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误读的女权:女性主义源流(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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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论关于两性特质的普遍成见

男性为了给自己的专制找到理由和借口,发明了很多巧妙的言辞,以证明两性应该致力于谋求极为不同的品质,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儿,他们就想证明女性不应被允许拥有足够的智能,以获得那些真正配得上被称为是“美德”的东西。然而看起来上帝指引给人类的、获得美德与幸福的唯一途径,就是承认女性也同样拥有灵魂。

所以,如果女性并非朝生暮死、微不足道之人,为什么要混淆是非地把她们的愚昧无知称作是天真呢?男性抱怨我们女性行为愚蠢、反复无常,这种抱怨有充分的理由,可是他们却不太批判我们感情上的善变与卑躬屈膝的恶习。可我要说,这些都是愚昧无知的必然结果!思想要是只能根植于偏见之上,它就不可能是稳固的。而当下,偏见的思潮却畅行无阻,为害无穷。小女孩们以母亲为榜样,她们被教导说:要对人的弱点有些了解,好能耍些小手腕,性情要温顺、要表现得很听话、要留意维持着一种孩子般幼稚的仪态,这样她们就能得到男人的保护;她们还必须要漂亮,一辈子里至少有二十年时间,除了这个她们无须考虑其他事情。

弥尔顿 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 1608—1674),英国诗人、思想家。因其史诗《失乐园》和反对书报审查制的《论出版自由》而闻名于后世。《失乐园》以《圣经·旧约·创世纪》为原型创作,主要描述了堕落天使路西法(撒旦)反叛上帝失败后再重新振作,化身为蛇,引诱亚当和夏娃违反神的禁令,偷尝智慧树的果实,导致人类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弥尔顿融合了异教信仰、古典希腊文献以及基督教信仰,在长诗中探讨了多样的主题。从婚姻、政治到君主政体,同时也辩证了许多困难的神学议题。(译注)就是这样描述我们脆弱的、最初的母亲 指夏娃。(译注)的。他说女性被创造出来就是为了展现温柔与甜美的迷人风采。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除非他采信了纯正的伊斯兰教义的说法,想要否认女性拥有灵魂,想拐弯抹角地说:上帝创造女性只是为了让她们具备甜美可爱的吸引力,并且盲从于男性的管教,好让他们的感官在思考的间隙得以被取悦。

他们是在说服我们把自己当成温顺的家畜,这可真是奇耻大辱!比如,他们经常十分热心地劝说我们,要表现出迷人的柔顺、要用服从换来支配的权力。这是多么幼稚的想法:一个会这样做的人是多么的不足取,这种人怎会有可能永生不朽?谁会服从这种险恶的统治?培根勋爵 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英国散文作家、法学家、哲学家、政治家、自然科学家,古典经验论的始祖。他是一位经历了诸多磨难的贵族子弟,所获最高爵位为圣阿尔班子爵。下述引文出自其出版于1624年的作品《论说文集》。(译注)说:“当然了,人类在肉体上与兽类相近,如果他不能在精神上贴近上帝,他就是卑贱可耻的生物!”事实上,男性的行为在我看来非常不合逻辑——他们想要保护女性的良好品性,方法却是让她们永远处于孩子般幼稚的状态。卢梭的观点比较不会自相矛盾,他希望让两性的理性都不再发展——因为如果男性吃下了智慧之果 《圣经·旧约·创世纪》的第二章和第三章中记载,亚当和夏娃是人类的始祖,最初他们无忧无虑地居住在伊甸园内,上帝吩咐说园内所有的果子都可作食物,唯独知善恶树上的果子(即智慧之果)例外。但魔鬼撒旦变成了狡猾的古蛇,哄诱夏娃吃了智慧之果,并给亚当也吃了,上帝遂将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园。智慧之果被认为是智慧、理性的来源,此处玛丽认为夏娃和亚当既然都吃了智慧之果,则女性也当与男性拥有同样的理性。(译注),女性自然也会跟着试试,可是她们的理解力没有受到完美的教育,这让她们只能接受罪恶的知识。

我承认,孩子应该天真单纯,但是当这样的形容词被用到成年男女身上时,它就成了软弱的委婉说法。如果上帝要女性取得人类的美德,她们就该被允许靠近真正的光明之源,而不是在星斗的微光下独力摸索。通过运用理性,她们会变得坚定稳固,这正是孕育了我们未来希望的、最坚实的基础。我想,弥尔顿的观点与我非常不同,他只醉心于美貌那无可争辩的特权。以下我摘录他的两段诗歌作为对比,它们很不一致,不过大人物们倒是常被感性主导,说出自相矛盾的话:

美艳无缺的夏娃对他表示:

“我的创作者和安排者啊,你所

吩咐的,我都依从,从不争辩

这是神定的。神是你的法律

你是我的法律。此外不闻不问,

这才是最幸福的知识,女人的美誉。” 《失乐园》,第四卷,第634—638行。这一段是夏娃对亚当说的话。原文为斜体,中译采用朱维之译本,参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156页。(译注)

这跟我对孩子们讲的话一模一样。只不过我还会跟他们说:“现在你们的理性还在成长,在它基本成熟之前,你要听从我的建议。之后,你就应该自行思考,从此你将只依赖上帝。”

然而,在接下来的这几行诗句里,当弥尔顿描写亚当向造物主争辩的时候,他的意见似乎又与我的一致:

“您不是造我在这儿做您的代言人,

把这些愚劣者遥遥放在我下面吗?

不平等之间,能有什么交际,

什么和谐,或真正的欢乐呢?

这要求互相平衡,互相授受。

但在不平衡的情况下,

这个张,那个弛,互不配合,

结果,二者不久便厌倦了。

我所说的和所寻求的友谊

是能互相分享一切出于理性的愉快。” 《失乐园》,第八卷,第381—392行。原文为斜体,中译采用朱维之译本,参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98页。(译注)

所以,在对待女性的态度上,让我们忘掉那些世俗的观点,去探索如何做才能帮助她们更好地完成上帝所赋予她们的使命吧——希望我这样说不会惊吓到读者。

“私人教育”这个词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我用这个词表示这样一种对孩子的关照:它帮助孩子逐步地提升各种感知能力、培养性情、在青春萌动时控制欲望、在身体成熟之前学会运用理智,以便于他们在成年后能够顺理成章地完成学习思考的重要任务,而不是从头开始。

为了避免误解,我得补充一下,我不认为私人教育能够像一些乐观的作家所相信的那样创造教育的奇迹。男性与女性,都在极大的程度上受到他们所处社会的观念和习俗的影响。在每个时代,都有一种挟裹一切的流行思潮,赋予这个时代的人一种共通的性格特征。所以我们很容易得到一个结论:除非社会有所改变,否则我们不能对教育寄望过高。然而这对于我要证明的观点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认为,无论环境对人的才智有什么影响,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运用自己的理性变得更有德行。若非如此,如果人性本恶、低劣异常,我们又怎能免于成为无神论者?又或者我们如何能免于崇信魔鬼?

因此,我心目中最完善的教育,是通过锻炼理性来强健体魄和塑造心灵,或者换句话说,能够将美德养成为一个人发自内心的习惯。事实上,要是一个人的美德并非是其理性思考的结果,那么称他为有德之人实在是滑稽。这是卢梭对于男性的判断准则,我将之延伸用于女性,并且我坚定地相信:她们的问题并不在于试图具备男性的美德,而在于被矫揉造作之风围绕。可是,在这种风气之下,女性所受到的那种帝王般的崇拜确实令人心醉神迷。除非时代的风气有所改变,开始建立在更加合乎理性的原则之上,否则即使是她们需要付出辱没人格的代价,也不太可能说服她们,这不合理的特权实则是个祸害。而她们如果想要享受纯真的感情所带来的宁静的满足,她们就得回归本性,与男性保持平等。为此我们必须要等待,也许要等到王公贵族在理性的引导下开始认识到人类真正的高贵所在,不再推崇那种孩子气的幼稚,等到他们放弃炫耀世袭的尊荣。如果到那时,女性还不愿意放弃她们因美貌而享有的特权,那我们才真的可以说她们的理性不如男性。

也许有人会指责我傲慢自大,但我仍然要表明我的观点,我坚信:从卢梭到格雷戈里博士 约翰·格雷戈里(John Gregory,1724—1773)是18世纪苏格兰的著名医生,医学作家和道德学家。他最为流行的作品是《父亲的赠女遗言》(Father's Legacy to his Daughters),写于1761年其妻过世之后,体现了他对于女性教育的看法。格雷戈里过世之后,其子于1774年将这些文字出版,成为当时的畅销书。(译注),所有那些曾经写作了女性教育与女性仪态指导书的作家们,他们的作品加重了女性的虚伪和软弱,没有这些教导她们不致如此,她们本来可以成为更加有用的社会成员。我原本可以换个低调一点的说法来表达我的观点,但我怕那样会让它听起来像是无病呻吟,而不是对我的思想感情的忠实描述,不是出于我的经验与思考的结果。当我论述这部分观点的时候,我会提到一些上述几位作家的作品中我最不赞同的段落。在开始之前,我们有必要明确,我反对所有那些在我看来意图贬低女性的书籍,它们意图教导女性放弃美德,取悦他人。

如果按照卢梭的观点,男性在身体长成后,心智也自然会达到某种程度上的完善,那么为了让他与他的妻子能够灵魂相属,也许妻子就该完全依赖丈夫的理性,就像美丽的常春藤攀附着橡树,依赖着它的支撑,它们一起达成了一种力与美的协调统一。但是啊,那些做丈夫的,还有他们的妻子,常常只是大号的孩童。不仅如此,由于青年时代的放荡无度,男性连在外表上都很难称得上是有男子气概。让盲人为盲人引路,我们不需要上帝的智慧也能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在当前这个腐朽的社会里,有很多原因促使人们通过压制女性的理性和放纵她们的感性来使女性陷入被奴役的地位。其中为害至深的一种办法,大概就是让她们缺乏条理性。

做事有条有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准则。男性从幼年起,就被授以和示范这个法则,而女性一般来说接受的是一种无序的教育,很少能在秩序方面接受到与男性同样多的指导。这种漫不经心、盲人摸象般的做事方法——除了这个词,还有什么说法能更好地描绘这种从没经过理性检验、只凭本能所知的常识随意行事的情形?——让女性缺乏自事实中进行总结提炼的能力。所以她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昨天的生活,只因为她们一直就是那么过的。

对女性在幼年时疏于理性教育所导致的恶果,远超过人们一般的设想。理性较好的女性所知的那一点东鳞西爪的知识,相比男性所获得的知识要杂乱无序得多,并且大多是单纯从个人生活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她们很少将个人体验与经过思考提炼的经验进行对比。由于她们的依附地位,以及她们更多的是家庭成员而非社会成员,女性所学大多支离破碎。而且一般而言学习对她们来说只是次要的事情,她们很少会对什么学科燃起百折不挠的热情,而这恰恰是砥砺才华、明辨是非的必由之路。在当今社会,绅士们需要点学识来配合他的身份,男孩们也必须要接受几年教育。但是对于女性,培育理性总是要让位于妆点肉身。甚至于当她们的身体已经在各种规矩以及柔顺为要的错误观点的要求之下变得柔弱无力的时候,还要再特意禁止她们展现优雅自然的体态之美。这可真是多此一举,她们发育不良的身体怎么可能具有这样的美感。而且,她们年轻的时候并不需要与人比拼才华,不需要认真系统地学习。即使天赋出众,也会过早地被用在关注琐事与仪表上。她们只关心事情的结果和改变,却从不关心其原因,她们用一套繁复的行为规范来代替基本的原则。

为了证明是教育让女性变得软弱,我们可以看看军人的例子。他们和女性一样,也是在头脑里积累下足够的知识和行事原则之前,就进入社会了。他们和女性的表现也类似:士兵们在谈话中得到些一知半解的、肤浅的知识,这些知识和他们的社会经验不断混杂;他们其实只是对礼仪和习俗的了解,却经常被与对人类内心的了解相混淆。但是他们这种通过偶然的观察得来的不成熟的认识,从未经过辨别,也从未将经验与理论进行比照,怎能称得上是对人类心灵有所了解?军人和女性,都鲜有美德却谨守礼俗。他们性别不同,但所受的教育一样,我能看到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军人比女性多些自由、多些见识。

现在我要对政治问题做一点评论,这也许稍微偏离了主题一点,但是这个话题是我思考中自然出现的一个环节,我不想就这样跳过它。

常备军不可能是意志坚定和身体强健的人。他们也许能像机器一样听话,却很少有激情充沛或才华横溢之人。我不揣冒昧地断言,在军人和女性中,都很难找到任何程度的理性。而且我认为,造成这两类人缺乏理性的原因是相同的。我们还能进一步发现,军官们也特别注意他们的仪表,热衷于跳舞、社交、冒险和嘲弄人 为什么女性因为爱慕穿红色制服的军人,就活该遭到愤怒的恶毒谴责?难道不正是她们所受的教育,令她们与军人比与其他任何阶层的人都更处于平等地位吗?。他们像女人一样,把对女性献殷勤当成正经事。他们被教导如何取悦他人,而且就为了取悦于人而活着。然而军人没有失去他们性别上的优势,他们的地位仍然要高于女性。虽然除了之前说过的,他们比女性多些自由与见识之外,很难看出来他们还在哪些方面优于女性。

他们最大的不幸在于,都是在学到美德之前就学会了礼仪,在对人性之美有总体认识之前就学会了世故。结果自然就是,他们满足于对人性的一知半解,被偏见俘获,所思所想皆与利益有关,盲目地听命于当权者。如果他们有什么识别力,也是直觉的灵光一闪,从经验而来,只能解决礼俗世故层面的问题。他们没有能力追寻表象之下的本质,或者对自己的想法进行分析。

这些评论是否同样适用于女性呢?不但适用,而且还可以在此基础上把论述再向前推进一步。因为这两类人都被文明社会以一种非自然的方式隔离起来,无法成为有用之人。财富以及世袭的头衔,让女性的个人魅力不敌财产的数字。让那些无所事事的男性成为了蛮勇与专制的混合体,他们一面为情妇当牛做马,一面对自己的姐妹妻女作威作福,这其实同样是为了让她们安于现状。如果女性眼界开阔、意志坚定,她们将不再盲从,可盲从却正是所有的当权者都一直在找寻的东西,专制统治者与肉欲主义者都致力于让女性蒙昧不开,只不过专制统治者需要的是奴隶,而肉欲主义者想要的是玩物。事实上,肉欲主义者是最危险的专制者,女性被她们的情人欺骗了,就好像王子被弄臣所惑,却还以为自己才是统治的一方。

现在我要好好地谈一谈卢梭,他所塑造的人物苏菲 苏菲(Sophia)是卢梭关于教育的名著《爱弥儿》中的女性主人公,男主角爱弥儿的恋人和妻子,是一位美丽、温柔、顺从的女性。本书所引的篇章许多都出自《爱弥儿》未完成的续篇《爱弥儿与苏菲》(Emilius and Sophia, Or, A New System of Education)(1783),中译本《爱弥儿》中未包含此部分内容。(译注)毫无疑问非常迷人,不过在我看来却十分不自然。不过我要抨击的,是她接受的教育所遵循的原则、她性格的基础,而不是基于其上的、她的性格本身。而且,我虽然非常欣赏卢梭这位天才的作家,经常引用他的观点,但是当我读到他那些耽于声色幻想的文字的时候,我感到的是愤怒而非钦佩,他那有伤德行的论述让我皱眉,无法像读着那些雄辩动人的篇章时一样赞赏地微笑。这真是那个热爱美德、想要远离一切安逸奢华的享受、几乎要把我们带回到斯巴达式的戒律面前的人吗?这真是那个为人们战胜了欲望、为良好的品行取得了胜利、为闪光的灵魂引领人类超脱凡俗而喝彩的人吗?当他描述他那小小心上人的美丽双足与迷人气质的时候,他堕落得多么厉害呀!但是现在我不想继续抨击他这些偶然流露出来的自负,我只想说:那些关爱社会的人所乐于看到的,是人们彼此谦恭相爱,这种爱的体面不在于什么多愁善感的情绪,男女之间也不是因为那些试探追逐的智力游戏才达成稳固的联盟。

日常的家务劳动的确包含一些令人愉悦的部分,天真的爱抚确实减轻了操持那些无须训练有素的大脑深思熟虑的琐事的辛劳,不过这些安适妥帖更多地激起的是温情而非尊重。看着孩子玩耍或者逗弄宠物时怀有的感情 弥尔顿对天堂的幸福图景那动人的描绘,也曾激起我心中同样的感情。然而我并不钦羡这一对可爱的伴侣,而要以高矜的神气和魔鬼般的骄傲到地狱去,寻求更崇高的东西。我以同样的态度去观看某处非常著名的人造奇迹时,也曾按我所赞赏的顺序探索来自上帝的美妙,直到已经由令人眩晕的顶点降落下来,我才发现自己正沉思冥想着一切人类名胜中最宏大的景象。因为幻想很快就会把一个被摒弃在幸运之门以外的人安置在孤独的隐居处,使他超脱激情和不满。,能比得上看到高贵的人为了美德而受苦时所油然而生的赞赏吗?是这赞赏带领我们走到了感性让位于理性的境界里。

所以,我们要么把女性视为有道德的人,要么认为她们软弱到只能依赖男性的才能。

让我们来剖析一下这个问题。卢梭宣称:女性应该时时刻刻依附于男性,应该在恐惧的支配下施展她们天生的狡猾,好成为风情万种的奴隶、男人可爱的伴侣,每当男性需要放松的时候,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激发他们的欲望。他自命他的观点深得自然的真谛,更将其继续向前推进一步,暗示说:作为人类所有美德之基石的真理与坚定意志,同样应当只在男性的范围内培养。这是因为,对于女性来说,顺从才是应当被一丝不苟铭刻于心的、最要紧的美德。

真是无稽之谈!何时才出现一位足够理智的、伟大的人,来廓清这如此傲慢又耽于声色的观点!即使女性生来就比男性低劣,她们也该与男性遵从同样的美德,区别只在于程度;否则美德就不过是个相对的概念。女性的行为应当基于与男性相同的原则、具有与男性一致的目标。

作为男性的女儿、妻子和母亲,女性的品质可以通过她们对于行使简单家务职责的态度来评估,但是她们努力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全面发挥她们的才能,通过自觉履行美德来获得尊严。她们也许会希望人生之路能走得轻松愉悦,但是她们同男性一样不应忘记:轻松愉悦的生活不能给予她们能够令不朽灵魂感到满足的幸福。我并不想暗示,有任何一个性别的人应当迷失在抽象的思考和对未来的展望中,以至于忘记了眼前的爱与责任。相反,我热切地推崇爱与责任,即使是我做了上述的评述,我仍然认为它们是让生活富有成果的必要方式,认真对待它们是我们生活中大多数幸福的来源。

人们都认为女性应该为男性而活,这可能来源于摩西的史诗故事 参见《创世记》2:18-22。此处作者指的是《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二章第18—22节中,关于上帝从第一个男人身上取出一条肋骨造出第一个女人的故事,在上帝“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这一描述中,女性是作为男性的助手而被创生的。《旧约》中最古老的前五部,《创世记》《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相传是犹太人的先知和早期民族领袖摩西所著,又被称为“摩西五经”,故作者说这是“摩西的史诗故事”。(译注)。然而,认真考虑这件事情的人里面极少有人真的相信,夏娃是亚当的一根肋骨,所以我们就不要把它当真了。或者,这最多只能说明:男性从远古时代就发现以强力征服伴侣于己有利,于是发明出这个说法想让女性相信她们以及世间的飞禽走兽,被创造出来都是为了取悦男性,所以她们身受压迫是合理的。

别因为这些话就认为我要颠覆万物的秩序。我已经承认,从体质来看,上帝似乎是要男性具备更多的美德。这是对男性整体而言,可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理由可以从中推断出应当令男性的美德在性质上与女性的不同。实际上,如果美德只有一个永恒的准则,我们怎么能给不同的人不同的标准?因此,我必然会得到一个结论:男性与女性都要遵从同样的基本原则,就像上帝只有一个。

这样看来,我们不该把狡猾与智慧对立起来,不该把琐碎的操劳与伟大的实践对立起来,不该把乏味的顺从称为温柔,不该把这种顺从与伟大目标才能激起的坚强意志对立起来。

人们会跟我说:要是像我说的那样的话,女性会失去许多她们独有的魅力,他们还会引用著名诗人蒲柏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1688—1744),18世纪英国杰出诗人,以其讽刺诗和对古希腊史诗的翻译著称,是第一位受到整个欧洲大陆关注的英国诗人。(译注)的诗句来反驳我的坚定立场。他为所有男性主张道:

“一旦她对我们所憎恨的一切稍有触犯,

那谁也无法预料我们的怒火会造成什么后果。” 参见蒲柏《致一位女士:论女性的性格》(Epistle to a Lady: of the characters of Women),第51—52行。此诗是蒲柏的长篇书信体诗歌《道德论》(Moral Essays)中的一篇,讽刺了女性的性格比男性更矛盾多变、反复无常。(译注)

这句妙语到底要把男性和女性置于何种境地啊!这个问题还是留待有识之士去回答吧。此时,我只想研究一个问题:除了生就一副肉体凡胎之外,有什么理由把女性贬为爱情和欲望的奴隶?

我知道,对爱情说出不敬的话,对于人们的感受和美好的感情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但是我只想说出简单的真理,我要跟从理性而非感情。要想从世界上剔除爱情,就好像要从塞万提斯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1616),西班牙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被誉为西班牙文学世界中最伟大的作家,其小说《堂吉诃德》讽刺了当时的骑士,体现出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被称作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小说。(译注)的书里剔除堂吉诃德 堂吉诃德即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的男主角。(译注)一样困难,而且也同样地不合理,但是对这种骚动的激情加以限制、证明它不该僭越理性的权力,则是比较合理的。

青年时代是两性陷入爱情的季节。但是在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快乐的时候,他们也应当为未来做好准备,以便于在生命中更重要的时期能够让理性代替感情。但是卢梭,以及许多步他后尘的男性作家,却热切地主张女性教育应当全力倾向于爱情这唯一的一个重点,要让她们学会取悦男性。

让我给拥护这些观点的人讲讲道理:对人性有所认识的人们,会认为婚姻能够改变人的本性吗?一个只学习过如何取悦他人的女性,在热恋之后步入两相厮守的婚姻之时,很快就会发现她的魅力像夕阳余晖一样即将消散,无法再打动她丈夫的心灵。那时她能有足够的本能去寻找内心的安适、发掘她自己的潜能吗?更顺理成章的可能是,她会试图取悦其他男性,在征服一个新的崇拜者的幻想中忘掉婚姻所带给她的、对她爱情与尊严的屈辱。丈夫的爱慕之情不可避免地会消逝,这个女子取悦于人的欲望也随之变得淡薄,或者又会成为她痛苦的根源。而爱情,这所有感情中最无常的一种,也许就会被嫉妒或空虚所取代。

我们再来看看那些坚守原则或者说是被偏见所束缚的女性。这些被丈夫无情冷落的女性,虽然未行私通之事,却热衷于享受男性的殷勤奉承,或者日思夜想,沉迷于遇到一个灵魂相属之人的白日梦,弄得自己健康败坏、精神苦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要求她们必须学习取悦于人的伟大艺术?那是情妇才用得上的技艺。作为忠贞的妻子、端庄的母亲,女性应当只把取悦他人的能力作为对美德的一种修饰而已。来自丈夫的爱情能够帮助她缓和持家辛劳的安慰,让她的生活更加幸福。但是,无论是被爱着还是被忽视了,她应当首先关注的都是让自己成为可敬的人,而不是把她所有的幸福都寄托在一个与她同样受制于人性弱点的男人身上。

可敬的格雷戈里博士在这个问题上犯了同样的错误。我尊重他的用心,但对于他那享有盛誉的《父亲的赠女遗言》 参见约翰·格雷戈里及他的《父亲的赠女遗言》一书,参见前注[7]。(译注)则完全不敢苟同。

他建议女儿们培养对于服饰的癖好,因为他认为这是女子的“天性”。我不能理解,他和卢梭频繁地使用这个含义模糊的词是要指代什么?如果他们是想说,女性在诞生之前,她们的灵魂中已存在这种对于对服饰的热爱,并且一直被带进她们在尘世间的生命里的话,我会对这话一笑而过,就像每次我听到有人说“天生的优雅”这个词的时候一样。但是,如果他们只是想说,应当通过锻炼这方面的才能来培养这一癖好的话,我就不能同意他们。这不是“天性”,是“养成”,就好像男性被培养成沉迷权力,野心无边的人一样。

格雷戈里博士的主张远远不止于此,他实际上是要天真的女孩们学着虚伪,欺骗自己的感情。他告诫她们不要随心所欲地起舞,因为流畅的舞步会泄露心底的欢愉,而女孩子可不能让自己的举止有失端庄。看在真理与常识的分儿上,为什么一位女孩不可以承认她比其他女性更加勤于锻炼身体呢?或者,换句话说,为什么她不能承认她的身体比其他女性更健康?为什么要让天真无邪的快乐变得死气沉沉?为什么要暗地里跟她说,男性会根据她的行为对她下一些她根本没想过的结论?就让那些轻浮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是,我希望,明智的母亲不要拿这种不入流的警告去限制年幼的女儿们,让她们失去天然的襟怀坦白。言为心声 参见《马太福音》12:34。(译注),一个比所罗门更有智慧的人说过,人的心灵应该纯洁正派,但不要总为琐事萦怀。一个心中充满邪恶的人,也不难严格遵守那些琐碎的规矩 参见《路加福音》11:31。《路加福音》中此句原文为“当审判的时候,南方的女王,要起来定这世代的罪。因为她从地极而来,要听所罗门的智慧话。看哪,在这里有一人比所罗门更大。”意思是说,所罗门的智慧曾惊动了南方的示巴女王千里迢迢亲自前来,她这种追寻智慧的虔敬表现让这个不信神的世代相形见绌,而这里的耶稣基督比所罗门更有智慧。(译注)

女性应当让自己的心灵保持纯洁,但是她们能做到吗?未经培育的理性,让她们做事与取乐都完全依赖感觉。没有什么高贵的追求能把她们带离日常生活的空虚,她们也没有能力驾驭自己那杂乱无章的感情,就像芦苇,只消一丝风来就会随之摆动。她们想要得到一个高尚男子的爱情,不装模作样难道就做不到吗?

女性的身体确实生来比男性柔弱,但是我想问,如果她们因为承担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角色而锻炼了身心,保持着健康的体格和精神,难道她们还必须要屈就于那些取悦的技艺、做出一副苍白柔弱的姿态,来留住丈夫的爱情吗?柔弱或许能激起柔情,满足男性傲慢的虚荣,但是来自于守护者的傲慢的照顾,并不能满足一颗渴望也值得尊敬的高贵心灵。轻怜蜜爱不过是夫妻间友善情谊的可怜的替代品!

我承认,在苏丹的后宫里这些取悦于人的技巧都是必需的。帝王就像美食家,必得精心装扮的美色来刺激,不然就了无兴致。但是女性的抱负真会如此卑微,以至于能满足于这样的处境吗?她们是否梦想摆脱充斥着享乐或乏味沉闷的生活?她们是否想要追求理性的快乐,让自己因为追求人类高尚的美德而为世人所瞩目?把生命都消磨在打扮自己上的女性,也许能以她们的笑容和小把戏帮着男性打发掉无聊的时光、抚慰他们的忧虑,但她们不可能拥有不朽的灵魂。

并且,身心强健的女性,会因为管理家庭和追求美德而成为她丈夫的朋友,而不是从属于他的依赖者。如果她一直都表现出这些良好的品质,那么她就值得她丈夫的尊敬,她既不会觉得有必要隐瞒她的感情,也没有必要伪装出一副不自然的冷淡性情来挑起丈夫的激情。事实上,翻开历史,我们就会发现,那些最杰出的女性,既不是女性当中最漂亮的也不是最温柔的。

造物主,或者更恰当地说是上帝,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但是男性觉得他们与其他的造物不同,破坏了这种秩序。我说的是格雷戈里博士的一段文章,他建议妻子不要让丈夫知道她真实的感受与情感。这种预防欲望消退的手段既无效又荒唐。爱情从本质上来讲就是短暂易逝的。想要找到能让它永恒不变的秘诀,就像寻找点金石与万灵药一样疯狂,也同样不会有结果,对人类更没有任何好处。人与人之间最神圣的纽带是友谊,就像一位眼光独到的讽喻诗人 参见拉罗什富科《箴言集》,1678年版,第473则。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François VI,duc de La Rochefoucauld,1613—1680),法国著名作家,生于贵族家庭,早年热衷政治但政途坎坷,后退居乡间,潜心著作。其著名作品包括《回忆录》(Memoires)和《箴言集》(Reflexions ou sentences et maxims morales),后者对爱情等人类行为的动机多有质疑讥讽。(译注)所说的那样“真正的爱情已然难觅,真正的友情更加珍稀”。

这是很显然的道理,原因也不难理解,稍加思考即可明白。

在爱情里,运气和感觉取代了选择和理性,这种感情绝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会体会到。在这里的分析中,我们没必要再对爱情分出三六九等。爱情在悬而未决或遭遇阻挠时会自然地加强,让人的理性脱离常态,燃起热烈的情感,而婚姻的保障,则会让爱情的狂热逐渐平息。可那些没有足够才智的人,无力以宁静亲切的友谊和相互尊重的信任,取代盲目的赞美和肉体上的吸引,婚姻中感情的正常热度对他们来说索然无味。

爱情必将继之以友谊或冷淡,这是自然的法则。这个规律看起来与人类精神世界中普适的支配规律完全一致。热情激发了行动,人的眼界因此得以开阔,但当目标达成之后,人们心满意足地停歇下来,那热情便沦落为赤裸的欲望,自私地只关心自己转瞬即逝的满足感。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们,在奋斗时尚有着一些美德,但在达到目标后却常常会变得荒淫霸道,这些昏聩的人们会被幼稚的任性和盲目的嫉妒冲昏了头,还像情人一样对待妻子,把人生的重任抛之脑后,把本该给予子女以取得他们信任的爱怜照顾都滥用在了他那大号孩子一样的妻子身上。

为了履行人生的责任,为了有充沛的精力去进行各种有益德行的活动,一个家庭的男女主人不该再继续狂热地相爱。我的意思是,他们不该沉溺于这种有违社会常理的感情,侵占了本该用于关注其他事情的注意力。人的心灵需要活力,不应该长久地被单一的事物所占据,总是想着同一件事情的心灵,是衰弱的。

女性接受了错误的教育和许多有关性别的偏见,养成了狭隘而缺乏教养的心灵,这些都使得女性比男性更加忠贞,但是我暂不讨论这个问题。我还想更进一步地说明,不幸的婚姻对家庭有利,而被冷落的妻子更有可能成为最好的母亲。如果女性的心智能够得到充分的发展,她们也都会像我这样想。这是因为,造物主总有这样的安排:当下的欢愉是在消耗生命的宝藏,这是经验之谈,我们无法在及时行乐的同时,还收获到勤劳与智慧的宝贵果实。路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选择其一。那些选择享乐生活的人,就不能再抱怨她们没能得到智慧和值得尊敬的品格。

我们暂时做个假设,假设灵魂并非永恒不朽,那么人类生来便只活在当下,我们就有理由抱怨说,爱情真是幼稚的喜好,总会渐渐变得乏味,甚而令人生厌。在这种情况下,“让我们饕餮畅饮吧,让我们沉醉于爱情吧,因为明天我们就将死去”,就是合理的说法,甚至称得上是至理名言——除了傻子,谁会舍下眼前,去追求那稍纵即逝的幻影呢?人的行为只有在与无限的未来以及伟大的愿景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显示出它的高尚与重要。所以,如果我们能够认识到思想那令人敬畏的、改进的力量,我们一定不会再把我们的愿望以及想法再局限在如此卑微的境地里。那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做这些错误的事情?又为什么非要违反神圣的真理,去留住那些会侵蚀美德之基石的虚假的美好呢?为什么女性的心灵一定要沾惹卖弄风情的技巧,就为了满足那些好色之徒吗?为什么要阻止爱情转化为友情,或者当建立友情所需的要素还不具备时,转化为温柔的怜惜呢?让最诚实的心灵展现它本来的面目吧,让理性引领感情听命于天道吧,让追求美德与知识的高尚之举带领心灵超脱于人类的感情之上吧——若无心灵施加适当的节制,它们只会在生命之杯中斟满苦酒而非佳酿。

以上所述并不针对那些伟大天才的浪漫爱情,谁能压制那样的感情呢?但是这伟大爱情所带来的有限的欢愉,与投入其中的无限的热情不成比例,这热情完全源于人内心的感觉,也只能赖其维持。那些以持久著称的热烈爱情总是不幸的,它们能够得以维持都是因为爱人的离去或求之不得的悲伤。距离产生美——而狎昵则可能令倾慕变为反感,或至少是无感,于是空闲下来的想象力会开始寻找新的对象。我合情合理地猜想,卢梭就是出于这种想法,才让他的精神恋人爱洛伊丝在生活日渐无味之时爱上圣·普瑞 参见卢梭《朱丽,或新爱洛伊丝》(Fulie, ou La Nouvelle Heloise: Lettres de deux amans, habitants d’une petite ville au pied des Alpes),1761年版。《新爱洛伊丝》是法国文学家卢梭创作于1761年的书信体小说,被誉为18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全书共分六部分,小说情节从1732年到1745年,由163封信组成。书名借自12世纪少女爱洛依丝和她的老师,法国哲学家阿贝拉尔的爱情悲剧。小说讲述了女主人公朱丽和她的老师——平民圣普乐相恋,但遭家庭阻碍,朱丽被迫与贵族沃尔玛成婚。圣普乐周游世界归来,想跟朱丽再续前缘。朱丽虽亦旧情复燃,但作为妻子又保持了忠贞,并将往事告诉了丈夫,夫妻二人对圣普乐真诚相待。最后朱丽为救落水的儿子染病身亡。女主角朱丽可谓是卢梭心中的完美女性形象之一。(译注)的,但这并不足以成为热情可以不朽的证据。

出于同样观点,格雷戈里博士向女性建议,如果她们决定结婚,就不要再向往浪漫的爱情。这个判断与他之前的建议完全一致,可他认为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体面,所以殷切地叮嘱女儿们尽可按此行事,却不可将之宣之于口,好像拥有人类天性中的欲望是见不得人的似的。

真是高贵的道德准则啊!正好适合那些无力超越眼前狭小世界的谨小慎微的灵魂。如果培养女性智能的唯一目标只是为了让她们学会如何依赖男性,如果她把找个丈夫当成人生目标,如果她那卑微的自尊心可以满足于成为某人妻子的可怜冠冕,那就让她一直满足于这卑躬屈膝的境地吧!她的所作所为简直与动物没什么两样。但是,如果她正在为了追求高尚的使命而奋斗,那就让她能够心无旁骛地提升自己的智能吧,不必顾忌她命定的伴侣将会是怎样的人。让她不要过于渴求眼前的欢愉,而专注于追求那些能够让理性的生灵变得更加高贵的品质吧!一个粗鲁不文的丈夫也许会因为不合她的品位而让她难受,但却不能撼动她心灵的安宁。她会忍受伴侣的不足,但不会让自己的灵魂去迁就他的缺陷。他的性格也许会带给她困扰,却不能阻碍她对美德的追求。

如果格雷戈里博士所言只是对恒久爱情与相知之情的浪漫期待,他应该知道,这种活跃的幻想会导致理智的缺位,旁人的忠告不能让我们停止做梦,只有在自己接受了教训之后,我们才会不再耽于幻想。

我承认女性常对感情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日复一日把生命都浪费在想象如果丈夫能够以一种与日俱增的热烈情怀来爱慕着自己的话,会有多么幸福 例如那群小说家。。她们无论是否已婚都觉得痛苦,幻想有个完美伴侣和有个不堪的丈夫都一样让她们郁闷。我可以肯定,适当的教育,或者更确切地说,得到充分发展的理性,足以让单身女性过上体面的生活;但是那种认为女性不应培养自己的品位,以免她因为丈夫与她的品位不合而受到打击的说法,实在是因噎废食了。老实说,我不知道如果一个人不能坦然面对生活中的不如意,或者不能由单纯的心灵活动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喜悦,那么她培养高尚的品位有什么用?有品位的人,无论已婚或单身,都会厌烦那些无法触动心灵的事物。这个结论当然不足以支持我们的论点;但是在人类能够享有的全部喜悦中,品位真的能被看作是天赐福惠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取决于品位会更多地带来痛苦还是快乐?它将决定格雷戈里博士建议的正当性,并且会告诉我们他的建议是多么的荒谬和专断:他想要用来教育人们的规则,并非出自纯粹的理性且适用于全人类,实际上是在建立一种奴役制度。

温和有礼、克己容让、恒久忍耐,都是如此可敬爱的神圣品性,以至于神圣的诗篇都赞颂它们是上帝的德行。也许在上帝所有的神圣之行中,再没有什么其他德行能像他无限的慈悲与宽容一样,如此有力地维系着人类对他的热爱了。从这个角度考虑,温柔是一种伟大的品质,是强者对弱者优雅的俯就。可是人们可能因为各种原因而表现得温柔顺从 此部分原文在古登堡计划提供的原文中从缺,依据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为男人的权利辩护和为女人的权利辩护(影印本)》补全,并标记以备查阅。。有时候它是依赖者因为想要得到保护而做出的顺从的表示,因为其软弱的爱情需要支持。它也可能是弱者因为无力反抗伤害而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是多么悲惨的境况啊,可这就是在那些关于完美女性的建议之下,一位有教养的女士活生生的生活。那些徒有其名的理论家把女性的完美与人类的完美完全割裂开来了。或者,他们(参见卢梭和斯韦登伯格的著作 伊曼纽·斯韦登伯格(Emanuel Swedenborg,1688—1772),瑞典科学家、哲学家和神学家,神秘主义者,其著作传世不多。此处作者可能是指他的一些名言如“爱情存在于奉献的欲望之中,并把情人的快乐视作自己的快乐”。(译注))最好把那根肋骨物归原主,重新再创造出一个亦男亦女的有道德的人出来,并且要记得赋予此人“顺从的魅力” 参见《失乐园》,第四卷,第498行。译文采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版朱维之译本。(译注)

我们没有听说过那些未曾婚嫁的女性是如何生活的 参见《马太福音》22:30;《马可福音》12:25;《路加福音》20:35。这三段经文均提到在基督教所应许的未来新世界中,人是“也不娶也不嫁”的。(译注)。因为道德家们一方面认为男性生活的要义在于不断地通过各种历练为未来做好准备,另一方面又有志一同地建议女性只要活在当下就好。于是,温柔、驯顺、如宠物般的惹人怜爱被当成了女性美德的金科玉律。更有一位作家不顾不可违抗的自然法则,声称沉思的女性太男性化了。女性生来就该是男性的玩物,像个拨浪鼓一样,在任何他不想思考、需要找点乐子的时候,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事实上,劝导女性要温柔基本上是合理的,因为脆弱的人理当如此。但是如果忍耐到了混淆是非的地步,温柔就不再是一种美德。虽然有个温柔的伴侣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很便利的,但这样的伴侣时常会被认为低人一等,只能被对方施舍似的温柔以待,并且这温柔还会很容易退化为轻蔑。即使如此,如果这些建议能够让那些本性并不认同温柔这一美德的人们变得温柔起来的话,那么事情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变好一些。可是,就像我们接下来要证明的那样,如果这混淆是非的建议只能让人变得装模作样、只能在人们逐渐成长与改善性情的道路上添设障碍的话,那么女性将并不能从这些建议中得到多少好处:她们牺牲了真正的美德以换取浮华的优雅,却不过得来三年五载的风光显赫罢了。

作为一个哲学家,我对于男性用来柔化他们冒犯女性的行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说法感到愤怒。作为一个道德主义者,我想问他们:诸如“美好的缺点”“可爱的弱点”一类自相矛盾的说法到底有何意义?如果道德只有一个标准,而且是给男性制定的,那么女性似乎生来就悬于道德的虚空之中——就像那个关于穆罕默德石棺的粗俗故事所说的那样 传说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死后,其棺“悬浮于天地之间”。有传说是因由无形的天使托棺,也有传说是因为墓室和棺椁是用磁石所造,亦有人指此事为子虚乌有。此传说在当时的欧洲颇为流行。(译注),她们既没有动物一样可靠的本能,也无力修正人们关于完美女性模式的观念。她们生来就得被爱慕,却不能希望获得尊重,否则社会就会以男性化为理由孤立她们。

但是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呢?消极怠惰的女性真的是最好的妻子吗?就看当下的现实好了,让我们来看看这样软弱的人会如何扮演她的角色?这些女性学得了一些肤浅的才艺教养,她们的行为强化了盛行的偏见。她们是否仅仅只是在取悦她们的丈夫,她们施展魅力是否只是为了娱乐他们?而且这些早年里接受了太多消极的顺从思想的女性,真的有足够的能力去管理一个家庭和教育后代吗?答案是否定的。在检视了女性的历史之后,我只能同意一位非常尖刻的讽刺作家的意见:女性是两性中比较软弱也比较受压迫的一方。历史记载中的女性,除了低劣,没有给人留下其他印象。有多少女性能够在男性统治的重轭之下把自己解放出来?太少了!以至于我由此想到一个关于牛顿 伊萨克·牛顿爵士(Sir Isaac Newton, 1643—1727),英格兰物理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自然哲学家和炼金术师。其作品《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对万有引力定律和三大运动定律进行了描述,为此后三个世纪的物理学发展奠定了基础,也是现代工程学的基础,推动了科学革命。因在科学和数学领域的多项研究而被称为是“科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人”。(译注)的奇思妙想:说他很可能是误投人身的精灵。按照这个说法,我不禁猜想,那些极少数的超凡脱俗的女性之所以能够脱离性别所限定的轨道,是因为她们其实是误投了女儿身的男性。但是如果灵魂与性别无关,那么女性的低劣一定是由生理结构造成的,或者是在上帝抟土造人之时,天堂之火没能一视同仁地对待两种性别的泥胎。

但是截至目前,我一直都避免直接地比较两性群体,或者根据目前两性的表现而承认女性本质低劣。我一直强调,在女性几乎已经达不到理性生物基准线的情况下,男性又进一步加重了女性的低劣。我们应该给女性以充分的空间去施展她们的才能、巩固她们的美德,然后再来判定这个性别的人是否应当被认为是有理性的生物。同时请读者记住,我是在为了全体女性而非少数杰出的女士争取地位。

我们是平庸的凡人,很难想象当那阻碍了我们每一次进步的专制制度烟消云散之时,人类的成就与进步会到达何种高度。但是当人类的道德得以建立于一个较当前更为坚实的基础之上的时候,我不必有先知先觉的灵力,也敢于预测,女性要么会成为男性的朋友,要么会成为他们的奴隶。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再去怀疑她是有道德的人,还是介于男性与牲畜之间的一种生物。如果那时女性如牲畜一般,主要是为了供男性驱使才被创造出来,他们也会使她们安于鞍辔,不会再用空洞的赞美来嘲弄她们。而如果她们的理性得到了提升,男性将不再只为了自己肉欲的满足而阻碍她们的进步。男性将不再花言巧语地劝诱女性,建议她们放弃理性,毫无保留地跟从男性的领导。对于女性教育的问题,他们不会再主张女性永不应有运用理性的自由,也不会再教唆想要同他们一样获得人类美德的女性变得狡诈虚伪。

如果道德建立在永恒的基石之上,那么人就只有一条正确的路。任何一个牺牲美德去换取眼前方便的人,或者以这样的方式去履行责任的人,都只是在混日子,不会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人。

所以,诗人实在不该用这样的句子讥讽女性:“软弱的女人,一旦迷失,责怪指路的星斗多过她们自己。” 参见马修·普莱尔《汉斯·卡维尔》一诗,出自其作品《诗歌集》,1779年。马修·普莱尔(Matthew Prior, 1664—1721),英国诗人、外交家,其诗多为讽刺作品。《诗歌集》(The Poetical Works)是在其死后出版的作品集。(译注)这是因为:除非可以证明女性永远无法运用自己的理性、无法自立、无法超越别人的观点、无法感受一个理性的人只向上帝折腰的尊严;除非可以证明她们无法欣赏和效仿那些构成美德的品性,即使这些品性带给人的美好远远超过迷乱情思所带来的快乐;除非可以证明在这莫大的宇宙里,她们通常只记挂着自己以及心中热切向往的完美女性形象,那么她们被命运的锁链紧紧束缚才是必然的。

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只是善辩之人,但我认为理性能让女性清醒。如果她们能够表现得像个理智的生物,就不要把她们当成奴隶,也不要在她们与男性的交往中,让她们像任人处置的牲畜一样必须依赖于男性。让女性的心智得到培育,让她们受到有益的原则的约束,让她们只依赖上帝而不是其他凡人,并从中体会到尊严。让她们接受与男性同样的教育,遵从自然的法则,让她们成为具备美德的人,而不是只让她们更能取悦于人。

更进一步地说,就算经验告诉我们,她们无法在心智、坚忍与勇毅等方面达到与男性相当的程度,也应该让她们遵从同样的美德,只是无法达到同样的水平而已。这样的话,男性的优越性即使没有比现在更突出,至少也和现在一样清晰。而真理,作为两性共同遵守的基本准则,也不需要任何修改。而且,当前的社会秩序也不需有任何变化,因为女性将只能安守理性赋予她们的位置,不再能靠着耍些小花招来改变两性的相对地位,更不要说让它翻转。

这些也许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梦想。但我感谢上帝在我的灵魂里播下这梦想的种子,感谢他给我足够的心智力量,敢于行使我自己的理性,直到我能够只依赖他来帮助我坚守美德。我对那些奴役女性的错误观点,感到愤慨。

我对男性抱有一种平等的爱。男性的特权,无论是真实的还是篡夺的,都无法令我低头,除非他们的理性值得我的尊敬。而即使我顺从,对象也是理性,而不是某一个人。事实上,一个负责任的人,他的行为必然会受到其理性的规范,否则上帝的尊严何在?

女性受到了损害,因此我不嫌辞费,论及上述显而易见的真理,我认为这是必要的。女性被剥夺了生而为人应当具备的美德,被教授以各种造作的优雅,以博取昙花一现的好时光。在她们的心中,爱情取代了其他所有更为高贵的情感,她们唯一的抱负就是成为一个美人儿,唤起男性的激情而不是尊敬。这种卑微的追求,就像是君主专制国家所培育出的奴性一样,毁掉了一切品格的力量。自由是美德的基石,如果女性生来就是奴隶,不被允许自由地呼吸那生机勃勃的空气,她们会永远像异乡孤旅之人一般感到苦闷,成为造物主美丽的错误——请注意,她们也是万能的造物主手下唯一的错误 此部分原文在古登堡提供的原文中有,在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为男人的权利辩护和为女人的权利辩护(影印本)》中从缺,仍旧保留,并标记以备查阅。

要求女性驯服的观点,反过来也会作用于男性。多数人总是被少数人统治,而且总是那些几乎不具备丝毫人类美德的怪物,在欺压着他们成千上万的同胞。有什么理由让才华卓著之人听命于这种怪物?总体来看,国王们无论是在才能还是品德上,都还不如随便找来的一群数量相仿的普罗大众,这难道不是大家的共识吗?然而,国王们却曾经并且仍然在享有某种程度的尊荣,这难道不是对理性的羞辱吗?中国并不是唯一一个会把活着的凡人美化成神衹的国家。男性屈从于上位者的权势,以换取刹那的欢愉——女性不过做了和他们相同的事情。因此,除非我们能证明那些彻底放弃了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利的权臣乃是行尸走肉,否则我们就不能只因为女性一直处于被统治的地位,而指责她们在本质上比男性低劣。

哲学家们在阐释关于判定两性差别最为有用的知识时犹豫不决,未有定论。这证明,世界仍被野蛮的力量统治,而政治科学仍处于它发展的初期。

我深信,当善政得立、自由广传之时,包括女性在内的整个人类,都将变得更加明智与有德。不会再有什么,比这个论断更能表达我对此事的美好期望了。