刀片子》(局部)。请仔细注意图中那枚刚刚被一刀割除的鬼子脑袋。下图:《二战风云录之八》(局部)。拎着日军首级大叫的男人就是上海老知青黄启后。
《相看》。伦勃朗、梵高和大量斩首的图像围绕着黄启后,他戴着绍兴毡帽,穿着条纹军棉衣,腰带上还拴着一枚“文革”时期的小茶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